第46章
十五年前, 平陽鎮。
謝安平利用其妻塔娜,策反了當時已是草原第二大的烏蘭部落, 成功擊敗了阿格塔部落, 還將藩鎮領地朝外擴了百畝,供藩鎮的民眾畜牧牛羊。藩鎮百姓們被阿格塔部落的蠻夷欺辱這麽多年,總算揚眉吐氣一回, 還逼這些狗.雜.種割讓土地, 真心暢快。
而這一切榮耀,俱是謝家將贈予的。
正是謝家幾代人守衛邊境,才讓他們有命活著,不至於被胡人鐵騎踐踏尊嚴。
謝安平在百姓心中,儼然成了戰神,無人不愛戴他, 無人不敬重他。
大家觀戰局這麽多年,早知帥府的幾徑勢力爭鬥, 對於那位時常給謝安平使絆子的監神策軍使劉雲, 自然是沒什麽好臉色。百姓爭相唾棄, 更有甚者見他的官轎行來也不行禮避諱。
劉雲見他們蔑視官人,輕賤皇權,氣得瑟瑟發抖:“反了!這些刁民真是反了天了!”
“大監消消氣,如今戰事平息了, 自有法子治謝安平!”出言規勸的人乃李岷, 幾年前他用親妹子投石問路, 作為敲門磚,和劉雲接結了姻親, 打那兒以後,他便被綁在了劉雲的賊船上。
也不知是劉雲的功勳, 還是官家有什麽旁的想頭,他被天家任命為節度副使,居於謝安平麾下做事。
大家心裏頭都有一本賬目,自然知曉,皇帝的意思是:讓謝安平領著李岷操練,好頂替他的缺兒。
任誰知道這一步棋心裏都不暢快,偏偏謝安平沉得住氣,他真帶李岷總兵,教他如何行軍布陣。
李岷受寵若驚,沒想到謝安平這樣好講話,身上的權勢說放就能放下,眉頭都不眨一下。李岷自認,若是換成他,那還真不好說舍不舍得拋開這些年積攢下的功勳。
怎知,他還是高興得太早了。
謝安平是將職權發放給他了,可是那些兵將眼裏不認兵符印信,隻認將領,沒有謝安平首肯,就是他拿兵符總兵,兵卒們也不會聽話。
李岷受此大辱,心裏怎可能意平!
他將話傳到劉雲耳朵裏:“大監,您瞧瞧,這些將士都被謝安平豢養成自家的府兵了,擁兵自重,他想做什麽?!自立為王嗎?!”
“打嘴!”劉雲拍了李岷一巴掌,“這話焉能亂講?!人家是耿介忠臣,是咱們能指摘的嗎?”
“唉。”
“咱家也不是不信你,隻是凡事都要有個證據……”
“您的意思是?”
劉雲給李岷遞了一顆幹棗兒,笑道:“總得拿捏到人家的罪證嘛!”
李岷懂了,這是有大計策,他冷笑接下了蜜棗兒,且等著謝安平的死期吧。
他和謝安平的梁子是早早就結下了的。
當年,一次敵襲。他為了活命,隨手抓過一名守衛的兵卒,用他的肉身擋擲來的長槍。
他僥幸活下來,那名兵卒卻死了。
這一幕教謝安平看在眼裏,他氣得雙目猩紅。
待敵襲平息後,他徑直抓住李岷的衣襟,當著上千軍士的麵痛毆他。
李岷不敢反抗,顏麵盡失,隻得仰首大喊:“您這樣是做什麽?!都是在朝為官,您太無禮了!”
“無禮?!你貪生怕死,輕賤將士們的性命!我留你一口氣在,已是顧全了天家的顏麵!”
“我是將軍,他不過是個兵卒。能護我一程,是他榮幸!”
“住口!你就比他高貴多少嗎?!雜種!”
謝安平拳腳相加,李岷被打得像條狗一般跪地。
那時,他就想,不過是比他官階高些就敢這樣欺淩僚臣!他定要要謝安平後悔,他一定要謝安平死無葬身之地!
劉雲抓了平陽鎮的一名小娘子,命李岷將其□□至死。
他們趁謝安平外出之時,特地將此事嫁禍給謝家府邸的一名將士。
待謝安平得到消息趕來時,那個名叫“王進”的將士已然奄奄一息。
他渾身都是血,流得那樣多,那樣濃稠。傷口不是胡族人刺出來的,而是自家人。
王進似乎是在裝死,他留了一口氣,等謝安平來。
聽到將軍來了,王進眼睛發酸。他指尖發顫,沾了紅梅一般的血,往謝安平所在之處爬來。
他仰著頭,望著戰神一般耀眼的謝安平。明明是個大男人,這時卻委屈地血淚橫流。
他說:“將軍,我、我沒有……”
“將軍,我記得……您說的,沒有欺負婦孺。”
“將軍,我沒有……”
他咽下無數猩血,哽咽、含糊說出這句話,接著,聲音慢慢弱了,漸漸歸無。
“我知道,我信你。”在王進的手垂下的一瞬間,謝安平握住了他粗糲的五指,重重拍了拍,“都是好將,都是好將!”
