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純白不備(一)
麵對他這副模樣,落薇忽地覺得自己有些緊張。
很久沒有產生過這樣的情緒了。
她成為皇後這幾年來,在朝中見過各色臣子,滿懷抱負的、笑裏藏刀的、心狠手辣的,她與眾人周旋,從他們身上學來許多,又用學來的東西邀買人心、收納心腹,得心應手,不知何時把自己變成了如今這副寵辱不驚的模樣。
隻要能夠看穿對方的心思,看穿對方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就算是與玉秋實和宋瀾的對峙,她也從不覺得自己落於下風。
可是他……
從他在岫青寺出現的那一刻,或許更早,從他跪在瓊華殿的海棠之前,輕聲細語地將她在西園命案中所有的計較一字不差地猜出來的時候。
落薇就清清楚楚地明白,麵前這個人,有朝一日一定會成為令她忌憚的敵手。
可是這樣的思緒竟然沒有讓她恐懼,而是讓她生出了一種心驚肉跳的喜悅——當日她在廊下大笑,也是因為這種心情。
落薇自己也不明白,這究竟是棋逢對手的欣然,還是窺見機遇後,寧願玉石俱焚,也要盡力抓在手心的瘋狂。
她自小長大,性子中有母親的天真良善、有父親的寬厚儒雅、有宋泠的持身中正……成長中的每一個人,都變成烙印留在了她的身上。
而最深最痛的一道傷疤,是失去他留下來的。
落薇反複去想,從前她一定會厭惡這樣失去掌控的感覺,但如今她甘之如飴,甚至從這樣舊秩序的破壞中獲得了詭異的滿足感,或許是因為她已經獨身在天地樊籠中待了太久太久,隻有行於危崖的驚險,才能讓她感覺自己仍然活著。
所以葉亭宴過於危險,有什麽要緊。
與他越過邊界、生出這樣錯亂的曖昧關係,有什麽要緊。
至少眼下,他能夠幫她對抗想要對抗的龐大力量,為她一個人的戰爭送來兵刃和糧草。
那便足夠了罷……將來會不會死在他的手中,能不能叫他死在自己的手中,都是將來的事情啊。
落薇重新抬起頭來,看向麵前跪著的葉亭宴。
不知為何,想清楚了這些以後,她忽而覺得,對方似乎也沒有那麽難看懂了。
無論是初見時不顧禮數的道中相逢,還是後來高陽台上的大膽邀約,以及岫青寺中、麓雲山後的一番糾纏……他並非不能將自己的情緒掩藏得毫無破綻,隻是懶得如此行事罷了。
她先前情緒緊繃,認定這樣心思幽深的人物不可能對自己有舊情。
現如今豁然開朗,落薇忽然明白,對葉亭宴而言,“有舊情”和“便宜行事”根本不算矛盾,他投奔她,是權衡利弊之下最利自身的選擇,為何還要費心將有利無害的情緒收斂。
畢竟他又不是什麽尚儒愛道的十全君子,想要便直白索取。
求權柄、慕聲色,本就是天下男子所求,他亦不能免俗。
於是落薇勾唇笑了起來。
她彎下腰去,刻意貼著他的耳側問:“葉大人,該怎麽叫你瞧見本宮的誠心?”
葉亭宴的手緊了一緊。
落薇伸出手指來,作弄般地撥弄了一下他額間的幾絲碎發,見他反應,更篤定了自己想法,越想越覺得有趣。
或許真是從前打交道的人都太過正直了些,她幾乎忘記,美貌也可以做殺器。
她看透了他,便重新掌控了他們二人之間的關係。
在你死我活之前,這一絲絲微渺情意,誰有,便是誰落下乘。
葉亭宴沒有看懂她突如其來的轉變,低沉道:“娘娘覺得呢?”
落薇輕輕用力,回握住了葉亭宴,另一隻手則順著他的鬢發下落,重新摸到了他的側臉。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不想錯過他麵上任何一絲微小的表情,語調也不自覺放輕了些,幾近氣聲:“葉大人會看見本宮的誠意的,不過在此之前,我有兩件事想要問你。”
葉亭宴屏息,聽見她道:“其一,你就對我說一句實話,你幾次三番不顧危險地與我會麵,真是為了當年舊情?”
