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風箏線
周晉辰是和江聽白一起進來的。
一對穿黑絲絨旗袍的女服務員站在五米高的大門邊, 剛一拉開,就看見富麗堂皇的大廳裏,簡靜站在黑色大理石紋的茶幾上,狠狠掐著章伯寧的脖子。
兩張臉疊幢在一起, 從周晉辰這個角度看過去, 像極了在接吻。
他麵上軟談麗語的笑意,在須臾間凝固, 唇角改朝下, 深深地抿進去。
章伯寧在求饒, “我錯了、我錯了。這麽久沒見,和你開個玩笑也不行!快把我給掐死了。”
簡靜放開他。她坐下喝杯水, “再敢跟我開這種鬼玩笑,活活兒埋了你!”
所以他是開了什麽玩笑?需要發生這類肢體接觸。
周晉辰眼眸微垂, 努力抑製著不停向上湧的氣血,他盡量維持著平和的表象,緊繃到連下頜的線條看起來, 都冷靜而克製。
溫良恭儉讓。溫良恭儉讓。
他在心裏默念上幾遍。像不虔誠的弟子, 念佛經也分神。
江聽白見他站著不動了,“怎麽了?吃飯呐。”
“吃飯。”
周晉辰總算鬆開了緊抿的唇。
上菜前各人坐定, 簡靜用服務生遞過來的溫毛巾擦手,“今天備的什麽菜?”
周晉辰認為她在問自己, 張了張嘴,剛要說話,發現她的眼神是看向章伯寧的。
隔了一條黃花梨木刻縠紋長桌, 章伯寧回她, “特地請的甬府的幾位大師傅,上回去上海, 你不是說寧波菜沒吃盡興?”
前菜是一道吉品鮑,不用粵式濃汁,隻淋上寧波農家的土醬,簡靜用銀刀切下來一塊,送進嘴裏,一口鹹香直達味蕾。
“怎麽樣?”
對麵的章伯寧左右手分別握著刀叉,一直在等著她吃完,要她的獎賞似的。
簡靜點點頭,已經忘了剛才的不愉快,說很好吃。
章伯寧這才笑了,細長的刀柄點了一下她,“出息!跟小時候一樣,見吃的就眼開。”
整個一副遷就又縱容她的姿態。
周晉辰的手始終搭在膝蓋上,雙目如深譚,把這一幕原原本本看在眼裏。一個微表情都沒有落下,很刺眼,讓他覺得煩悶。
溫良恭儉讓。
他閉上眼,很快又睜開,在心裏默念道。
你們早認識幾年,就那麽了不得嗎?
服務生又陸陸續續,給每個人上了幾道菜。直到那道色澤潔白,用東海黃魚肉揉成的獅子頭,盛在醃篤鮮的湯底裏端上來,簡靜才發覺周晉辰的臉色不大對。
他麵前的菜幾乎沒有動,酒倒是喝得猛。
她放下手中的勺子,湊近一點,“老周,你怎麽都不吃,不合胃口嗎?”
“不舒服。”
是一句聽不出任何語氣的話。
簡靜了然地喔一聲,周晉辰的胃病在冬天常犯。她輕聲,“那酒也少喝點。”
因為離得近,帶著食材香氣的呼吸就快要貼上他的脖子。
周晉辰咽動一下喉結,又喝了杯酒。
夜深露重。十八道菜品全部上完,時間已近九點。
大家圍坐在大廳的長沙發上,閑聊著,說些假期安排,在北海道和瑞士之間挑來挑去,各執一詞。
周晉辰站到走廊上抽煙,開著窗,冷風卷進來也不覺得冷,大概是身上熱燥。
陳晼從洗手間出來,路過他身邊,不停摸一雙胳膊,嘴裏叫著凍死了。
“哥,我舅媽是不是要回來了?”
周晉辰怔一下,“你聽誰說的?”
陳晼伸出手指一下大廳,“喏,簡靜。”
周晉辰也看過去。
簡靜從包裏拿出一個表盒來,笑著顛來拋去,坐在譚斐妮身邊的章伯寧來搶,“快點讓我看看,這是給我買的?
周晉辰看清盒子上的標誌,眼底有薄薄的戾氣湧出來,煙都沒拿穩,從指間掉到地板上。積了老長的煙灰撲簌簌地掉。
是他雜誌上的那一塊,簡靜特意托人帶的那一塊,很難買的那一塊。
他還以為,這份驚喜是屬於他的。哪裏想得到哇,她竟然是為章伯寧買的!這麽肯為他花心思。
周晉辰的嘴邊露出一點解嘲而可憐的笑。他的確,自作多情得過頭。
他的眼神冷峻到底。心裏一直說著,好極了,好極了。
於祲從後麵過來,正碰上渾身都浮動寒氣的周晉辰。他意識到不對,“出什麽事了?”
周晉辰沒有說話。一開這個頭,情緒就要藏不住了。
但於祲順著他銳利的眼神看過去,簡靜正把一塊表拿出來,戴在章伯寧手上,“這可花了我不老少銀子,趕明兒我把禮物清單發你。說好了!”
