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社燕秋鴻(三)
周楚吟再見到葉亭宴時,是次日早朝之後。
晨起,他坐在園中撫琴時,聽見了宅邸外的車馬聲,便破天荒地起了身——雖說這些時日葉亭宴時常留宿宮中,但昨日玉秋實身死,於他而言,總該是有些不同的。
柏森森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端了一碟花生湊在他的身邊,周楚吟側頭看了他一眼,皺眉道:“你怎麽打扮成這副模樣?”
柏森森往臉上貼了花白胡子,扮作一個算命老道,瞧著頗為滑稽。
聽了他的話,柏森森便神秘兮兮地道:“你可知道,西南那邊來信,有人近日在私下尋我。”
周楚吟皺眉問道:“尋你的人多了去了,再說你身在汴都,人去西南尋你,你怕什麽?”
柏森森搖頭:“非也非也,今日我來也是為了將此事告訴公子,你可知尋我的人是誰?”
周楚吟冷哼:“誰?”
柏森森道:“是皇後!”
“皇後?”周楚吟頗為驚訝,“她派人找你做什麽,內宮可有人急病?”
“我也不知,皇後派出去的死士嘴最硬,什麽話都套不出來,”柏森森往空中拋了一粒花生,張嘴卻沒接到,“我得知後,隻好扮成這副模樣了,雖說汴都知曉我長什麽樣的人甚少,可萬一叫人認出來可怎麽好,此事還是要告知他後再做決定。”
兩人閑談著走到了府門處,恰好見裴郗與葉亭宴一同從馬車上下來。
晨起日已高懸,葉亭宴眼前蒙了那條白色的緞帶,饒是如此,二人還是一眼看到了他過分蒼白的麵色。
柏森森將手中的花生往裴郗手中一塞,厲聲道:“快把他扶進去!”
葉亭宴剛邁過門檻,踉蹌了一步,聽見他的話,竟還無奈地笑了一聲:“你這麽凶做什麽……”
周楚吟轉頭屏退了跟隨的侍衛,拖著他往廊下陰影中去。
剛離了陽光,柏森森便歎了一口氣,飛快地取了袖口中的長針,在他手腕大陵、內關穴位上分落兩針,隨後往背後心俞穴上輕輕一擊。
葉亭宴扶著手側的廊柱,重重咳嗽了幾聲後,竟嘔了一口血出來。
周楚吟嚇了一跳,連忙托住他的胳膊,喚道:“靈曄!”
柏森森收了針,捋了一把胡子,不料用力太甚,將自己的假胡子薅了下來,他揮舞著手中的假胡子,激動得險些跳起來,最後還是勉強壓抑下去,垂頭喪氣地低聲道:“‘衰蘭’是天下奇毒,拔毒已耗盡我畢生所學,若我師父決明子在世,或有更好的辦法,可我學藝不精,叫你吃了這麽多苦才拔盡此毒,仍免不得大損心脈。我知你胸有丘壑,殫精竭慮是免不得的事情,可總該想開些,五內鬱結、氣血凝滯,絕非長壽之相。”
葉亭宴伸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血痕,卻染汙了自己的袖子,他望著那汙穢,斷斷續續地笑道:“聖人求長生萬歲尚且不得,何況我輩,給我幾年……足矣。”
柏森森拂袖而去,朝的卻是藥房方向:“你自個兒不介意,那我就無甚可說了!”
周楚吟一言不發地扶著他往他的房間走去,葉亭宴穿過回廊,忽然伸手摘了自己眼睛上的緞帶。
日光初盛,他站在廊下,紅著眼睛看陽光下搖曳的枝葉,沉默了許久,忽地問:“楚吟,這宅邸中可有密室?”
周楚吟思索道:“後園是有的。”
葉亭宴道:“你帶我去瞧瞧可好?”
於是二人繞過書房去往後園,順著陳舊台階向下走去,葉亭宴繞了一圈,掩袖道:“這裏……好冷。”
周楚吟問:“你要密室做什麽?”
葉亭宴沒吭聲,二人出來之後,周楚吟側過頭,隻見他麵上漠然一片,什麽表情都沒有。
“你為我另尋一處偏僻的院子可好?”葉亭宴沒有察覺到他的目光,垂著眼睛,喃喃道,“那裏太冷了,還是院子好些,就算掩了門扉,也是能瞧見陽光的。”
周楚吟似乎聽懂了他的意思,驚愕地停住了腳步,葉亭宴渾然不覺,自顧自地繼續往前走,走了兩步,他又像是後悔一般回頭道:“不對,不要見光!將所有的門窗都封了,一絲光都不許有!”
語罷,也不在乎周楚吟是何反應,他便失魂落魄地轉身離去,揮手遣散了房前所有人。
他房中連夜裏都鮮少點燈,何況白日,但此時正是響晴,室內並不晦暗。
半開的圓月花窗前懸了許多遮光的紗簾,他背靠在剛關好的門前,隻覺眼前越來越暗、越來越暗,摸索著剛走出一步,便將手邊那株病梅拂落在地。
陶製的花盆落地而碎,和著塵土發出一聲悶重聲響。
葉亭宴順著門框滑落在地,急切地去摸那株摔散的病梅,梅樹的枯枝幾乎已被削盡,隻剩了一根疤痕遍布的主幹,他低頭看了許久,想要爬起來,卻沒有力氣。
眼前徹底滅下去,扯著他墜入某處深不見底的回憶當中。
是在落薇宮中的密室當中,他跌在門前,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逐漸合攏的牆壁之間,帶走了最後一絲光線。
有冷汗順著脊背滑落,他往外爬了一步,朝她伸出手來,想說一句“救我”,卻像是被惡鬼扼住了喉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葉亭宴順著牆壁急切地摸索,想要尋找上次找到的那排氣孔,可不知是不是今日心神大震的緣故,他找了半天,竟一無所獲。
有隱隱約約的聲音自牆外傳來。
“……你許久不來看我,我難免多心,我今日應了阿姐的懇求,你便不要怪我了罷。”
“不知你在此處開辟密室,是為何用?”