她不再叫“葉大人”,也不稱“本宮”了。
葉亭宴這次沒有慌亂,他幾乎有些放縱地任憑自己將臉貼在了那隻手上,半真半假地一口咬定:“娘娘要聽實話,便是不止當年,點紅道前驚鴻一瞥,臣是……一見鍾情、見色起意。”
她知道這也不是全然的真心話,不過正好落在預想中。
落薇麵上笑意更深:“其二,你在北幽時,送了陛下一副《丹霄踏碎圖》,此舉,何意?”
葉亭宴不料她會問出這個問題,怔了一怔,片刻後才反問:“娘娘可知何意?”
落薇語焉不詳:“我隻是想知道,你為何篤定此舉能得陛下歡心?”
葉亭宴忽地感覺她的手很冷,冷得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他微微側臉,離開了她的撫摸:“娘娘可知,臣家中亦有兄弟多人。”
落薇平平道:“我自然是知曉的。”
“自少時,父親母親便偏愛兄長,每每出征總要攜他同去,而我總是被留在家中的那一個。”葉亭宴道,“美其名曰愛無偏倚,實際上我從小就知道,隻有珍愛,才不舍得叫人離開自己的身邊。”
“父親母親,大兄二兄,都是很好的人,我心中也是敬重他們的,可長期活在這樣的偏倚之下,我並非如表麵上一般不在意啊。”
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兄長葬身幽雲河之役時,我悲痛欲絕,但隻有我自己知道,這悲痛中,就是摻了一絲奇異的快意在——上天總是公平的,奪了我的愛護,便用他的壽命補償。我尚且如此,陛下這位自小不受寵的皇子,又該如何?”
他倒是十分坦誠,自己內心深處那些不堪的惡念,就這麽毫不遮掩地**在了她的麵前。
落薇聽得有些惡心,脊背陣陣發冷。
她想起宋瀾十分欣賞地告訴她,葉亭宴早料到了有人會拿他與沈綏的關係作筏子,在沈綏出事的第一時間便作了義憤填膺的檄文。
怪不得……怪不得北幽短短幾日,他就能讓宋瀾全心信賴、引為知己。
不是他洞察人心,窺破了宋瀾的心思,而是他們太過相似,最能理解彼此不可見人的幽暗。
她有些笑不出來,卻撐著沒有讓自己麵上露出破綻,葉亭宴還在繼續說,一字一字落在心中,像一條條毒蛇。
冰涼肆虐,紛亂不堪。
“我知曉陛下得皇兄多年照拂,心中該是有情,可我也知曉,沒有人甘願一輩子充當被照拂的角色,人君尤甚。我獻圖陛下,也是一賭,如今便是賭對了,君知臣、臣知君,該是佳話,娘娘如今是陛下的妻,也應當能體貼他舊日不可言說的苦痛罷?”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連舌尖都有些麻木。
這些話於落薇而言,隻是尋常一番剖白,可於他自己,不啻淩遲之痛。他分明知曉他們的無情,可還是那麽希望能在她麵上看見一絲因這些言語而生出的厭惡。
再大膽些,再異想天開些,他們多年的情分,她或許會為死去的儲君不平一句,哪怕隻有一句呢?
