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認錯爹的第三十天:
開學禮結束了,卻並不代表著這天就結束了,也不代表著孩子們可以放學回家了。事實上,小朋友們人生中最大的磨礪才剛剛開始。
分管各齋的經學助教並直講夫子們,先帶著家長和孩子確認了自己學齋所在小院的具體位置。
山花齋的經學助教姓房,直講姓杜,兩人還幽默表示他倆應該挺好記的,房謀杜斷嘛。
家長都很給麵子地笑了笑,但小朋友們卻是一臉茫然,什麽斷了?隻有絮果跟著笑了個開懷,他其實根本沒聽懂,不過沒有關係,哥們他就是為了捧場而生的!
國子學外舍很大,每個學齋都是一個自成一體的四合小院。
院裏的正房就是孩子們平日裏讀書的地方,三十張書桌,五橫六縱,如今依舊先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排座,後麵會開始有序地輪換。院裏還有東西兩個廂房、耳房角閣和一座倒座房,都兼具著不同的職責與功能。院中央還有一棵古樹,枝葉正在初春悄悄發芽。
在絮果看來,這裏已經好大好大了,但非富即貴的家長們卻有誌一同地露出了“我辛辛苦苦爬到如今的位置就是為了讓我家孩子在這裏上學?”的表情。
包括連督主也是如此。
不苦大師更是直言:“咱家絮哥兒養的狐獴住得都比這地方大吧?”不苦以前在泮宮上學,一整座宮至多也就幾十個孩子,根本不敢想象國子學外舍的“艱苦”。
兩個夫子都是國子學很有經驗的學官,應對起家長們的各種反應也是遊刃有餘。簡單來說就是當家長們覺得學齋的條件不行時,他們就開始往下比慘,好比什麽太學外舍更小、更苦,什麽四門學外舍今年足足招了六百多新生。也好比等以後孩子成了內舍生、上舍生要去國子監上學了,一齋隻能分配到一個廂房……
家長們立刻不愁現在,轉而開始發愁起了日後。三十個人隻有一個廂房?孩子豈不是連手腳都活動不開?
不苦也是一臉焦急,這怎麽行?不然還是發動他娘再想想辦法吧,把絮哥兒換去泮宮什麽的。對啊,他可以認絮哥兒當螟蛉子嘛,跟著他姓紀,不然跟著他娘姓聞也行啊。
“你怎麽不說話?”不苦擠了擠旁邊友人的肩,“我又不是真的要和你搶兒子,我就是……”
“我在考慮如何勸諫陛下。”為聞蘭因殿下的將來考慮,擴充一下國子監吧,哪怕讓他們這些家長出錢修葺呢。
不苦:“!!!”
真正的強者從不抱怨環境,隻會改變環境!
兩個夫子在把該介紹的、該注意的都講得差不多後,也就來到了最後一個環節——和家長們溝通小朋友上學該帶什麽,不該帶什麽。
這聽起來挺荒謬的,孩子是來上學的,家長還能不知道該給他們帶什麽?但每一個荒謬的規則背後,總有一個更加荒誕離奇的故事。房杜兩位夫子也沒有隻幹巴巴地講,而是用更直觀的實際行動,來給家長們證明了一下他的話。
房助教先是笑著問;“哪位小郎君願意向大家展示一下自己帶來的包裹呀?”
