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認錯爹的第四十五天:

“阿爹,我們晚上吃餅吧。”

“但是今天太晚了,來不及做了呀。改天吧,好不好?”等你爹我真的學會了。

那一刻的連大人,雖然看上去還挺遊刃有餘的,卻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內心到底有多慌。幸好他兒子很乖,沒有任何疑問就點頭答應了下來。

連亭摟著傻乎乎的兒子心想著,這麽好騙,以後長大了可怎麽辦哦。

然後,極其擅長騙人的連大人,就在隔日白天馬不停蹄的去問了一圈身邊的人,石鏊餅是什麽,怎麽做,有人會嗎?幾乎每個人都是一臉茫然,連聽都沒有聽過的那種。連亭一連問了兩天,才終於在一個晉地出身的閹黨口中問道,但他知道的其實也很有限,畢竟他並不愛吃。

“幹巴巴的,沒什麽味道。”那個朝臣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揣摩著連督主的表情,好隨時轉變口風,“不過,也有可能是下官家的廚娘不善此道。”

連亭正想問那你知不知道比較擅長這個的廚娘,下朝路過的廉深廉大人就一臉懷念地插話進來:“好巧,我也有緣曾經吃過呢,這石上燔穀的味道我還覺得頗為不錯。不過得吃剛出爐的,色澤金黃,甜而不膩。”

胖胖的廉大人少時不僅好看,還很年輕氣盛,用他如今的話來說就是根本不懂為官之道,曾因得罪上峰而被貶去晉地的某個小縣為官,石鏊餅正是當地的主食之一。

為帶動當地民生,廉大人很認真的考慮過對外推廣石鏊餅的可能性。

胖乎乎的廉大人笑彎了一雙眼睛,眉梢眼角多少還能看到一些他沒有發福前的風采,尤其是這發自真心地一笑。看得出來,他對過去有很多感慨:“說起來,我還會做呢。”

無心的一句話,卻叫連亭眯起了眼。

然後,廉大人就被請去了東廠的後廚,現場教連大人做餅。聽說連廠公是為了給他兒子做時,廉深都忍不住咂舌,雖然知道督主寵兒子,但也沒想到能寵到這個地步啊。畢竟在現在大家的觀念裏,可是君子遠庖廚。

“那廉大人呢?您怎麽會?”連亭的刺事習慣再次發作,不自覺就開始收集信息,哪怕是很尋常瑣碎的東西也不例外。

廉深微微一怔,隻含糊地說了句“內子喜歡”,就再次若無其事地忙碌了起來。

忙著……

洗石頭。

一開始連亭拿出絮果洗好的那一盆寶石時,廉深胖乎乎的臉上滿是糾結與微妙,不知道該如何說才能讓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督主大人明白,寶石是沒辦法做石鏊餅的,哪怕它被洗刷的再好看平滑也不行。

“真的不行嗎?”本來連亭還想讓廉深再努努力的。

但廉深還是直說了,這不是努力不努力的問題,雖然寶石也是石頭的一種,但它的導熱真的未必有普通石頭那麽穩定:“石子炙餅說白了就和石上炙肉一樣,是把餅子壓在石頭上進行烹飪。”

不是石頭越貴就越好,重點在於讓餅的表麵受熱均勻,這樣烙出來才能外焦裏嫩,又脆又香。

連亭以極其認真、虛心受教的態度,把廉夫子說的每一個字都用炭筆記在了本子上。炭筆是為了方便他當下站在灶台邊的記錄,一會兒等做完了他還會用毛筆再謄抄一遍,可以說是再鄭重不過。他兒子說有個會做石鏊餅的爹,那他就必須會做!做到完美!

係著襻膊、圍著圍裙的廉大人大受震撼,然後就問道:“那令郎喜歡吃甜的還是鹹的?沒餡的還是有餡的?和糖的還是豆麵的?”

“……”連督主陷入沉思。

“所以,是一個字都沒問嗎?”廉深都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份父愛了。

連大人深刻反省:“……對不起,我沒想到石鏊餅還會分這麽多口味與種類。”絮果當時也沒說他想吃什麽味兒,不過按照他兒子一貫的口味來說,他應該會更傾向於甜的。

“那我們就做甜的。”廉深其實也更喜歡甜口。

連亭看了眼廉大人圓潤得很勻稱的身材,在心裏想到,看得出來。不過呢,做餅子他還是決定:“所有味道都做一遍吧。”他兒子為什要做選擇呢?他全要!