“我自然是……”
他聽見宋瀾的聲音,偶爾夾雜了一兩聲落薇帶笑的言語,二人的聲音從一牆之隔處逐漸遠去,不知飄去了哪裏。他慘白著臉跪在地麵上,幾乎顧不得被發現後將會怎樣,隻是不斷在這麵牆上胡**索,想要將這扇門打開。
然而一切正如落薇所言,他對此地太過陌生,連燃燈處都找不到,更何況開門的機關。
遍尋不得,他握著拳,無能為力地重重砸在冰冷的牆壁上。
耳邊的聲音卻變得愈發嘈雜起來。
再次睜開眼睛時,黑暗消失了。
他正身處於熏香冉冉的玉輅上,天空中忽有煙花綻放,周身被映得明明滅滅,他伸手扶住冰冷的鏤金手柄,剛要開口問一句,便有此起彼伏的聲音洶湧而至。
“——皇太子上元安康。”
轎輦落下,他強忍不適,渾渾噩噩地被人扶下來,順著鋪了紅色綢緞的台階一路上行。
水聲夾雜著禮樂,如置身幻夢當中。
他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此處是汀花台。
沒有立碑、沒有金像,高懸著各色明燈——這是天狩三年上元夜的汀花台!
年輕的皇太子站在台上,佛道分列兩端,一側敲魚念經、一側揮舞拂塵,有內官展開手中的禮卷,揚聲念著祝辭,他像是一個提線木偶般跪地、起身,再跪、再起,兩個麵容姣好的宮人在他身邊灑水焚香,迷離香霧中,有人遠遠地喊著:“禮——成——”
宋泠總覺得心中惴惴不安,像是有塊石頭堵著一般,他捂著心口站起身來,在華服中踉蹌了一步,隨身的侍衛連忙上來扶他,低聲問:“殿下,怎麽了?”
“無事,無事,”他說,“隻是總覺得有些不安罷了……”
可祭祀典儀已成,為何要不安?
台下已被禁軍團團圍住,雖人潮如織,總歸算是井然有序,宋泠瞥了一眼,冠冕上的珠玉在眼前叮當亂撞。
似乎是瞧見了他愈發不好的麵色,那侍衛扶著他的手臂,發覺他手腕處隱隱發黑,不由驚恐道:“殿下,你怕是中毒了!”
他忽然一步都走不動了。
胸口滯悶如死,自過禦街之後,他就一直覺得不適,隻是強撐著將典儀完成罷了。
此時儀禮已畢,心口傳來一陣強似一陣的抽搐痛楚,宋泠麵白如紙,維持著最後一絲清醒道:“無事,你將本宮扶至玉輅上,急召醫官於明光門外等候,不得……外泄……違令者……斬……”
話音未落,他頭頂上的一串明燈忽然悠悠****地掉落了下來。
他抬頭看去,四處明燈紛落,墜星如雨。人潮本是平靜無波,卻伴隨著這照明燈源的熄滅亂了起來,汀花台離汴河繁華處不近,若驟然失了這許多燈源,怕是會直接陷入一片漆黑當中。
身側的侍衛陡然警覺,拖著他近乎失力的身體重回了汀花台上,拔刀高吼了一句:“金天衛,護駕!”
可混亂的人群已經將先前守在台下的禁軍淹沒,有人越過了長階,向台上奔來,四下亂作一團。宋泠近身的侍衛將他帶至祭祀案後的隱蔽之處,邊走邊道:“殿下,撐住。”
竟有人在此設計,意圖行刺?
宋泠驟然生了怒意,抬手想要拔出腰間的佩劍,可他卻發覺,自己如今竟連拔劍的力氣都沒有。
先前在說什麽……中毒?
是了,中毒,他如今必被人下了毒,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提前設計好的!
可是他自晨起便不曾飲食,祭酒不止他一人飲過,守衛森嚴,怎會有誤?若說唯一食用過的,好似是……
明燈落盡,周遭終於陷入一片黑暗中,他顫手握著劍柄,還沒有想清楚,便突兀覺得右肩之下一陣劇痛。
一把平凡的、鋒利的短刀,捅進了他的前胸。
宋泠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去,遠方恰有煙花燃起,在一瞬間叫他看清了逯恒的麵容。
金天衛的佩刀還掛在逯恒的腰間,刀柄上鮮紅的穗子還是他親手係上去的,每一個金天衛的刀鞘上,都刻著“善”“真”“憫”三個字。
而如今,這把刀的主人正麵無表情地將另一把集市上最常見的利器刺入他的前胸,他痛得說不出話,嘴唇翕動,剛擠出一個“你”字,逯恒便伸出手來,輕飄飄地推了他一把。
寂滅的黑暗當中,他不甘地仰著頭,從汀花台上乍然跌入冰冷而湍急的汴河。
有煙花在遠方的天空一閃而過,為他做了最後的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