三十個小朋友都很踴躍,積極報名,包括絮果。
但最後被選中的卻是幾個一看就很有個性的小朋友,好比一個比司徒犬子還胖的小胖子。助教在他的包裹裏拿出了千步廊的素餅、涇河夜市的肉脯以及開源寺的佛果,如果隻是這些小零嘴也就算了,但問題是除了這些零嘴,他包裏就什麽都沒有了啊。
連絮果小朋友都覺得,他至少應該帶瓶水。
連亭:“……”你這個想法有那麽一點道理,但不多。
小胖子的家長是他的母親,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事實上,今天大部分跟著孩子來的其實都是家中的娘子,畢竟丈夫還要上朝。小胖子的阿娘抬袖掩麵,不知道有多丟臉,但還是用微弱的聲音為自己稍稍解釋了一句:“我有給他備好筆墨紙硯的。”
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孩子偷偷都換成了吃的,這佛果一看就是家裏過分寵溺大孫子的老太太給準備的。
杜直講安慰:“我知道,我知道,所以也是希望各位家長每天早上在送郎君們來之前,能再檢查一遍包裹。”
家裏的婢子書童根本不敢做郎君的主。隻帶吃的都算是好的,還有兩手空空什麽都不帶,因為在半路就把書本都扔了以為這樣便能不用上學的呢。
隨後,兩位夫子又“不負眾望”地在其他願意展示的郎君包裹裏,拿出了完全不應該出現在學齋裏的東西,包括但不限於五顏六色的玩具、一柄削鐵如泥的匕首以及……活生生的寵物。偏偏拿出這些東西的小朋友們還不覺得有什麽,一個比一個驕傲地展示著自己的心愛之物。
帶寵物來上學的正是司徒淼,那可是他的愛寵,他熱情招呼著他的小夥伴們來摸狗:“這是我家造化,可好玩了,快,造化,給他們表演一個裝死。”
之前那麽混不吝的司徒威將軍,此時此刻也是腳趾扣地,恨不能當場先死一個給大家助助興。
“違禁品”查抄完畢後,房杜兩位夫子又試著讓其他沒檢查包裹的小郎君主動把不屬於學習的東西拿出來,好讓家長帶走。大家也不出所料,或多或少都拿了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出來,其中有個長相秀氣的小郎君直接拿出了一把花,都不知道他是從哪兒揪的。
隻有絮果什麽也沒有掏,正義凜然地坐在那裏,仿佛他真的什麽都沒帶。如果房助教早上沒有看見他帶頭玩彈珠的話。
但絮果就是敢非常無辜的看了過來。他把他身上唯一的小貓荷包拿出來,當場抖了抖,好像真的什麽也沒有。婢子錦書的包裹裏也都是非常合乎規矩的正常之物,小零食都隻有一點,是今天午飯後的零嘴。
僵持不下中,還是不苦大師背了鍋:“彈珠是我給孩子的。”
房助教這才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個解釋。他覺得很合理,因為他已經認出了這位之前公然出家的公主子,一直以不著調而聞名雍畿。
在房助教轉身看不見的地方,絮果趕忙給不苦叔叔揚了個燦爛的笑容,他已經和新認識的朋友約好了要中午再一起玩彈珠的,他不能失信於人!
連亭:“……”雖然很無語,但還是替兒子收尾,微微側身,擋住了另外一位杜直講的視線。
全部的講解結束後,家長們也就要正式與孩子告別了。
之前開筆點朱時,是為了照顧剛入學的懵懂孩提,官學才特允了能有家人陪伴,但家人不能一直沒完沒了的陪下去。
每個孩子最多隻能留下一名婢子(或者奶娘)和一個書童伺候,閑雜人等必須到點離開。這還僅限於開學後的第一個月,等二月中旬開始,婢子就也不能跟著了。不管你祖父是閣老,還是你阿爹是國公,都隻能一人一個書童,等在伺候茶水的角閣。
以杜直講的經驗來說,這些小郎君在第一天和父母分別時,都不會鬧得太過。一個月後,當婢子或者奶娘不得不離開了,才是真的要命。
一開始也確實如他所料,當房助教出門送走在朝中地位哪個都比他重要的大人或其家眷時,學齋裏三十個小郎君們都情緒穩定,配合著杜直講齊齊坐在座位上,乖乖聽他講未來的課程安排以及上課秩序,不吵也不鬧。
但是等房助教回來,命齋仆給每個人發完了為數不多的書本,真的要正式開始上課後,其中一個小郎君才突然意識到:“祖母去了哪裏?我們還不能回家嗎?”
坐在他前麵的司徒犬子很樂於助人,回頭頗為積極地回答了同窗的這個問題:“當然不能啊,我阿爹說了,我們以後要一直、一直待在官學裏,好些年呢。”
這話細品也沒錯,但放在這個對話裏就很要命了。
天生反應慢一拍的小郎君在消化了這話的意思後,當即就扯著嗓子先哭為敬了。怎麽又把他剩下了啊,他不行的,他沒有那麽堅強!