幻念全然落空。
落薇聽了,麵上沒有一絲變化,也沒有露出任何神情,一片徹底死寂的空白。
沉默片刻之後,她甚至重新摸上他的臉頰,意味不明地讚了一句:“好,甚好。”
那一瞬間,葉亭宴盯著她纖細的脖頸,感覺自己真的很想殺了她。
在聖賢書中長成的前二十年,他從來沒有生出過一絲暴虐的情緒,可如今麵對著她,他愈發覺得,或許有朝一日,自己會舍了所有的“風骨”“道心”“儒教”,與她糾纏到金石俱碎、蘭艾同焚。
不過如今,覬覦君後之妄行,他都無畏,背棄天恩之苟且,她都坦然。
彼此純白不備、身心不定、道之不載[1],或許也能算一種殊途同歸罷。
落薇閉著眼睛,終於想清楚了葉亭宴哪裏與宋泠相似。
形貌先不說,若把宋泠比作中天之月,把宋瀾比作夜色之深,那葉亭宴就是分明一片漆黑,卻偏要為自己捉一抹月光,來盡力掩飾。
之前她不夠了解他,總覺得雖說此人心計深沉,但無端一片皎潔,秋水為神玉為骨,說不得詭計之下別有洞天。
原是她太過思念,生出巨大錯覺,光是拿他與宋泠相比,都是對宋泠的侮辱。
求什麽氣韻風骨,生什麽不平期望。
她冷笑一聲,剛剛睜開眼睛,還沒有說話,便被一股蠻力從端坐的凳上扯了下來,正正栽到葉亭宴的懷裏。
葉亭宴扯過她來,攬在懷中,他原本是跪在她腳邊,此刻便順著這番動作跪坐下來,見她慌亂神情,他心生一絲快意:“娘娘,問完了嗎?”
落薇惱怒了一瞬,頃刻便定了下來,瞧著他似笑非笑的神情無端生厭,偏他熏的又是茉莉檀香,她閉上眼睛,就能以假亂真。
難道他以為,這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肆舉動,便能夠掌控了她去麽?
她根本不在乎,這算什麽禁錮。
於是落薇忽然用力,將手抽了回來,隨即兩手捧住葉亭宴的臉,在他唇邊落了一個蜻蜓點水的吻。
“——你瞧見本宮的誠意了嗎?”
葉亭宴沒料到她的舉動,身體一僵,沙啞喚道:“娘娘……”
落薇卻道:“不要說話。”
她閉著眼睛,貌似很專心地吻他,但他應她所求噤聲之後,立刻發現了她的心不在焉。
她親吻時,在想著誰?
如今他不過是一個外臣,她就能做出這樣的舉動,她在朝中心腹良多,還有誰得過這樣的對待?
總歸如裴郗所言,絕不單隻有他一個罷了。
於是葉亭宴有些惱怒地伸手摸到了她的後頸,反客為主,狠狠壓了過來。
落薇緊咬著牙關不肯鬆緩,葉亭宴在她下唇上輕輕咬了一口,趁她不備,才如願深吻下去。
床笫之間,落薇憎惡宋瀾的親吻,幾乎從未與他有過這樣纏綿糾葛的時候,然而葉亭宴不是有求於她的小皇帝,也幹脆地撕下了那張君子假麵,肆無忌憚。
這次他沒有因為她的妄為而無措,落薇甚至不懂他從哪裏生出來的這些熾烈情緒。
葉亭宴如同渴水一般吻她,心中卻漫延過來一片哀意。
他想起他們第一次親吻,是在相識第十年的春天。
蘇舟渡病重,他隨父皇頻頻出宮,親至府中探望,少女一襲素衣,坐在海棠花樹下的木窗前發呆。
他知曉,高帝和蘇舟渡有意為他們二人定下婚事,禮部這幾日甚至已開始擬寫聘太子妃的令旨。
落薇抬起頭來,看見他在花雨之下走近了,於是露出一個笑容來:“太子哥哥。”
冊立儲君之後,她就改了口。
他幹巴巴地問:“我新得了一塊璞玉,想刻了之後贈予你,你喜歡什麽樣式?”
“都好。”
落薇紅著眼睛坐在樹下,他在她麵前靜默地立著,花落滿了二人的肩頭,然無一人拂去這有情之物。
直至他下定決心,低低開口:“薇薇,禮部已經擬旨,但我仍想問一問你——”
“你願意嫁給我,住進東宮來,成為我的妻子嗎?”