章伯寧乜她一眼,“得你點東西都是有條件的!”
於祲笑了一下,“這沒什麽吧?章兒生日快到了,簡靜送份禮而已。”
他還是沒有說話。
於祲沒有再勸,回了座位,江聽白問周晉辰怎麽還不回來,酒都沒有喝完。
“估計來不了酒,那邊灌上醋了。那分量都夠就餃子吃的。”
“......”
周晉辰提前走了,一反常態的,沒有跟任何人告辭。
簡靜喝到最後,被譚斐妮灌了不少,祝酒詞一句接一句的,她推都推不過去。她扶著牆出門時,才想起問周晉辰。
於祲拿下巴點一點窗外,“早走了。”
“就在你給章伯寧戴表的時候。”
簡靜頭很暈,聽不出於祲這句特意補充上的話裏,是怎麽一個意思。
她茫茫然點頭,“老周不習慣玩到這麽晚。我怎麽給忘了?”
於祲:“......”
他沒話好講。都說響鼓不用重捶,但簡靜這麵漏氣的鼓,怎麽捶也沒用。
月華影轉,天空被一大片烏雲籠罩,傍晚零星的雪點下到半夜,將萬物熔為碎玉,染成白銀。寒風仍未定,吹在臉上宛如刀割。
簡靜在門口下車時,大半張臉都縮進圍巾裏,隻露出一對眼睛。她在門口摘下手套,摸出冷冰冰的鑰匙,哆哆嗦嗦開門。
客廳裏一片漆黑。
隻有沙發上,一點星紅的火苗跳躍閃動。
簡靜伸腿踩開關,落地銅鑄台燈圈出一片柔和微弱的光暈。
她混沌地睜眼,一縷白煙縹緲的,打著旋兒,輕佻地漫過周晉辰清俊的臉廓。
他又深深吸了一口,再緩緩吐出,不緊不慢地摁滅在煙灰缸裏。
簡靜看過去,裏麵已經堆滿了煙頭。她不明白,他提前回了家,就是坐在這兒抽悶煙?
但她知道他一定心情不好。否則以周晉辰的禮貌和教養,不會不先和她打招呼,說你回來了。可現在,他甚至不看她一眼。
簡靜脫下大衣,撥開煙灰缸,她撐著茶幾坐下,和他麵對麵。
她用膝蓋蹭一蹭他的腿,“你怎麽樣了?胃裏還那麽不舒服嗎?”
有女孩子喝的粉紅起泡酒的香甜,花瓣一樣輕柔的,撲落在周晉辰的臉上。
他抬眼看她,用了六分力氣。深暗的眼眸裏隱含了逼視的意味。目光全落在簡靜嬌潤的嘴唇上,他在想,一句話都不說就吻上去,會不會嚇到她?
“送了什麽給章伯寧啊?”
周晉辰緩了一陣子,才淡漠地開口。戛玉敲冰般的冷。
簡靜不知道他為什麽對這個感興趣。
她解釋說,“一塊幾十萬的表而已。不值什麽,往年我生日,他送我的比這貴重多了。”
這是個要命的答案。
但簡靜沒意識到有什麽不對,她歪一歪頭,認真回想起了章伯寧送的珠寶,咬著唇。
周晉辰最受不了她做個動作。
尤其她臉頰緋紅得厲害,在酒精的作用下,有股醉玉頹山的嬌憨和軟媚。
這對於絕望地將激烈的情緒反壓回閾值,正做困獸之鬥的周晉辰來說,無疑是一支利箭,他的心髒被翻湧著的、起起伏伏的欲望射中,一陣陣發緊。
簡靜腦子有些鈍的轉頭,對上一雙極沉極暗的眼。
她伸出手,恍惚看見周晉辰脖子上的黑痣在打轉,想要摸一下。
猝不及防被周晉辰扣住手腕。簡靜被一股力道帶著,猛地往前一跌,正撞在周晉辰的懷裏,仰頭就能吻上他的下巴。
周晉辰的呼吸變重,變粗,變熱,落在她臉上,簡靜這才意識到凶險。
他一隻手掌住她的臉,拇指摩挲著她的唇瓣,沉著臉貼她的耳尖,嗓音比任何一次都要啞,“我不準。”
簡靜酒意退下去大半。她微顫,聲音有點抖,“不準什麽?”
