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馬車停在武安侯府門前。
李丹青鬆開齊子蟄的手。
一路逃亡, 不拘小節,不論身份地位,相依為命, 隻為逃出生天。
但他到家了,這刻起, 他是武安侯兒子,她是魏家婦。
再不能隨便牽手。
齊子蟄手中一空, 悵然若失。
一次接一次的逃亡中, 他與她,配合默契,心意相通。
他與她,為了將自己從沉塘窒息感中掙出來,互相依偎, 互相從對方身上汲一點溫暖。
策馬共騎, 牽手過,相擁過, 睡在一起過。
呼吸相聞,無分彼此, 親密無間。
但到家了, 自此後,男女有別, 說話客套,謹守規矩,保持距離。
如此,才不會給對方招惹閑話。
此情, 以後隻存於心間。
馬車的車簾揭開。
侯府門前台階上,奔下來數人。
李丹青雙手扶在車壁上, 看向奔過來的人。
為首的,是一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的貴公子。他眉眼有幾分肖似齊子蟄。
估摸著,是齊子蟄的哥哥。
貴公子奔到馬車前,喊道:“子蟄!”
齊子蟄豎著耳朵,聽得這聲喊,眼眶微紅,喊道:“大哥!”
李丹青在旁邊聽他們對話,心下欣慰。
齊子蟄一聽貴公子的聲音,就衝口喊大哥,這是記起親人了。
照這速度,他很快能恢複全部記憶。
齊子涵喊了齊子蟄一聲,馬上察覺不對,問道:“你眼睛怎麽了?”
齊子蟄循聲音答道:“突然失明了!”
齊子涵大驚,問道:“怎麽回事?”
齊子蟄歎道:“說來話長,進府再說。”
他不忘介紹李丹青,“大哥,我身邊這位,是李丹娘。”
“一路上京,我們結拜為義兄妹了。”
“她還病著,大哥喊人來扶她下馬車。”
齊子涵先扶齊子蟄下馬車,再交代身後的謝娘子,讓她扶李丹青下來。
李丹青下了馬車,看了看侯府大門,心下感歎,一瞧就是大戶人家。
謝娘子扶著李丹青,暗暗品度她,也暗暗心驚。
三爺這趟出門,一個多月沒有消息,回來時,突然帶了一個女子。
這女子雖穿著粗布衣裳,滿臉病容,卻掩不住奪人麗色。
夫人正待為三爺議親,他突然帶了一個女子進門,這可要起風波了。
一行人上台階,進府門。
齊子蟄憑感覺,朝李丹青的方向喊道:“丹娘!”
李丹青應了一聲道:“三爺放心,我沒事。”
齊子蟄很不是滋味,一路喊著子蟄,突然改口,變成三爺。
齊子涵見弟弟這般關懷帶來的女子,便吩咐謝娘子道:“帶李娘子下去安置,好生侍候,不得怠慢。”謝娘子忙應一聲。
齊子蟄依然不放心,補一句道:“她還病著。大哥速請大夫進府給她診治。”
齊子涵道:“適才已吩咐人去請方禦醫了。待給你看完眼睛,再給李娘子診治。”
齊子蟄聞言,方才放下心來。
齊子涵扶著齊子蟄繞過屏風,進了前廳。
齊子蟄站定,問道:“父親呢?我要先見父親,有事麵稟。”
齊子涵道:“父親在書房。”
“母親惦記你,不若先見過母親?”
齊子蟄堅持,“先見父親。”
齊子涵便令人去告知謝夫人,說他們先去書房見武安侯,稍遲再去見她。
武安侯在書房踱步,頗有些心煩。
這陣子朝中勢力紛爭,秦王大力扶持新貴對付他們這些勳貴。
新貴們天天論道理,展唇舌,硬要與勳貴們碰一碰。
偏生聖人似乎樂見其成。
或者聖人也想削弱勳貴們的權柄,隻是苦於無從著手。
這番若叫新貴們抓了把柄,以武安侯府為首的勳貴,隻怕要被咬下一塊肉來。
勳貴手中握著的東西,若是交了出去,休想再拿回來。
武安侯正踱步,書房外傳來大兒子齊子涵的聲音。
書房門推開,齊子蟄嗅得熟悉的墨香,喊道:“父親!”
武安侯一眼看去,便發現小兒子眼神不對,他失驚問道:“眼睛怎麽了?”
齊子蟄聽得父親的聲音,心頭那根緊繃的弦,終於稍鬆,他喊齊子涵道:“大哥,且關上書房門,接下來的話,不宜讓別人聽到。”
片刻後,武安侯握緊了拳頭,又驚又怒。
小兒子出京一趟,一個多月未有消息,歸來時,雙眼失明,滿臉滄桑。
說秦王害他。
齊子蟄斟酌言詞,先從自己無意間看見秦王幽會美人開始說。
他開口提及秦王,記憶突然全打開了。
今年三月初二日。他早上去白馬寺找慧覺論經,及後在白馬寺用午膳。
和尚們歇午時,他記起白馬寺左側有一處地方遍種桃花。
此時刻,正是桃花初綻,美不勝收的時候,值得溜過去一觀。
遍種桃花的地方,另建有幾間靜室,平素不接待人。
齊子蟄看完桃花,仗著和慧覺諸人熟悉,也不問一聲,跳窗進了靜室,在靜室佛龕後的浦團上小睡。
他睡到一半,隱約聽得有聲響,便打個嗬欠,站起來探個頭朝佛龕外看,一邊問道:“誰?”
下一刻,便呆了呆,佛龕外有一男一女。
男的是秦王殿下,女的極美,有點眼熟,但一時認不出是誰家的姑娘。
齊子蟄說到此處,呆了一呆。
他的記憶,全部恢複了!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下說。
秦王見到靜室內竟有人,當即把美人拉到身後。
繼而認出齊子蟄,便喝斥一聲道:“怎麽藏在此處,無聲無息的?”