隻這麽短短的一會兒功夫,廉深已經震驚習慣了,不會再有太過誇張的表情,隻默默在心裏跟著學了一手,如何當一個好爹。

等連亭能親手把各個味道的石鏊餅都做出來時,這一天也過去的差不多了。連亭看了眼西沉的金烏,再看了眼陪他忙活了一整天都毫無怨言的廉深,不得不佩服對方,那真的是從頭教到尾,主打的就是一個陪伴與誇獎。

哪怕連亭再龜毛、再挑剔,廉深也一點生氣的意思都沒有,和軟的就像一個沒有任何棱角的麵團。

但廉深越是這樣,反而越讓連亭警惕,他無意與對方有太深的接觸,隻想盡快結束這場“交易”。

是的,交易。在連亭看來他和廉深平日並無往來,私下也沒什麽交情,廉深能好脾氣的陪到現在,隻可能是有求於人。

事實上……

也確實如此。

“如果是為了宮女案,那我勸廉大人還是免開尊口。”連亭先把醜話說在了前麵。

廉深趕忙搖頭:“這種事我自然還是有數的。”要是教一頓做飯就能解決了如今朝堂讓楊首輔都頭疼的問題,那這事根本就不是問題。廉深還不至於那麽沒有自知之明。他看起來頗為磊落,把他的請求實話實說,還配了一個有苦難言的笑,“我隻是想給那邊一個交代。”

至於是哪邊,彼此都心知肚明。

楊黨肯定是下了什麽指令。廉深不是楊黨的人,卻也承了楊黨的東風,以前如何因為這股風在升遷的路上順風順水,如今就該他如何努力的償還這份人情。隻不過廉大人深諳糊弄學,出工不出力,根本沒打算如何為難連廠公,求的就是一個連亭能明確拒絕他。

然後,得到滿意答複的廉大人,就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地走人了。就好像他這次套近乎,真的隻是為了這麽一個拒絕,為人大方不局氣。

連伺候在一旁的幾個番子,都覺得這位廉大人雖然油滑事故,但對比朝中其他的大人已經實屬不易。

連亭卻嗤笑出了聲,這就是廉深的高明之處了,當你覺得他人還不錯的時候,他就已經成功了。

真正求人辦事的,有哪個會臨時拜佛燒香的?總要提前有個鋪墊,來個走位。越是難辦的事,鋪墊就越多。但花樣再多,套路一總計差不多也就那麽幾個,差不多分為三大步,第一,用看上去坦**、實則以退為進的態度,來留下一個好印象;第二,設法尋找共同點,好比嘮家常,也好比說別人的八卦,來拉近彼此的關係;第三,也就是最後一步,冷不丁的圖窮匕見,一般人是很難對關係好的人說不的。

連亭為什麽會這麽熟悉?因為他對紀關山就是這一套啊。先直接送去禦賜的鞭子,把替小皇帝求才的態度明晃晃的擺出來,再在後麵不遠不近的開始接觸,一步步試探底線……

他如今已經走到了第二步,而廉深正在展開第一步。

人們總會下意識的覺得真小人比偽君子更好一點,但歸根結底這倆不都是在利用人的壞人嗎?有什麽好壞之分?

連壞人表示,大家都一樣。

廉壞人也確實是想利用連亭,他真正的目的是請東廠幫忙找兒子。但這種事不可能一上來就說,說了對方也不可能幫忙啊。他需要讓彼此的關係更加親密無間一些,等他判斷好了連亭是否可以利用,好不好利用,假以時日,再圖其他。

***

絮果這天一放學回家,就聞到了餅子即將出爐的香氣。

他本來因為今天接他放學的是不苦叔叔而不是阿爹,還偷偷有點難過來著,因為他以為阿爹又要忙到很晚才能回家。最近阿爹真的好忙哦,他也說不來到底有多久沒有和阿爹一起吃飯了,反正就是感覺好久好久好久了。

實際上隻有昨天沒和兒子一起吃飯的連大人:“……”老父親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捏了捏毫無時間概念的兒子的臉。

絮果仰著頭,任由阿爹揉搓,像個小尾巴似的圍著阿爹來回轉,還不忘口齒不清的分享他今天在外舍的見聞。

“看!”

絮果給他爹帶回來了一根……白蘿卜。長相頗為“不正經”,就好像一個歪在小榻上、毫無坐相的小人,兩“腿”一搭,誰都不愛。

連亭也已經好多年沒見過沒有切好擺盤的白蘿卜了,乍然這麽一看,很是有趣。他蹲下身,刮了刮兒子白裏透紅的小鼻尖,逗著他說:“還別說,長得可真像你不苦叔叔,我們今天晚上就把不苦叔叔燉了吧。”一看就苦裏苦氣的,不能再讓它為禍一方。

“???”不苦大師在一旁很不服氣地揮舞拳頭抗議,怎麽就像他了?他們出家人都是打坐的好嗎?