劉雲對謝安平道:“咱家知道,節帥近日立大功,要歸京了,手下人一時高興,難免看管不嚴。隻是在外逞能便罷了,欺辱到自家人身上,還鬧出了人命,這就不夠意思了。不過是一隻闖入門鬧事的家雀,咱家越俎代庖處置一回,幫您處理幹淨,您也省心不是?”
謝安平看了王進一眼,道:“胡說八道!王進於三年前腿側受損,已不能人事,如何會欺辱小娘子?!”
這是大家夥兒眾所周知的秘密,於男兒郎來說太過恥辱,等閑不會提及。
劉雲這夥人自個兒犯了錯,竟想要他謝家將士頂罪,欺人太甚!
聞言,劉雲笑出聲來。
他朝李岷飄了一記眼風,李岷拋出一樣鮮血淋漓的事物:“您不過是為恃強淩弱的家臣們開脫罷了!隻是不巧,如今‘死無對證’,怕是也不能驗證您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了。”
“啪嗒”一聲落地,眾人定睛望去,各個駭然。
那物件,竟是王進的子孫根!
這群閹黨,這些畜生!
他們怎敢動用私刑?!
是可忍孰不可忍,在場的軍士們紛紛怒火中燒,拔出刀劍!
劉雲見狀,高舉起兵符:“反了爾等!我乃監神策軍使,爾等目中無人,是想要我的命?!是想罔顧天家的旨意?!真是謝家教出的好狗,竟不把官家放在眼裏!”
謝安平實難能忍受這樣的屈辱,他手裏刀拔了又按下,殺氣騰騰。
若是咽下這口氣,往後他該如何麵對謝家將士與出生入死的兵卒?若是不忍,一時痛快殺了劉雲,那他們剛打贏勝戰就動了官家的人,這是有反心,無人能容!
騎虎難下啊!
好,好你個劉雲,竟給我出這樣的難題!
謝安平冷笑連連,最終,他還是舉刀,劃開了劉雲的衣褲。
“嘩啦”一聲,劉雲那無根的殘缺之身畢露於數千軍士麵前,一覽無餘。
眾人哄堂大笑,笑聲不絕於耳。
劉雲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狠招,人都要氣得背過氣兒去。
謝家……
“謝安平!”劉雲不知該說什麽話,他忽然畏懼成千上萬的軍士,忽然害怕他們手上舔過外族血氣的銳刃。
害怕他們發了瘋,要將他斬殺。
劉雲貪生怕死啊,他不敢叫囂,也不敢多說什麽。
隻淒厲地,再次嘶吼出一句——“謝安平!”
他一定!一定會殺了謝安平!絕對會!
謝安平沒有理會他,隻是對將士們道:“脫下衣袍,裹住小娘子的屍身,好生安葬她。還有我們的弟兄,他時日無多,給個痛快,也帶走吧。”
他心很痛,但也隻能忍氣吞聲。
官場如戰場,不可輕舉妄動。
他若急躁,手下的人都得赴死。
大寧將士,拋頭顱,灑熱血,該死在對陣的戰場上,而不是家府內戰,太小家子氣了,他不允許。
隻可惜,這事兒還是傳到了皇帝嚴盛的耳朵裏。
一個閹奴受辱,他全然不會在意。他忌憚的是,劉雲拿出兵符印信也無法驅使這些謝家將,一整支實戰多年的神策軍啊……在關外同草原騎兵曆練過這麽多年,見過血氣開過刃,哪裏是他那些豢養京中的府兵能奈何的。
他壓不住謝安平了,若謝安平忠心耿耿倒還好說,要是人家起了異心呢?