齊子蟄忙分辯,說自己隻是在此小睡,並不是故意衝撞他們的。
說著,忙忙告退,溜出寺外。
他當時沒有認出美人是誰,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本來麽,秦王風流,出宮幽會美人,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隻是萬萬沒料到,那個美人,是被聖人瞧上,即將要進宮為嬪的董家女兒。
齊子蟄繼續往下說。
說至自己出京辦事,半路被嚴江離和朱峰諸人追殺。
兩個侍從死於嚴江離刀下,他滾下山坡,昏迷過去。
醒來失憶,被魏三娘所救的經過。
提起魏三娘 ,齊子蟄頓了一頓。
沒錯,魏三娘於他,有救命之恩,有收留之義。
但在一輪又一輪的輪回中,魏三娘的所做所為,已抵消所有恩義。
他覺得自己再不欠魏三娘任何。
齊子蟄接著提及魏老太設局陷害之事。
“我當時失憶,不知道自己是誰,便暫居魏家。”
“魏三娘從話本小說中擇了一個名字,安在我身上,叫我爾言。”
“我感恩魏家收留,對諸人皆客客氣氣。”
“那一晚,正要安歇,卻有魏老太身邊的婆子前來,送了一碗銀耳湯。”
“我不疑有它,便吃了。”
“吃完困意重重,自上床安歇。”
“一入睡,卻是連連噩夢。夢裏,有人在追殺我。我心焦,想著要趕緊跑。”
齊子蟄說至這裏,臉上有怒色。
“待醒來,發現不是在自己房中,上半身赤著,身邊還有一位女子。”
“那女子,便是李丹娘。”
“我在夢中本一直想著逃脫之事,一醒來感覺不對,馬上就如夢中那般,迅速反應,準備出逃。”
“當時門被踹開,魏二郎領著一堆人湧進來。”
“我當即奪了其中一人之劍,刺傷魏二郎。”
“回頭,見李丹娘要撞牆自盡,想著她一死,我更加洗脫不了嫌疑,便挾持了她,帶著她逃出魏家。”
“我沒料到,李丹娘雖體弱,卻十分聰慧。”
“她告訴我,十日前,有京城來人見了魏老太,她偷聽到一句話,她的夫婿魏淩光高中狀元,被榮昌公主瞧上了。”
“她猜測,魏老太想要汙她清名,處置了她,好讓魏淩光去攀公主。”
“正好我失憶,無親無故,便進了魏老太局中。”
“我們出逃時,遇見嚴江離和朱峰,他們追殺我。”
“李丹娘幫著出謀劃策,製定調虎離山之計,讓嚴江離和朱峰去了城西。”
“之後,我們逃出城外,至長生寺……”
齊子蟄描述他和李丹青如何跑上長生寺後山,如何係繩索下山,如何跑掉的經過。
他再強調李丹青如何聰慧,如何配合他,兩人方能一路逃至京城。
武安侯和齊子涵,聽得目瞪口呆。
半晌,武安侯道:“你且好生養病,先治好眼睛。”
“其它的事,有我。”
齊子蟄站起身,“父親,我在路上認了李丹娘為義妹,請父親也照應一下她。”
武安侯道:“知道了。”
一時人報方禦醫來了,齊子涵忙扶齊子蟄回房,喊人領方禦醫進去。
武安侯擰眉,回思齊子蟄所說的事。
正想著,謝夫人來了。
謝夫人一臉著急道:“子蟄眼睛怎麽了?方禦醫在幫他診治,我要進去瞧瞧,卻被攔下了。”
武安侯示意她坐下。
把齊子蟄出京遇見的事兒,揀重要的,簡短說了。
謝夫人一聽大驚失色,“得罪了秦王殿下,剛帶進府的女子李丹娘,竟是新科狀元郎的妻子!”
武安侯道:“子蟄對這位李丹娘,十分依戀,還求我幫著照應。這女子,不簡單。”
謝夫人惱聲道:“自己失明了,還記掛什麽李丹娘?”
武安侯道:“他說路上虧得李丹娘智計百出,方能逃脫。”
謝夫人沒好氣道:“一個弱女子,再如何智計百出,也有限。子蟄誇大了罷。”
“再說了,她是狀元郎之妻,子蟄把人家妻子領到侯府來,萬一狀元郎來尋人,如何應對?”
這個時候,魏淩光正領著一行人,往武安侯府來。
這一行人,是同門進士。
他們這一屆,座師是方宰相。
數日前,他們這一批“新貴”去宰相府拜見方宰相。
師生相談甚歡時,秦王殿下來了。
從宰相府出來,他們便知道,從此同進共退,一道謀富貴榮華。
他們這數人,自然以狀元郎魏淩光馬首是瞻。
魏淩光才貌雙全,金殿點了狀元後,不久聖人還親自接見,特意賜了狀元府,令即日搬進去,何等的恩寵。
現魏淩光說其妻李丹娘被武安侯之子齊子蟄拐了,請求同門一並去聲討,自然要一道去。
今日這一戰,是替狀元郎討回被拐的妻子。
也是寒門進士挑戰勳貴勢力之一戰。
他們希望這一戰,能鬧大,最好鬧到聖人跟前去。
道理站在狀元郎這一邊,武安侯府再如何權勢滔天,這一回,隻怕也要認栽。
魏淩光也很篤定。
來之前,已著人稟了秦王殿下。
相信秦王殿下會馬上進宮稟聖人。
武安侯縱子拐人之妻,這條罪名,是實打實的。
今日,他們寒門進士,就是要咬下勳貴一塊肉。
相信,這塊肉,一定十分十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