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暗室一燈(一)
最後柏森森還是回到了車上,將她麵上的腫脹處盡數卸去了。
他為她留了一張與從前幾分有相似、又不盡相同的臉,除卻極為親近之人,旁人完全不能一眼確信她的身份。
落薇捧著銅鏡,歎道:“雪初的易容手法果然都是同你學的。”
柏森森得意道:“她學藝不精,怎能同我相比?”
說完又小聲問:“雪初近日到何處去了?”
落薇搖頭,思索著道:“我也不知,大抵是在西北遊曆罷。”
柏森森奇道:“你們這樣好的交情,她怎地不在汴都?她不來……”
本想問為何不來助你,話到嘴邊還是改了口,變成了“不來陪著你”。
落薇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緩緩地說:“她有自己的人生,有江湖、有春風,有詩有酒,這是她的選擇、她要做的事情。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我的私心、我的道,有我一個人就夠了,為何要她放棄自己的事情來陪著我?”
她晃晃腦袋,拍拍他的肩膀:“你也一樣,我尋你,隻是想要你幫個小忙罷了。”
來不及再多說,柏森森引她下車,進了宅院。落薇左右打量,抬起頭來,便見前方不遠處的廊下站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許久沒有見過這麽多故人,一時也隻有脫口而出的錯愕一句:“嘉哥哥……”
周楚吟衝她點了點頭,嚴肅地應道:“落薇,許久不見。”
他繼續為她帶路,邊走邊道:“天狩二年,你最後一次來江南,此後音信杳至。靖和元年,雪初來汴都見了你一麵,隨即也遠遁而去,她還知道給我寫信,你卻是一封都沒有的。”
落薇低聲道:“我……不知該說什麽。”
周楚吟將她帶到後園深處的一處小舍之前,轉身才見她眼圈紅了,他歎了口氣,簡單安慰道:“你好好休息一番,等他回來,再作商議。”
落薇點頭,掩門之前又喚了他一聲。
“多謝你,楚吟。”
周楚吟問:“謝我什麽?”
落薇道:“多謝你們……沒有忘記他。”
門閉之後,柏森森在他背後問道:“為何她從來沒叫過我哥哥?”
周楚吟懶得理他,柏森森便繼續道:“昨日他與我說得倉促,隻說落薇並無背叛,旁的卻沒說清楚,看樣子,她尚不知他的身份。”
周楚吟嘲諷道:“你改口倒快,不叫皇後了?”
“你還說我?”柏森森怒道,“先前叫皇後還不是礙著他……我看你心裏其實從來都不想叫這一句‘皇後’罷?我倒是納罕,你既然不信落薇會行背叛之事,何不對他直言?如今落薇到了此處,也該說一句身份才是。”
周楚吟從袖口抽了一把竹扇出來,敲了敲他的腦袋:“我早告訴過你,他們二人之間的事情,少問、少言為佳。世間情愛,隻有彼此才知一二,癡男怨女,又有誰能勸阻半分?”
他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你可醫萬物,自己卻是榆木腦袋。”
柏森森不屑道:“何必太癡,你我不是也感慨過麽,此藥石無醫罷了。”
*
葉亭宴為她尋的小閣處於園木深深處,從窗前望去,隻能隔著枯黃零落的樹木看見一扇圓月形的花窗,不知那是誰的住處。
她身心俱疲,又睡了很久很久,醒來月上中天,案前擺了剛熱好的飯菜,夜風之中還傳來一陣溫柔的琴聲。
是周楚吟在彈琴,她聽過這首《短清》。
不知為何,處於這樣安寧靜謐的世界裏,她反而覺得好不真實。
先前的幾年,她從來沒有睡過一個這樣踏實的覺。
沒有夢魘、沒有謀算,睜開眼睛便覺得安全。
落薇簡單吃了一些,穿過長廊,順著琴聲來源走去。
果然見柏森森和周楚吟正在盡處等她,一側綠袍的年輕學子,竟然是內廷中常見的裴郗。
裴郗見她走來,雖然一眼沒認出來,還是忍不住地緊張,結結巴巴地喚:“皇、皇後娘娘。”
落薇換了一身尋常衣裙,幾乎是愜意地在一側坐下:“哪裏有皇後娘娘?”
周楚吟道:“錯之,你自說便是。”
裴郗吞咽一口,又瞥了她一眼,道:“好。”
他記性十分好,應是隻聽過旁人的口信,便能一字不落地複述出來:“穀遊山生變,昨夜有人行刺,在大帳上砍了一刀漏風的口子,隨後揚長而去,竟無一人看見他的臉。陛下大怒,令封鎖圍場和穀遊山嚴查,公子帶了四名朱雀近衛下山護駕,在日出之前為陛下擋了第二次刺殺,受傷……”
柏森森一拍大腿:“又受傷?”