這就是之前裝了一口袋花的那位小郎君,名叫葉之初,祖上三代耕讀,祖父是有名的大儒,父親如今外放在南方做學政,主管天樞、玉衡兩省的官學及歲、科兩試,簡單來說就是主管教育和科考的官員。指不定哪天就會高升回京成為房杜二人的大領導。
兩人麵對這位葉小郎是輕也不得、重也不得,但哪怕喊來了候在外麵的奶娘也沒用,他非要剛剛才走了的祖母回來接他。
葉小郎君實在是太傷心了,阿爹外放,帶走了阿娘、姨娘和阿弟阿妹,就是獨獨沒有帶走他。他才和阿爺、大伯一家住了幾天啊,他們怎麽也不要他了呢?是因為他反應太慢、今早吃朝食又用了好久嗎?他也不想的啊,他肯定會改的。
幾個大人團團把葉小郎圍住,想把他快點哄好,因為他們很清楚,一旦時間久了……
伴隨著不知道誰的一聲“我也想我娘了”,整個學齋就迅速成為了一片眼淚的海洋,嚎啕聲此起彼伏,其中尤以司徒犬子哭得最大聲。
隻有絮果和少數幾個孩子沒有哭,但也有被嚇得即將開哭的趨勢。絮果和司徒犬子挨得極近,中間隻隔了一條過道,他探過身子,關心地問新朋友:“你哭什麽呀?”他和他爹關係很好嗎?那剛剛為什麽一直在吵架?
司徒淼中氣十足地表示:“我們不是在比賽誰哭得更大聲嗎?”他一定是第一!
絮果:“!!!”那我是不是也應該感覺哭一下?
這個真不用!兩個夫子趕忙上前阻攔。
不過,小孩子的情緒哭得快,笑得也快。當解釋清楚他們雖然會一直上學,但隻是每天白天來外舍讀書,晚上還是會回自己家後,小郎君們的情緒就再一次穩定了下來。杜直講很會比喻:“就像你們阿爹每日要上早朝、去衙署坐班一樣,大家這是在為以後的生活練習哦。”
絮果等人紛紛信服,甚至有點小激動,他們已經不是小朋友了,是正在扮演大人的大朋友!隻有司徒犬子很不服氣:“我阿爹也沒有天天去兵部啊,他經常溜號的。”
兩位夫子:“……”我們其實不是很想知道這種不該我們知道的秘密呢。
外舍新生的課程還是很簡單的,廣義上一共就三門學問,音韻、文字以及訓詁,都不需要請五經博士來講。書本也就發了五本,《倉頡篇》《訓纂篇》《凡將篇》《滂喜篇》以及《急就篇》。是基礎中的基礎,啟蒙中的啟蒙。
這天上午絮果等人學了倉頡的四言本,下午則學了訓纂和急就的三言本。
說白了,倉頡就是教大家識字,訓纂則是教大家如何正確地閱讀。絮果想起來阿娘曾頭疼的說過,沒有標點符號,全靠句讀可真要命。
要是阿娘還在就好了,那他就可以教阿娘句讀了!
