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銀河倒瀉(二)
不知宋瀾是不是發現了回到幽州軍帳中的並非燕琅,宋瑤風原本已經行至江北之地,被中途叫停,緩行歸京。
若她回到汴都城內,再想出城,隻怕難比登天,宋瀾也是料定了這一點,才會認為落薇會趕在她回京之前動手將人救下來。
江山廣闊,此舉是為了引誘落薇現身,宋瀾雖遣人在汴都城內巡視,心中還是覺得,她既從穀遊山脫身,想必是不會回到城中的。
他心腹之人更將汴都那些清流文臣的宅邸拜訪了一遍,未發現任何蹤跡,他雖無奈,卻也隻能將她失蹤一事暫且按下,一麵派人盯著幽州的軍隊以防暴動,另一麵則了結著靖秋之諫和假龍吟的官司,更要預備親政後各地政事,一時竟然消瘦許多。
常照到乾方後殿來時,宋瀾正偷閑,提筆寫著民間流傳甚廣的《假龍吟》,金銅之聲尚好斷絕,這口口相傳的歌謠卻是屢禁不止。
一側茶水未涼,有兩封謄寫好的聖旨,常照瞥了一眼,暫且未去攪擾,等到宋瀾寫完了手邊的字,抬眼看他,他才抬手道:“臣給陛下請安,問聖躬安和否?”
宋瀾問道:“城外可有消息?”
“城外”便是宋瑤風之事,常照眼神一飄,搖頭答道:“未曾有。”
宋瀾又問:“臨陽皇兄和瀟湘郡王處也無異動?”
常照仍是搖頭:“臣帶人將兩處府邸盯了許久,自皇後幽禁後,兩府四門緊閉,不理外客。小郡王原本還要往資善堂中聽學,現今也不再去了,生怕與此扯上幾分關係。臣猜測,二王必定是猜出了陛下與皇後之間有變,生怕被陛下猜忌,這才極力撇清,想來皇後的謀算,二王應是不知的。”
宋瀾有些頭疼,喃喃道:“她已知當年之事,又脫身而去,必定是有所圖謀的。可她若是謀逆,總要挾一位皇室宗親,才能堵住悠悠眾口,皇長兄在邊境未歸,臨陽和瀟湘處尚無動靜,朕以舒康為餌,也不見她興兵來救——她是要為皇兄報仇,必得名正言順才能翻案,不挾宋氏宗親,怎能成事?”
宋瀾所思確實不錯,常照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開口問道:“葉大人方從陛下這裏離去,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宋瀾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有些無奈地笑道:“平年不必試探朕。”
常照作勢下跪:“臣不敢。”
“起來罷,”宋瀾隨意揮手,歎道,“亭宴之意,是要朕暫且按下此事,先了結了靖秋之諫後朝中的輿論風浪。朕聽出來了,他雖為朕做了許多事,骨子裏到底是葉氏將門出身的人,自幼讀的是聖賢書,習的是忠君事,事君雖誠,終歸是守成之人。”
他拈著手中的宣紙,端詳道:“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1]——亭宴向朕獻策,厚賞陸沆家人,照朝臣所言下詔責己、簡樸行事,以勵台諫之言、安天下之心。”
常照垂眸,忽然問了一句:“若皇後與太師仍在,怕也會給陛下這樣的建議,臣卻忽然想起一事,陛下自登基以來延續前代之風,厚待台諫,所為何來?”