連亭嗤笑:“你就是個寄褐,算哪門子出家人?”

寄褐,就是指一個人並不是真的信教,也不念經,隻是整日裏打著道教的幌子,穿著道袍遊手好閑。這種寄褐和街頭巷尾那些遊俠沒什麽區別,曾一度在大啟非常流行,滋養了一大幫社會閑散人士,然後就被皇帝明令禁止了。

紀寄褐一聽就更不幹了,但麵對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真的會功夫的廠公,他又能怎麽辦呢?隻能拉著絮果去一邊做法,詛咒他:“就咒他做飯不成功吧。”

話音剛落,灶台上很難糊的石鏊餅,就傳來了一絲絲的焦味。

連亭:“!!!”

不苦:“!!!”

隻有絮果“哇哦”了好大一聲,充滿欽佩的看向了不遠處的不苦叔叔,竟然真的詛咒成功了,好厲害啊。

不苦大師卻沒有驚喜隻剩下了驚嚇,救命,他可是知道連亭有多重視給兒子做的這個餅的,趕忙解釋:“我說我隻是開個玩笑,沒有真的想讓你不成功,你信嗎?我也沒想到我能有這個本事啊,不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也沒想到三清這回這麽講信用。”

總之,不苦被直接趕出了廚房,連大人又著急忙慌重新給兒子烙了一鍋,雖然有些倉促,但結果好歹是好的。絮果在那天的晚飯桌上,終於還是吃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石鏊餅。

有甜的,有鹹的,但絮果最喜歡的還是紅糖餡的。

隻一口,就讓小朋友驚訝的睜大了一雙圓滾滾的眼睛。

“不好吃?”連亭忐忑極了,他自己嚐過,覺得味道還行,但他不敢保證他兒子也會喜歡。

絮果卻搖搖頭,在珍惜的把入口的餅子全都咽下去後,才對阿爹說:“和我阿娘做的一樣好吃哦。”準確地說,是非常相似,絮果也說不上來到底哪裏像,但就是和別的石鏊餅不一樣。

連亭哭笑不得:“你吃過別的石鏊餅嗎?就敢說和別的餅子不一樣。”

小朋友一愣,對哦,他好像根本就沒有吃過別的石鏊餅,然後就咯咯的笑出了聲,傻乎乎的,像個雞寶寶。

隻有不苦大師這邊依舊淒風苦雨,因為做好的餅子沒他的份兒。

他坐在一邊撇嘴,擺出一副“誰稀罕啊”的表情,手裏卻不知道從哪裏尋摸來了一個苦瓜,也不吃,就是用割手把肉的小刀切著玩,切出了一個又一個好似在呐喊的奇怪苦瓜片。

絮果在看到後驚為天人,想拿餅子換苦瓜,好第二天拿去學校給犬子和小葉子看。今天的白蘿卜就是犬子帶去外舍的,他在他家後廚發現的,一共三根,都很不正經。絮果有了新奇的發現,也想分享給朋友。他先看了眼阿爹,確定他已經不生氣了,才趕忙去和不苦叔叔商量。

不苦自然是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還生怕絮果反悔似的,火速完成了交易。然後就當著連亭的麵,一口吃掉了他好不容易換來的勝利果實。

連亭:“……”也不怕噎死你。

連大人今天也在後悔當年為什麽要被不苦救呢。

一頓飯,賓主盡歡,大概吧,至少絮果很開心,他不僅吃到了好像阿娘做的餅子,連習作內容都有了。

自從開始學習押韻,明白了什麽是“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之後,夫子就要求他們在習作裏也盡可能的寫對子或者詩詞了。習作的字數要求不算多,能寫夠八十到一百個字就行,但絮果一個連官話都說不明白的江左人,又怎麽能寫明白押韻呢?

為了在這次寫家人的習作裏拿到高分,絮果就隻能另辟蹊徑了,技巧不行,內容來湊。他覺得寫阿爹做餅就很與眾不同,誰家的爹也不會這麽做。

如果沒有餅子這事,他大概就隻能編個什麽他生病了阿爹在大雨裏背他去找大夫的故事了。

說真的,如果可能,絮果實在不行再這麽糊弄功課了。

“這次得高分的習作,不僅能被表揚,還會被張貼出來哦。”不過,絮果平日裏其實也不是一個多麽追求這些的小朋友。

不苦一眼就看破了絮果:“說實話。”

“但如果寫的不好,就要重寫。”絮果一點也不想再寫一篇,他真的很苦手。

“早說啊。”不苦大師嘖了一聲,然後就提筆在宣紙上寫下了一個保證絮果能一鳴驚人的習作題目——《我的督主父親》。

作者有話說:

*寄褐:宋代的一種稱呼,也是在宋代就被禁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