裴郗道:“傷的是手臂。”
柏森森怒道:“他——”
他本想說一句“他死了算了”,眼見落薇眉頭緊蹙,還是將話吞了下去。
裴郗繼續道:“公子受傷昏迷,陛下十分感動,可將將日出,便有重傷的朱雀來圍場報信,說昨日夜裏,公子下山之後,朱雀被設計引開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在這短短時辰中,幽禁於崇陵太廟深處的皇後居然離奇地消失了。”
眾人一齊朝落薇看過來,落薇攤了攤手,笑問:“隨後呢?”
裴郗道:“陛下好似發了頭風病,當即便痛得直不起身,連夜從汴都召了兩個禦醫過去。消息被暫且按住了,皇後失蹤,實在是太過危言聳聽,就算陛下想要對外稱是‘病死’,也該交出屍體、風光下葬才是。”
周楚吟問:“這可在你謀算之中?”
落薇點頭:“他自然不能把消息放出去,這實在太像搪塞之語,台諫的臣子不會罷休的。為今之計,他隻好先回城來,派兵圍著穀遊山,對外說我重病不能起身,就在穀遊山上養病。”
裴郗道:“娘娘猜得極準,況且就算陛下不想回京麵對台諫的質問,遇刺之後,他惶惶不安,也不會將圍獵拖到九月末時再歸。”
“一旦他回京,朝中必有滔天風雨,”落薇笑吟吟地道,“皇後既是‘重病’,又怎能大張旗鼓地尋找,金蟬脫殼之計,總算是大獲全勝。”
柏森森這才回過神來:“所以你造出汴都有變的假象,隻是為了造這一場‘失蹤’,叫他焦頭爛額?”
落薇倒不介意同他們多說:“令成,你知曉為何宋瀾坐不穩這個天下麽?”
不等他回答,周楚吟便道:“君主喜怒無常,朝臣必有加膝墜淵之禍。”
他想了一遍,讚道:“你已是最為出色的謀士了。”
落薇問:“那你們呢,有何謀劃?”
周楚吟道:“說來話長,或者……等他回來,你與他秉燭夜遊、共話此事罷。”
落薇忽地一頓。
沉默片刻後,她開口問道:“你們這樣信他?”
裴郗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周楚吟沉默不語,連向來話多的柏森森都不再多言,最後還是周楚吟開口說了一句:“他是堪信之人,一切言語,你自去問他罷。”
見眾人如此,落薇也不再堅持,四散之後,她往小閣走去,途經那個閉鎖房門、有一扇圓月花窗的房間,便多問了一句:“是誰居於此處?”
與她順路的裴郗道:“這是公子的書房,他平日也是宿在書房中的。”
他想了想道:“娘娘可想進門一觀?”
雖說葉亭宴平素從不許人私進他的書房,可是裴郗私心,還是希望落薇能進去看一眼的。
不過落薇顯然不像信賴柏森森和周楚吟一般信他,以為這是他的試探,猶豫片刻之後還是搖頭:“不必了。”
次日她晨起鋪墨,寫了好幾封書信,一封是給燕琅的,一封給兄長蘇時予,周楚吟派人將信送了出去,又叮囑裴郗親自守在豐樂樓處——張素無會在幾日後的正午時分出宮一次,與她傳遞消息,這是她臨行之前的叮囑。
宋瀾尚未回京,汴都尚還一片平靜。柏森森建議落薇出門轉轉,但落薇十分謹慎,總覺得宋瀾如今除卻在穀遊山上一寸一寸地尋找之外,很有可能已經派人回了汴都私下搜尋。
三日之後,禦駕終於回京。
將將日暮,便有人叩響了她小閣的門扉。
“他回來了。”
葉亭宴手臂上的傷好似不是很重,當時昏迷,隻是因為其中有毒——不是劇毒,或許這本就是他的苦肉計,柏森森檢查了許多遍,確信無事之後依舊數落了他一大通。
落薇走到門前時,還能聽見他絮絮叨叨的抱怨。
她摸著門框上鏤刻精美的雕花,忽然有些遲疑。
揭開假麵之後是一個混亂的夜晚,混亂夜晚之後是遙遙的消息傳遞,再見他,總覺得心中有些別扭。
柏森森推門見她在此,連忙招呼周遭之人一齊逃之夭夭。
這不是他的書房,隻是近門處一個暖和的居所,似是因他畏寒,不過秋日,這房中便擺了火龍。
落薇在門前站了許久,聽見葉亭宴清潤的嗓音。
“門口風涼,進來罷。”
她何必有這樣近鄉情怯的畏縮,就算別扭,也不該是她一人才是。
落薇關好門,走近了他的榻前。
葉亭宴的右臂被紗布纏了,沒有血色,那紗布從手肘纏到手腕,傷該是極長的一道。
她垂著眼睛,剛看向他,對方便飛快地移開了目光。
可在她進門之後,他分明是一直在注視著她的,怎麽在她回望之時,會生出逃避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