他們相攜過了這麽多年,心照不宣,但直白表述心意還是頭一次。
這樣的話出口,就算他知曉她的愛慕,還是忍不住緊張起來。
落薇沒吭聲,他舌尖微苦,逼迫自己繼續說:“你若是不願被皇城束縛,或是……心中另有他人,也直白告訴我就是,老師將你托付給我,無論你想要什麽,我都會好好照顧你的。”
仍是無人回話,久到叫他忍不住心裏打鼓,幾乎不敢抬頭。
回過神,少女已經從窗前跳了下來,一路小跑著撲進他的懷中,甚至主動踮起腳尖,送上了一個生澀的吻。
他又驚又喜,珍愛地抱緊了些,聽見她恨恨地說:“宋靈曄,你是個傻瓜!”
轉眼一瞬,前塵往事如雲流散。
葉亭宴微微睜眼,見落薇閉目蹙眉,很不安樂的模樣,他胸口滯澀更甚,忍不住吻得更凶。
落薇本意隻是想瞧葉亭宴如同上次一般吃癟的神情,再說雖然他不配,但她將他當做旁人吻下去,心中便有一分惡趣味的羞辱意。
如今被他捉住,倒顯得是她將自己送入虎口,連道理都說不通。
落薇生了惱意,想推開他,卻被他一手攥住手腕,反複摩挲。
他手指上的繭,想必不僅是握筆,更是長久握刃才生的。
她吻過去時,波瀾無驚,然而隨著他的侵占,她心中緊張陡然暴漲,心頭怦怦亂跳,葉亭宴渾然不覺,氣息威懾迫人,讓她恍惚覺得,此刻能夠呼吸,似乎都要依賴對方的恩賜。
落薇眼前發白,終於尋到一絲間隙,便使了所有力氣,奮力將他向外一推。
動作比心思還快。
“——啪。”
葉亭宴被她用力的掌摑打偏了頭,素白麵頰上立刻浮現出一個紅色的掌痕來。
他一愣,伸手摸了摸自己側頰,不怒反笑,甚至將另一邊臉也湊了過來:“娘娘打得痛快麽,打一巴掌換一個吻,臣覺得上算得很,不然娘娘再賞一個?”
落薇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覺得嘴唇和方才打他的手心都痛得很,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隻好恨恨道:“葉大人可算討到誠意了罷?本宮有些倦了,不如我們來說說正事罷。”
葉亭宴半攬著她的腰,朗聲大笑。
“臣遵旨。”
兩人一番刀光劍影、針鋒相對,又將謀算絮絮述說了,起身才覺今日糾纏得久了些,所幸葉亭宴和常照如今奉命辦案,晚了也有說辭。
落薇在冰冷地麵上與他糾纏良久,起身覺得腿麻腰痛,葉亭宴卻恍若未覺,見她踉蹌了一步,甚至主動過來,扶住了她的小臂。
一座舊殿之中,最容易朽壞的是當年看起來最華麗的錦緞,她私下遣人收拾,先換了殿中褪色的垂簾、床帳,後重貼了窗紙,掃塵除灰,靜室焚香。
葉亭宴側過頭來,目光一晃,又看見了內殿那頂更換過的床帳,到口的關懷突兀吞了回去,換了一句流連浪**的:“是娘娘著人修繕了此地麽?可巧,臣最愛青色、最愛蘭色,回去便將自己的帳子也換成一樣的。”
聽出了言語中的調戲意味,落薇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是嗎,那葉大人厭惡什麽色彩?”
葉亭宴佯做思索:“唔,容臣想想……”
落薇沒好氣地道:“思索出來別忘了告知本宮,本宮明日就派人將此地一切都換成那般顏色。”
葉亭宴笑道:“娘娘這般在意,真是厚愛。”
落薇學著他的神情假笑:“自然,大人不必謝恩了。”
夕陽華彩,正是萬千氣象,大殿門一開,葉亭宴下意識地伸手一擋,側過了臉。
這讓落薇忽地想起一事:“對了,上次本宮叫馮內人問了一句,大人原有眼疾?”