宋瀾看著他,笑著讚了一句:“知我者,平年也。”
他歎口氣道:“先祖父年間厚待台官諫官,是為朝中宰執黨爭愈演愈烈,又逢削花變法,若無言官製衡,相權肆意、百官爭權,不知會有何等局麵。先帝厚待,是為以身作則、律己以教化天下。而朕……是因年歲尚小,並未親政,若無台諫二院壓製太師勢力、皇後外戚,此二人若生異心,朝野必亂。”
“可皇後與太師已經不在了。”
常照平靜地接口道:“太師身死,清流拍手稱快;皇後自逃,留病名於穀遊山,短期內必不能再回權力中樞。此為天賜良機,逢靖秋之諫,陛下若能下定決心,必能成就一番霸業。”
宋瀾感覺自己的手心出了一層汗水。
常照未曾抬頭,隻是繼續道:“鏤刻在青史簡中的明君聖主,並非隻有一條道路可走,王道、霸道,孰優孰劣?是非隻在勝者的手中罷了。當年太師為何棄東宮而擇陛下?北境蠢蠢欲動,十年、二十年,大胤風雨飄搖,卻正是陛下建功立業、開疆拓土的好時機。君不聞青史之中盡殺戮,塞外於馬背爭天下,我朝安平太久,若君主不能以鐵血手段治國,來日戰火燃到汴都之下,誰來替天子守國門?”
“依臣所見,靖秋之諫恰是良機,一時罵名又如何,陛下當以此機告知四海,你與先朝不同,如此,來日引兵出關,才能免文人聒噪、絕海內非議。”
宋瀾緩緩轉動著手中的墨玉扳指,冷冷地道:“此言死罪。”
“陛下既能在猜出陸沆之事是臣慫恿之後仍加以重用,臣便不願遮掩心中所想,”常照巋然不動,“若陛下不想聽這番話,何必在葉大人方走之時便召臣來此?陛下既能想到在皇後失勢之後擢臣以遏葉大人,臣便知陛下心思縝密,決計不會為了這一番話治臣死罪的。”
宋瀾眼皮都沒抬地吩咐道:“朱雀,出宮門後賞鴆賜死。”
有兩人自殿外而入,一左一右地抓著常照的雙臂,將他向殿門外拖去,常照分毫不亂,甚至揚聲笑道:“天命在此,陛下有何可懼?”
待他身影消失之後,劉禧才躬身湊近,果不其然聽見皇帝吩咐:“你去,賜他一杯水酒,若他麵不改色地飲下,便將他帶回來見朕。”
劉禧心領神會地退下,宋瀾拎著自己謄抄的那首《假龍吟》走到空空****的窗前,他盯著那句“蓮花去國一千年”,嗤笑了一聲。
“阿姐,你怎麽不明白?”他自言自語地道,“萬般掙紮又有何用,刺棠案之後,天命便在朕,不在你們所守之道了。”
秋風蕭瑟,他轉身,順手將那首《假龍吟》擱在一側的蠟燭上燃了。頃刻之間,紙墨便一同灰飛煙滅,消逝在窗前。
*
靖和年間的秋日便在一片愁雲慘淡中過去了,宋瀾敷衍地賞了些金銀,卻閑置了陸氏子侄及其門生,隱有不許再出仕之意。眾人隱隱猜測到皇帝心思,雖多有不滿,到底未敢忤逆。
於是陸沆的喪儀辦得十分簡陋,所見不過十數親故好友,葉亭宴上堂去拜,將自己和落薇為他抄寫的佛經贈予陸夫人,臨別時卻正巧遇見薛聞名上堂來拜。
薛陸不和已有十餘年,眾人見他到來,不免竊竊私語,薛聞名卻不卑不亢地拜了三拜,寒暄幾句便要離去。
一晃數年,故人逝去,薛聞名也已兩鬢斑白,他曾是朝中風生水起的權臣,後投入太師門下,得勢多年。一朝太師落敗,他僥幸從獄中脫身,卻落下一身毛病,自此鮮少出門。
誰能想到他會來拜謁這死生政敵?
