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物外行藏(一)
清明當日,帝後攜百官出郊行祭。
寒食以來綿延三日的春雨方歇,遠天暉光熠熠,彩雲流轉,呈為祥瑞,一掃近日煙霧雲霾為城中帶來的蕭瑟之氣。
這樣好的天氣裏,帝後上皇陵灑酒焚香,諸臣列跪山下同拜,道間緘默。
若逢最高祭典,皇帝需攜朝堂眾人先拜首陽山,後過皇陵、抵岫青寺、點燃燭樓,至夜間再遊汴河,儲君親自主持祀禮,拜宗廟社稷、祭天地神佛。
隻是今日不過是清明時節的尋常典儀,不需如此複雜,況天狩三年之後,禮部總會默契地避開汴河夜祭這一環節,昭帝不過十九歲,國朝更無儲君。
典儀殘破不全,無人敢表。
皇陵的祭祀足足耗了半日,帝後回城登岫青寺時,午時將過,岫青寺便奉上素齋,以此接駕。
宋瀾自是不在乎佛家規矩,但落薇總是循例,堅持入寺便男女分食,於是宋瀾無奈,隻得在一群宮人侍衛的簇擁下去了另一間禪房。
兩位司膳女官恭立桌前,將岫青寺奉獻的食物一一驗毒試吃,反複確認無誤後才告退出門,落薇瞥了一眼手邊的白粥,狀似無意問:“他留了誰隨駕?”
煙蘿道:“是葉禦史。”
落薇用手中的調羹緩緩攪弄著那碗粥,聞言挑了挑眉毛:“他這麽信得過葉三?”
上午祭祀典儀之後,諸臣不需隨行,門前拜過便散去了,若非皇帝親口吩咐,葉亭宴斷然沒有機會伴駕上山。
煙蘿答道:“娘娘思量,陛下初至北幽時,其實早將那篇《傷知論》忘了個透徹,是葉大人屢出奇招,禦前獻策,才得了陛下青眼。”
“小人又尋人仔細問過,說陛下本對他無甚印象,甚至幾分防備,但葉大人玲瓏心計,又有三寸不爛之舌,生生叫陛下轉了態度,隨後北幽一十三天,日日召他問話、同食同行。若非如此,陛下怎會寧肯頂著禦史台責罵,也要帶他回京?
落薇便道:“如此,前日裏他又破了西園命案、剜肉自證清白,怪不得呀,怪不得他初入朝局,便能在宋瀾麵前與玉秋實分寵信,本宮能用之人,確是舍他無二。”
煙蘿聽了落薇言語,輕“嗯”了一聲,她方才一口氣述說良多,此時才忖度著下了結論:“但此人多智近妖、能言善辯,他有意與娘娘同抗太師,可用,卻不可信,縱是娘娘設計收服了他,他又主動示好,亦不能交心。”
交心,即是誅心。
落薇撥弄著碗中一片孤苦伶仃的青菜葉子,搖頭笑道:“這般蛇蠍物,誰敢與他交心,若我年紀輕些,哪怕隻比如今小上兩三歲,怕都要被他生吞活吃、連渣都剩不下的。”
她心中雜亂,隻進完手中白粥,便一口都吃不下了。
岫青寺未時中才能啟香爐,宮人將殘餘羹碟收了,落薇尚有時間小憩一會兒,於是便靠在雕了簡陋木蓮的榻前閑倚。
她無有困意,卻深覺疲倦,昏昏沉沉之間覺得無趣,心中一動,順口問道:“在北幽時,那葉三究竟出了什麽奇招,才讓宋瀾扭轉態度?”
煙蘿蹙眉回憶:“聽聞是獻了一副名家之作,那圖是北幽丹青名手所畫,雖中原文人不喜,卻在邊塞流傳一時。陛下瞧後愛得緊,那畫被帶了回來,在乾方殿中掛著呢。”
落薇奇道:“是什麽樣的畫?”
煙蘿道:“小人記得,畫名好似叫做……丹霄踏碎?”
困倦霎時消弭殆盡。
落薇聽了這話,忽地翻身坐起,一時之間深覺無盡的惱意恨意齊齊湧來,隻身趟了混油一般,皮肉灼痛,內裏冰冷,直燒得火紅一片、冰寒徹骨。
煙蘿唬了一跳:“娘娘!”
落薇抬手,死死抓住桌上一隻茶杯,細瓷冰涼,叫她清醒了幾分,心知不能摔碎留音、引人注意。
但這一腔恨意,實在無從宣泄。
她忍了又忍,最後捂著胸口,發出一聲長長的低笑:“果然是同類相惜,他竟用此術攻心,哈,他居然能猜到,他怎麽敢?”