“不準記得別人送你的東西。”
周晉辰已經含住她的下頜,緩慢的,又輕又熱地吻過來。吻到她唇角上時,反複地磨弄,一再逡巡。等到簡靜被吮吻到無意識的,微微張開嘴,他才將舌尖伸進去,逞凶似的,不留餘地的,漫掃過她的舌麵。
簡靜被吻到頭仰起來,手被迫扶著他的肩。今晚的周晉辰好像很不一樣,樣子凶,說話的方式也凶,吻得最凶。
突然落在心口的吻,帶起一陣戰栗。簡靜感到一股強烈的電流,迅速蔓延過她全身,微痛裏有莫名其妙的痛快,體內的浪湧一陣高過一陣。
身體在一刹那失去重心,簡靜倒向沙發,周晉辰的吻壓下來,亂得簡直沒有章法可言。他吻得越是這樣深入,她就跟著,越用力地繃著腳尖,抵在座椅間的空隙裏。
“今天顧不了你了。”
“對不起。”
周晉辰高挺的鼻梁抵入她耳後。他呼吸短促,說完又深深淺淺地吻她。
到了這種時候他反而輕柔地道歉。
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濃重的濕氣結成長夜捫心的白霜,附在玻璃窗上,連深黑侘寂的夜空也被襯得清明。
周晉辰的耐心是在講台上鍛煉出來的。
每天對著一群已經成年,但心智尚且不能稱成熟的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不能像對中學生那樣簡單。
情切地蹚過了急如驟雨的河流,他漸漸緩下性子,夜還長,就這樣停在這裏,很不甘心,也不夠圓滿。
他慢下來,平穩而有度的往上施加著壓力。
簡靜昏昏沉沉地抱著他。
她是春風中飛舞的柳絮,是池塘裏無根的綠萍,是在一望無際的湖麵上打轉、找不到渡口的漁船,是懸在空中快斷線的風箏。
周晉辰寬闊的肩膀,和深窄的腰線,就是**起她的春風,讓她無憑無據地漂浮著,也是她亟待停靠的湖岸。
簡靜想要他扯一扯手裏的風箏線,將她的身體和靈魂都一並收回來。
這種陌生的,像把壞掉的小傘一樣,被人強撐開的感覺令她緊張又新奇。
可欲望一旦做了主,就由不得周晉辰怎麽考量。
他的理性**然無存,這樣的周晉辰毫無理性可言,他已不可理喻。那股猛衝到頭頂的酸脹感支配著他,周晉辰隻想叫她疼,再疼得狠一點,痛得深一點,她才記得住。可真預備這麽做起來,又怕弄哭她。
左右為難,周晉辰不得法,隻有用吻堵她的唇。
簡靜纖細的手臂繞上去,他的吻很輕軟,那份顛簸卻很沉重,她搖搖晃晃的,人也輕飄飄。
時間最終在某一刻凝固。
也許是在那一道,簡靜從未聽過的,周晉辰失控而沉溺的聲線裏。
又或許是在她脖頸後仰的同時,眼前一片囊螢映雪的白茫茫裏,四濺出的焰陽一般的火花中。
周晉辰緊緊抱著簡靜,昏暗中尋到她的唇,他感受著貼在腿壁上的一張一翕的蠕身寸,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力地吻下去。
他抱了她很久,嗬護又珍愛的姿勢。
久到簡靜都快要昏睡過去。
周晉辰親一下她的額頭,“我們上樓?”
“腿酸。”
簡靜艱難地張口。
周晉辰失笑,“我當然會抱你。”
那你就直接抱好了,難道她還有力氣拒絕?
假斯文。哼,如果她現在還能動得了,真想把他的麵具撕下來。
簡靜在心裏罵道。
她算看明白了周晉辰。他外表潔淨,清風霜雪不能比,言行舉動更溫柔,一江春水也不過如此。
可實際上呢?做起來那麽狠,就跟不要命似的,一點餘地都不留。
原來一句對不起,隻不過是個深意的開頭,在為他後半夜的癲狂作序。
她再也不喜歡這個禽獸了。
浴室裏暖氣熏繚,周晉辰幫簡靜清理完,先把她放回**。
簡靜沾上枕頭,一雙沉重的眼皮就自動合攏,她也沒看見臥室的擺鍾,正指向淩晨四點。
周晉辰給她掖好被角,吻了吻她的臉頰,麵上深紅的情潮還未褪去。
他喉結滾了一下。真想抱著她再來一次。
但那樣的話,恐怕要被她在心裏罵成篩子。
就今晚這一遭,已經讓他的形象坍塌式的倒地了。
周晉辰牽動下唇角,轉身回了浴室。
他站在花灑下麵淋浴,低頭時,瞥見大腿內側一團已經幹涸的暗紅色血跡。
周晉辰伸出手揉了揉,指腹輕輕一撚,很快就被水衝散。他仰起臉,任由熱水噴濺上去,再順著下頜滴落。
簡靜這一覺睡到了下午才醒。
她翻個身,又酸又痛,渾身上下都是。手臂和大腿是重災區。
伸懶腰的動作也被生生扼在半空中。
想起昨晚的劇烈程度,簡靜的火氣又躥上來。以後誰再說周晉辰體貼,她就撕誰的嘴。
罪魁禍首在這時候推開一絲房門。
周晉辰端了杯溫水進來,看簡靜瞪著他,索性裝失明,隻當不見。
他說,“睡了這麽久,口渴吧?先喝杯水。”
簡靜故意找麻煩,“不喝!躺著要怎麽喝啊?”
她咽了咽喉嚨。真的好幹,連說話聲都沙啞。
周晉辰本就事事依她,自覺犯了大錯之後,更變本加厲地遷就。
他把水放在床頭上,“我去拿調羹,喂給你喝。”
簡靜又偏過頭去,“不要,我是小豁嘴兒,會漏到枕頭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