急就則更加實用些,是包括了姓氏、蟲魚、地理等知識的綜合書篇,容納的範圍非常廣,涵蓋的知識非常多。夫子可引申發揮的地方也多,教《急就篇》的夫子是隔壁海樹齋的經學助教,風趣幽默,旁征博引,像說書先生一樣,是個非常會講故事的人。
絮果聚精會神一直聽到了下課,不知不覺就已經滿腦子的“宋延年,鄭子方,衛益壽,史步昌”了。
急就助教不僅有教學天賦,還有講八卦的個人愛好。他下午的第一堂課是去了對麵的蒼穹齋,據說那邊吃飯午休的時候差點發生了一場小規模的械鬥。起因是有些郎君家裏遵循古禮,至今還是一日兩餐,但官學已經是與時俱進地一日三餐了。為了到底該不該吃午飯的問題,三十個小郎君各自站隊,硬生生分成了一大一小兩個團體,從吵架一路進化到打架。
說起來這個也是先帝造的孽。
先帝為了節流,對官員一律實行一日兩餐製,這樣各衙署的花銷就都能各自再省下一頓午飯錢。但也是先帝,他為了開源,又強硬規定官學必須一日三餐,這樣才能多賺一頓午飯錢。
也就有了如今割裂的局麵。
“那最後誰贏了啊?”助教的重點是山花齋的小郎君們真團結,他來上課前正看到他們趴在一起不知道玩什麽。希望他們能一直這麽友善,不要學習蒼穹齋的內鬥。但他萬萬沒想到,小朋友們的關注點卻隻有誰贏了,誰更厲害。
“自然是小霸王贏了啊。”助教不好直接講孩子的名字,就編了幾個名號來糊弄,他再次叮囑,“你們可不能學他,不管什麽原因,打人都是不對的,尤其還是打自己的同窗。不能仗著人高馬大就去欺負其他矮小的朋友,知道嗎?”不知道是不是司徒犬子的錯覺,助教在講最後這一句的時候,在他和絮果之間來回看了好幾眼。
下學後,司徒犬子才自我領悟了夫子的意思,至少他覺得夫子是這個意思。他憂心忡忡地對自己瘦小的新朋友道:“要是蒼穹班的小霸王敢欺負你,你一定要告訴我,我力氣大,我幫你揍他!”
說完還不忘揮了揮自己豆沙包一樣的小拳頭。
絮果也明白自己的小體格在普遍高大的北方同窗中是不占優勢的,全齋三十個人,他排倒數第二矮。絮果重重的點點頭,還要與司徒犬子拉鉤。
“拉鉤上吊……”
一百年還沒說出口,這場鄭重其事的約定儀式就被一道童聲強硬地打破了。
“你們幹嘛呢?”梳著高馬尾的聞世子一放學,就撒丫子似的往山花齋跑了過來。他在中午的時候,就已經讓新收的小弟的婢子去打聽清楚了齋院的位置,保準不會出錯。並且,果不其然一進門就看到了絮果。
隻不過如今這相認的場麵和聞蘭因想的有點不一樣,絮哥兒身邊這小黑胖子是誰啊?他憑什麽能勾絮果的小拇指?他都還沒勾過呢!絮哥兒是不是把他忘了?
聞小世子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委屈,想他北疆小霸王,何時受過這種委屈?
就在聞蘭因準備發飆“黑化”的前一刻……
絮果已經一臉驚喜地上前,開心地打起了招呼,他看上去是那樣的熱情又發自肺腑:“聞蘭因,你也在這裏上學啊?那以後我們就是同窗了!真好!”
那一刻,小小的世子感覺自己就像是在最燥熱的盛夏,被阿爹偷著猛喂了一大口的梅子冰,酸酸涼涼又禁忌刺激,整個人都通透了。但不管他的內心裏有多少千回百轉,他最後也隻是很沒出息地說了一句:“絮、絮哥兒,好久不見。”
啊啊啊,好氣啊,他怎麽突然就打磕絆了。聞蘭因當場表演了一個對笨嘴拙舌的自己的大崩潰。
絮果這邊卻根本沒注意到,因為他已經積極地開始為兩個朋友做起了介紹。他先是對聞蘭因說:“這是我的同桌,是我今天新認識的朋友哦。”對不起,他至今還沒記住對方的名字,不過很公平的是司徒淼也不知道絮果的。然後,絮果又對司徒犬子說:“這就是我之前對你說過的,經常和我一起畫畫的好朋友,聞蘭因。”
是的,在絮果看來,和他交換了好幾回畫的聞蘭因,肯定已經是他的好朋友了啊。開源寺的不愉快他早就忘幹淨了。
聞蘭因這回是徹底沒了脾氣,身體裏隻剩下了好像快要把自己整個人都淹沒的快樂。他其實也想生氣的,想和絮哥兒好好說道說道他怎麽能對別人好,他對他之前都沒有這麽好呢。但……但他說他們是朋友欸!
好朋友!
作者有話說:
*經學助教:不是大學裏的助教,而是一個古代確實存在的職位,從六品。是專門協助五經博士傳授知識的人。工作性質既像大學裏的助教,也像輔導員。他們的助手叫“直講”。
*文裏提到的課程和課本:基本都是漢代真實存在過的基礎啟蒙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