隻要謝安平活著,他就能憑口舌驅動那些效忠於他的兵將。畢竟這是謝安平一手**出的好兵,是他的手中刃。
變天了,如今受拿捏的人……是天家啊。
這樣的禍端,他不允許。
隻是謝安平戰功赫赫,又幫著他平定北狄,嚴盛不能因一己私欲動他,得想個法子。
嚴盛夜裏不得安睡,每每入夢便見到謝安平提著寒光粼粼的長劍,走向他。他聽到謝安平狂妄大笑,對嚴盛說:“國是我謝家護的,廟堂是宏才大略的沈家守的。你這樣隻會在營帳中紙上談兵的官家,又有何用?不如龍椅換個人坐坐。”
“嘩啦——”
刀刃斬下,破開床圍幔帳。
“啊——!”嚴盛自榻上坐起,冷汗涔涔。
他睡不著了,差人喊了一盞滋補的杏酪棗泥麥粥來食,壓壓驚。
嚴盛養尊處優多年,半點不知塞外風沙有多割人,也不知有多少將士用血肉築造城牆,擋住那些野心勃勃的入侵進犯的敵軍。他以為兵將馳騁沙場,是心甘情願為他而死,為皇權而奮戰,他不知,將士們心懷大愛,僅僅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家。而這個家裏有妻有女,有父有母,他們隻是恰好生活在了大寧國土之中。
保家衛國,不是為了強占土地,而是為了心中的大愛。
人世間最難能可貴的,便是愛“人”啊。
君不懂如何愛人,怎可能護民。
嚴盛從一開始,便走錯了路。
嚴盛還是打算殺了謝家這對受人愛戴的夫婦,他畏懼謝安平,也畏懼他的胡族妻子塔娜。即便塔娜是友軍的公主,但有了胡族第二大烏蘭部落的協助,若是謝安平起了反心,那塔娜便是增援兵力的關鍵。
他們都不能活。
嚴盛不能明麵殺他們,會招來風言風語,他隻能做個卑鄙小人,暗下動手。
於是,嚴盛劫持了所有跟著謝安平出生入死的謝家將領,他們有總兵的能力,將士們也認他們的臉,不能留存於世。既是大寧國的臣子,那麽就該聽君王的話,毫無怨言赴死,即便是“莫須有”的罪名。
這是軍令,也是君令。
他們令君主畏懼了,所以必須“英勇就義”,來寬君主的心。
來啊,給朕看看你的忠心吧,謝安平。
……
謝安平知道今日難逃一死,眼前的謝家將盡數被圍剿,殘肢滿地,血流成河。
他們一定是掙紮過,不甘心,所以才會亂刀斬殺。
不能死得這樣不體麵啊,不能傷他們啊。
謝安平頭一回有了淚意與無奈,但他什麽都不能說、不能做。
他隻是跪下來,給弟兄們磕了個頭。
謝安平愧對他們。
今日死的是這些跟著自己報效國家的勳將,明日就要害死他那手無縛雞之力的老母親了,還有他的兒子謝青——是他和塔娜盼望著、愛著的孩子啊。
他想,幸好一兩年前,把謝賀留給了謝青,謝賀能幸免於難,還會替他們照看好謝青。
謝安平為了家中老小,必須遵從君主的旨意,老老實實赴死。
劉雲領著嚴盛賜的毒酒,命李岷給兩人送去。
他怕謝安平發大瘋,自個兒不敢露麵。
其實他大可放心,謝安平的母親與兒子都在京中,他窮途末路了,隻會好好聽話,不敢再給家人惹是生非。
謝安平接過毒酒,對李岷道:“今日,本帥會飲下毒酒,於無人知曉的荒郊野嶺死去。唯有一件事,希望你們能把話帶給天家,家中母親與稚子無辜,還望官家饒他們一命。”
多荒唐的話,明明是功臣,卻不能活在世上。隻是李岷不懂這個道理,今日能死謝家,他日不也能死李家嗎?真愚蠢。
劉雲聽他講話還算冷靜自持,似是想哄他快點自盡一般,笑道:“節帥放心,您隻管走好,身後事自有天家照料,必委屈不了您的家宅!”
“如此……甚好。”謝安平諷刺地笑了一聲,喝下了毒酒。
他沒有把毒酒遞給塔娜,他不敢看妻子的眼睛。
然而塔娜卻無所畏懼,徑直端起酒盞,遞到唇邊。
“等等,這酒有毒。”謝安平道。
塔娜眨眨眼:“我知道啊,我如今大寧話說得可好了,全聽懂啦。”
“那你還……”
“你們大寧國不是有句俗話叫‘夫唱婦隨’嗎?我會跟著你的。”她說完,將毒酒一飲而盡。
毒性沒那麽快發作,還給他們夫婦倆留了點時間。
喝完了毒酒,劉雲和李岷鬆了一口氣,他們躲得遠遠的,生怕被倆夫妻傷害。
謝安平沒有說大寧話,而是改口,說了阿格塔語和烏蘭語。
夫唱婦隨嘛,塔娜也跟著他一塊兒說。
這算是謝安平最後的倔強嗎?至少不想以“安國將軍”的身份死去。
謝安平伸手撫上塔娜的臉,她的眼眸金燦燦的,比金日美麗。他很少誇讚她,不是不願意,而是羞怯。
說起來很好笑吧,他一個飽經風霜的大男人,在麵對愛妻的時候,竟也會害羞。
謝安平笑了下,對塔娜說:“你很漂亮,是草原最美的姑娘。”
塔娜也笑了:“我知道啊!我一直都是草原最厲害最美麗的姑娘!所以你娶了我,真的不虧!”