葉亭宴默了片刻,才若無其事地道:“娘娘心細如發,臣……早年失算,被人設計關押,後於黑暗之處乍然見光,瞎了一段時間,舊疾綿延不治,時常複發,娘娘見笑了。”
落薇有些意外地重看了一遍那雙眼睛,心裏不知為何頗覺得遺憾,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葉大人出宮之前,可要找個地處遮一遮麵上淤痕。”
葉亭宴便伸出雙手,溫文道:“求娘娘賞賜。”
落薇瞪他:“本宮能賞你什麽,難不成賞你一柄團扇,叫你遮臉行走?”
葉亭宴無辜道:“隻要娘娘肯賞,臣不介意。”
於是落薇無法,隻好將煙蘿喚來,叮囑她去尋個宮人借一盒勻麵香粉來,務必要最常見的款式,不能窺出來處才好。
煙蘿領命去後,二人在高陽台上稍等。
正值夕陽西下,天際紅霞密布,葉亭宴站了一會兒,從袖口處掏了一方蒙眼的絲帕:“值此美景,理當同賞,可惜臣不能直視,朦朧時才勉強能看,娘娘為臣係了可好?”
落薇心知,就算自己拒絕,對方也定要繼續言語糾纏,既然如此,不如省了這一番功夫。
於是她幹脆接過來,一言不發地將那帕子繞過了他的眼睛。
他比她高,便彎下腰來。
隔著朦朧的絲帕,他依稀看見她在咫尺之處,頭一低便能親吻的地方。
手指拂過他的發絲,眼睫低垂。
她與從前一模一樣,連認真的神態都與他夢中所差無幾。
葉亭宴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軟了一下。
走不出往昔牢籠的隻有他一個人,他千方百計地試探,想在她身上探尋出一些舊情未忘的證據,然而無一例外,總是落空。
可縱然對方無情至此,他仍舊不能自拔。
盡管他閉口不談,不願意承認,甚至在裴郗麵前編造借口,希冀著將自己也騙過去。
但這一刻,他無可救藥地意識到,他想要的真的很少,所謂的誠意……不需要熾熱的唇、綿延的吻,能夠溫柔地、安靜地看過同一輪夕陽,就已經很好很好了。
*
入夜之後,煙蘿秉燭越過一重又一重院落,走到瓊華殿最深處時,她瞧見落薇正在燈下寫字。
宮人們紛紛退去,煙蘿將蠟燭安到燭台上,才走到落薇近前來。
她低頭去瞧,落薇正在臨帖,剛寫了第一句。
“仲尼夢奠,七十有二”。
如今她已不臨蘭亭、不寫飛白,完全棄了從前的喜愛,一切書法,推翻重來,等閑更是不肯施筆墨,落筆變幻無常、字跡不一——是吸納了從前的教訓。
煙蘿隻看了一眼,便道:“小人為娘娘製了碗涼絲絲的酪來,娘娘吃了再寫罷。”
落薇抬頭便看見銅鏡中的自己紅唇微腫,隻得無奈地停了筆,端了她遞來的碗碟,低頭示意道:“你來瞧瞧這字如何?”
煙蘿這才發現她所臨碑帖並非唐人筆墨,而是書在一張瑞鶴箋上的,她低頭細細辨了,發現一側落的印是“自白”。
便錯愕道:“這是太師的帖?”
落薇道:“是太師臨的《仲尼夢奠帖》,我從旁人處得了,拿來鑽研一番,都說見字如麵,框架風骨,或許也能窺其心意罷。”
煙蘿看了半晌,隨後道:“傍晚娘娘歸來,所述太少,小人前思後想,還是覺得隻憑那馴馬人的一麵之詞便想扳倒封平侯,實屬不易。”
落薇笑起來,卻沒有回答她的疑問:“阿霏,你記不記得,你初來瓊華殿時,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
“我記得,”煙蘿思索片刻,便道,“那時絕望,我問娘娘,太師在朝中根深蒂固,又與陛下沆瀣一氣,怎麽看,我們所行之路都是死局。”
“是很難的。”
“隨後娘娘便告訴我,修剪一株病梅,並不是將它的主幹硬生生地掰正,而是從細枝末節入手,一根一根剪除他橫生的枝節,這些枝節之間,又各有不同,剪法也不同。若落在朝中,便是說太師周遭之人,有見風使舵者、利益相連者、各懷鬼胎者,種種不一。”
“對左右搖擺人之人,當今朝局,該行何策?”