薛聞名還記得葉亭宴從朱雀中救他脫身的恩情,同他言語了幾句,頗有些感傷:“同陸大人因意氣爭執仿佛還是昨日之事,昔人陸續飄零,青春不複,回望一生之事,竟覺可笑。”
葉亭宴亦心情複雜:“一笑泯恩仇,不失為曠達之事。”
薛聞名卻搖頭:“恩仇?哪有恩仇?我與陸大人並無宿怨,意氣之爭,隻因道不同。”
“道不同,歸處卻是相同的,陸大人是君子,可惜他所奉之主早逝,天命不顧,哀哉痛哉。”
葉亭宴看著他佝僂背影,忽然發覺,他因薛陸之事同爹爹爭執,原來也已經過了這麽多年了。
靖秋之諫就此不了了之,此案之後,皇帝突然一反常態,國朝不殺文臣,他便將於此有不滿之人落貶四處。
天高路遠,又兼凜冬,病死凍死之人不計其數,朝中一時噤若寒蟬。
落薇收了手中的邸報,苦笑道:“我想到他遲早會按捺不住,卻不曾料到他會如此心急。”
葉亭宴伸手烤火,緩緩地道:“我已著人盡力照拂各位大人,終歸是有力所不及之處。那日出陸老府邸時,我曾遇常照遙遙拜祭,思來想去,必是他的慫恿。”
“元旦之前,四方來賀,外邦有使節進京,加之我已刻意蟄伏如此之久,城門守衛必然鬆懈,雪初查常照舊事,好似有些眉目,待她進京,便可知一二了。”落薇攥著他的手,道,“大朝會日,守衛空虛,太學亦有年祭,他如此心急,我們也不能再等了。”
葉亭宴反握住她的手,忽地問了一句:“你怕嗎?”
落薇誠實地回答:“從前在深宮謀劃時,還是怕的,如今已經不怕了。”
她頓了一頓,又道:“恢複身份一事有千重艱險,你怕嗎?”
葉亭宴也搖頭:“從前或有疑慮,如今卻沒有了。”
她沒有問緣由,答案大抵是二人心知肚明的。
葉亭宴摩挲著她的臉,忽然道:“你當年計劃一切,為何不曾想過,要自己登基稱帝?”
“隻是好奇,絕非試探,再說……我隻是忽然覺得,你為人君,也未嚐不可。”還不等落薇言語,他便沉了語調,信誓旦旦地道,“如何,夠不夠坦誠?”
落薇抓著肩膀將他摁倒在柔軟的長毛毯上,笑道:“無妨,你問便是了,我當然會坦誠答你——隻是麻煩罷了。”
“麻煩?”
“是啊,”落薇認真地道,“想要尋人易容成你的模樣,是因宋瀾利用你死造了許多謊言,隻要‘你’還活著,謊言便不攻自破,無需我費盡心力向全天下重述刺棠之案。同理,‘你’若活著,便是最能平息天下之議的人選,我若想登基,總會麵臨眾多的誹謗、非議,天下對女子為君猶有惴惴,此為百餘年來所積,如何能夠一朝一夕改變?”
她懶洋洋地玩著他的頭發,笑道:“不過,若是你登基之後,與我同冊二聖,待你百年之後,我來接手,倒方便許多——所以你多多保重,千萬不要死在我前頭。”
葉亭宴伸手摩挲她的腰,溫言道:“如此說來,我倒一定要死在你前頭才好。”
落薇伸手去捂他的嘴,反而被他捉住手腕啄吻:“你自少時所習,無一不精,蟄伏內宮之中,尚能有如此作為,可惜被囿於世俗樊籠之中。有朝一日,若宇內澄清,不妨更變此事。”
她體內之毒究竟如何能解尚無定論,落薇知曉這是他的安慰,仍不免興致勃勃地順著暢想道:“好啊,我們在四境之內多開設些女子書學,我當年去許州仍要借著兄長身份……還有男女分列的校場,聽聞你皇長兄的妻子便是邊境的女將軍,真想同她見一麵。我們要做許多事情,可要長命百歲才好。”
葉亭宴端詳著她的麵容,脫口問道:“我時常在想,若你我相認之前,便因猜測和疑心互相殘殺,如今該是何光景?”
落薇不回答,隻是搖了搖頭:“你不要怕,我們不可能走到那一步的。”
那一夜我握著那把殺人利刃,而你在十年前就握住了我的手。
那一日你掐著我的脖子動了殺心,最後還是隻有一個哀憐的吻。
“因為你,便沒有旁的光景。”
無論是千山萬水還是地獄人間,當海棠花重開的時候,我們一定能在這個世界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