“我對不起你,跟著我,你吃了好多苦。”
他不敢這樣說,他怕她責難。
但謝安平知道,再不說就沒機會了,他不想留有遺憾死去。
塔娜熱情地抱住了丈夫,她埋首於夫君微微發顫的肩頭,小聲哄他:“我沒有後悔過,我很高興能和你結為夫婦。你一定不知道吧?你救我那次,你英姿颯爽的模樣就成了我年少時的美夢。我嫁給你啦,心願成真,真的很幸福。我和你生了孩子,留有我們的血脈,還跟你生活了那麽多年,你一直對我很好。”
“平時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知入內室時在炭盆邊上烘手,驅散寒意後,再來抱我。明明沒有起夜的習慣,卻知我夜半會口渴,特地睡在外側幫我端茶遞水。夫君一直都是很溫柔的人,我隻覺得自己幸運,能和你在一起。”
她說了好多話,腹部陣陣絞痛,咳出了一口血。
謝安平感受到肩頭一熱,淚水不自覺滾落,他死死抱住了妻子,溫柔繾綣地撫摸她的頭發。
“對不起,我沒有起兵造反。”
“對不起,好不容易國泰民安,我不想再給百姓招來禍端。”
“對不起,我為了母親和謝青,不敢同皇權較量,一爭天下。”
“對不起,很對不起,下輩子我當牛做馬,補償你。”
塔娜咬了一下謝安平的頸子,但是她沒了力氣,隻能留下一丁點猩紅的血色印記。
她目光渙散,好似看到了草原。
一望無際的草原,太陽掛在天上,烤得人身上那層犛牛皮衣也發燙。
她對謝安平說:“不要當牛做馬,下輩子,你還當我的夫君。”
這句話,好似讓謝安平的心髒被一隻手緊緊攥住,疼得他四肢百骸都在顫抖。
他何德何能,他配不上她。
“好不好?當我的夫君。”
“好。”謝安平應下了,他把塔娜抱得更緊。
他想和她融為一體,彼此成為對方的骨與血,密不可分。
下輩子,一定要有下輩子。
他想和她隻做一對長命百歲的夫妻,不要國難,不要家仇,不要血雨腥風。
他想和她平平安安或者,歸隱於現世。
謝安平忽然想起了父親。
他的父親,是上一任“安國將軍”。
他為謝安平擋住了射來的長矛,他的膝骨強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護住身後的孩子。
那日飄了大雪,皚皚的,柔軟的雪,落了滿地。紅白輝映,血花也更耀眼。
謝安平也想當父親那樣鐵骨錚錚的男子漢,想和他一樣,戰死沙場,守護心中大愛。
他做錯了嗎?他辱沒門楣了嗎?所以落得這樣的局麵。
為何啊?他明明愛著大寧國啊。
為何啊?要這樣對待他啊?
為何啊?謝安平不明白啊……
他心力交瘁,嘔出了一口血。
他還是不肯鬆開懷裏的愛妻,他喚著塔娜的名字,和她一塊兒閉上了眼。
謝安平親吻塔娜的麵頰,笑著,說:“你總說我不解風情……如今我解了,你不要睡過去,好不好?”
“夫君,我好累。”塔娜與他耳鬢廝磨,喃喃,“夫君,下輩子,我還叫塔娜。”
“好,那我也還叫安平。”
“夫君,我等你來找我。”
“好,我一定會去找你。”
“夫君,草原好美啊……”
“嗯。”
謝安平仿佛也看到了舉目千裏的草原,他無憂無慮地躺在草地上,感受風聲。
而馬蹄輕快,眯眼望去——他心愛的姑娘塔娜,口中叼著一根翠綠的草,紅裙蹁躚,騎馬的姿容張揚恣意。她眼裏隻有他,一昧朝他奔來。
謝安平一直在等他的草原姑娘,而她,也真的如約來了。
這一定……是下輩子會真實發生的事。
謝安平,一定找到塔娜了——他最心愛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