粗喘了好幾口氣,才將翻湧情緒咽下,落薇揉揉逼得通紅的眼睛,感覺指間有水痕,她一一拭去,開口向煙蘿解釋。
“丹霄是天之至高處,神靈居至高處,引光雷閃電入世——靈曄是他的字,意為太陽,意為閃電,這圖名便是說……光明激**之物,業已踏碎。”
這樣一幅圖,是為了紀念宋瀾隱晦的功勳啊。
*
說了這番話,落薇再不能安坐,幹脆趁此機會卸了黃金頂冠,連煙蘿都沒帶,獨自一人往岫青寺後山幽靜無人處散心。
後山上有亭台和舊殿,平素也有佛門子弟在此清修,隻是岫青寺今日為了接駕,特將眾人都遣了出去。
落薇沿著禪房後的石子路緩緩地走了不多遠,便見前方有一無名舊殿。
這舊殿空空****、未掛牌匾,卻打掃得一塵不染,她走近了些,才見殿中有一處地麵坍陷,原是下有密道,石蓮地磚被挖開後,沒有再回填。
她站了一會兒,想起一些古遠故事,說祖父一輩的瘋太子篡位,手下曾於岫青寺行金蟬脫殼之計,想必這便是那些驚心動魄的舊事留下的痕跡。
此間零落,不知世上還有幾人記得。
落薇越過正殿繼續走,在大殿空空****的後園中瞧見一棵古樹——若真切些,不如說是古樹的遺骸,因為那樹幹枯烏黑,在春日中不見一片嫩綠的新葉。
朝天延伸的嶙峋樹梢中,忽有一枝,不知是被何人係了一條鮮紅長綢,綢緞的顏色可鮮亮極了,全然不見風吹日曬的痕跡。
有風襲來,它高高揚起,在湛藍天際之下舞得風流恣意。
“此樹原本是岫青寺的百年老樹,曾有無數癡男怨女在此處締結誓言,聽聞,許願甚是靈驗。”
落薇還在望著那棵古樹發呆,身後便驀地出現一清潤的男子聲音,她聽出了是誰,不免一怔。
尚未來得及開口,那男子便走到了她的身側,繼續道:“隻是不知,這樹為成全哪一對癡情男女奉獻了自身,在一寂靜春夜裏,忽地落光了葉片,生機就此斷絕。樹死神去,許願再不能成,漸漸地便也無人再來了。”
許是方才聽了那幅《丹霄踏碎圖》的緣故,落薇心中泛起一陣冰冷的厭惡,說話都不免帶了幾分譏誚:“葉大人久居北幽,怎地連汴都舊聞都如此清楚?哦,本宮險些忘了,葉大人一雙慧眼穿骨見髓,莫說膾炙人口的舊聞,就連青史古今,也是洞若觀火哪。”
葉亭宴察覺到了她不同尋常的口氣,有些詫異地多看了一眼,不過落薇已經飛快掩了方才的譏諷情緒,帶著笑側過身來,問道:“好巧,大人緣何在此地?”
葉亭宴便虛晃著朝她行了個禮。
落薇沒理,葉亭宴也並非真心想要行禮,於是躬了躬身,就算禮成:“陛下午間睡眠,臣得了空閑,想來後山一觀這傳聞中的古樹,不料卻是這麽巧,竟能遇見娘娘,定是臣方才在佛祖麵前虔誠拜祭的福德了。”
“葉大人當真是福德深厚之人,”落薇戲謔道,“本宮還以為明日上巳春獵才能與大人相見,誰知今日大人得陛下寵信,便跟上了亭山,可見不僅天子,就連神佛都在庇佑大人。”
葉亭宴麵不改色道:“娘娘謬讚,臣羞愧。”
此句落後,周遭忽地陷入一片沉默當中,兩人各懷心事,無人打破這僵局。
最終還是葉亭宴先歎了一口氣:“娘娘見臣,為何無話可說?高台相見,臣不可置信、落荒而逃,娘娘心中惱了臣麽?”
他口氣坦**,自然大方,吐露的字句卻曖昧流連、含義無限,也不知他為何不再羞惱。
落薇擠出一個笑來,惜字如金道:“怎會?”
她躊躇片刻,不見對方回話,本想開口問一問那畫的事,臨到嘴邊卻轉而道:“這古樹的傳聞,大人方才是不是沒有說完。”
就算葉亭宴有心示好,她也不可盡信——他實在太過危險,隻要流露出一絲於宋瀾的恨意,被他窺了去,說不定某日就會成為催命的尖刃。
葉亭宴聽出她本不想言此,卻沒有深問,隻答道:“臣要說的已然說完了,方才是想多問娘娘一句,倘若此有情樹仍舊靈驗,娘娘想許什麽願望?”
落薇漠然道:“本宮與陛下心心相惜,哪有什麽旁的願望,就算是有,也不必寄托於這死物身上。”
她抬眼望去,風已停息,紅綢懨懨地垂下來,幹枯樹枝後是布遍彩雲的天際。
不知為何,她說完了上句話,葉亭宴沒有言語,良久,她才聽見他微不可聞地輕笑了一聲。
笑聲中或有冷淡、或有嘲諷,或是她聽錯了,什麽都沒有。
隨後,一隻冰涼的手忽地扶住了她的腰際,用力地將她攬了過去。
落薇一時大驚,回過神來,人卻已落在了他的懷中。
她氣得一時沒有說出話來,可不過須臾,他懷中帶些清冽的熏衣蘭香便緩緩逼近,溫柔地包裹住了她。
落薇緊攥著他緋色衣袍的手鬆緩下來,居然失神了一瞬。
——她在那潔淨的蘭香之中,聞出了故人素愛的檀香靜氣。
少頃,她回過神來,掙了兩下,葉亭宴沒有鬆手,反倒不容置疑地再施了些力氣。
落薇四下張望了一圈,皺眉推阻:“葉三,你放肆!”
葉亭宴卻隻是居高臨下地瞧著她,一雙漆黑眼瞳看不出情緒,聞言也不曾動容,隻是勾起唇角,用一種她不曾聽過的語氣譏諷道:“放肆?是娘娘自己說,臣要的,您能給,怎麽,娘娘先前的心意,就變得這樣快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