“小人以為,懷柔為上。”
“那利益相連者呢?”
煙蘿一時哽住,斟酌片刻才道:“斬斷利益實屬不易,或許……有攻心計。”
落薇讚了一句,道:“正是如此,對於玉秋實這樣的居高位者,最難的便是一一顧及手下。葉亭宴挑封平侯開刀,便是因封平侯乃是玉秋實眾多擁躉之中,與他關係最近、利益牽涉最多之人。”
“這樣的人,他勢必也會下最大的力氣來保,但是無妨,從林召在暮春場被那個馴馬人反咬時,這一局的結果便是穩賺不賠。”落薇喝完了那碗酪,順手擱了碟子,“封平侯算不得聰明人,隻消宋瀾中計,將二人送進朱雀司,封平侯必然慌亂,向玉秋實求助。這時候,咱們這位太師大人就會麵臨一個非常微妙的問題,這人,他保是不保,該下多少力氣去保?”
煙蘿逐漸明白了她的意思:“陛下疑心這樣重,朝中不會有人比太師更懂,畢竟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在利用這點鏟除政敵,於是此事太師若是貿然插手,便要冒被陛下疑心的風險,太師為人謹慎,想清楚這一點,必定左右為難。”
“隻要他開始搖擺,這一局就算是成了,”落薇重新提筆,寫了第二句,“方才我聽葉三道來,隻慶幸他沒有投到旁處去,這一把刀若是對著我的,我還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應付。”
她瞥了一眼原帖,運筆飛快:“回來之後,我往深處想,更覺有趣,林召已然入彀,無論救不救得下來,隻要他死了,這一局就破不了,說不得連封平侯自己都會被牽涉進來——春巡歸來後,政事堂算開年大賬,可有許多虧空呢。”
煙蘿心中跳了一跳。
去歲江南天災,賦稅少收,禁宮內還失了一場火,修繕尚未完成,國庫正是缺錢之時,葉亭宴若在宋瀾麵前提上一句,宋瀾難道想不到此處?
落薇沒有繼續往下說,隻是悠悠地道:“無論如何,封平侯都要血虧一場,能不能保命都要看造化,如此,玉秋實與封平侯也必生齟齬。試想,封平侯尚且如此,其他人又該如何?寒心一生,冰封千裏,想回暖可就難了。”
煙蘿為她研墨,緩緩想來,搖頭歎道:“此計當真誅心,小人聽著心驚肉跳。”
落薇伏案寫字,不知想起什麽,筆尖一頓,濃墨落了一滴:“不過,世間確實無人能夠算無遺策,葉三的謀劃到底還是出了變數——他本想趁宋瀾遇刺時射出一箭,博他更多信賴,誰知一番籌備為他人做了嫁衣裳,竟還有一人借了他的東風。”
煙蘿道:“小人聽說了,好似是瓊庭中一名姓常的學士。”
“他若是太師的人,同葉三打擂台,倒真是一出好戲,不知能唱成什麽樣子,”落薇打了個哈欠,道,“罷了,你我便先看戲罷,就算出了變故,他也該應付自如才是,如若不然,當真是辜負本宮的期望啊。”
“戲若唱得好了,咱們還能再添一把火呢。”
宋瀾今日本要來尋她,她借口受了驚嚇,推辭了,如若不然,還不知能不能睡個好覺。
帖子臨完,落薇拾起來看了一眼,不屑道:“太師的字,想必是早年間便定了形,其間充斥著本人一絲也無的風骨,帖中所敘,他也全然不懼,可見字如其人,實在不準。”
煙蘿順著她的目光去看,隻看見後半段寫的是——
未有生而不老,老而不死。
形歸丘墓,神還所受,痛毒辛酸,何可熟念。
善惡報應,如影隨形。
必不差二。[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