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認錯爹的第一百一十九天:

一身青衣的漂亮少年,在險些變成踩踏事故的放榜現場,仗義出手,努力救人,保護了不少與爹娘走失的孩子,誰見了不得讚一句“犀渠玉劍良家子,白馬金羈俠少年”?隻有少年同樣好看的阿爹,臉比鍋底黑,給了兒子一個“我們回去再算賬”的眼神,才匆匆去處理事情。

絮果永遠熱忱,也是永遠不要命。

哪怕連亭從小就教他喊口號——“我要學得自私點”,也沒用,到了危機時刻,絮果哪怕不顧性命,該出頭還是會出頭。

這點讓連大人真的很頭疼。

絮果看著阿爹決絕離去的背影,莫名透著一種“你命休矣”的冷冽氣息,在一片孩子扯著嗓子的嚎啕聲中,他感覺他才是最該哭的那個啊。絮果隻能緊急朝好友投去了求救的目光,蘭哥兒,怎、怎麽辦啊QAQ。

但蘭哥兒又能怎麽辦呢?“夫子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聞蘭因其實也不讚同絮果在踩踏時衝出來的行為,這樣真的太危險了。

跟著連亭一起來現場的不苦大師,反倒大手一揮,拍了拍絮果的肩膀:“沒事啊,不怕。”

“您有妙計?”

不苦搖搖頭:“沒有妙計,但叔叔我有上好的金創藥。”他可是被他娘從小打到大的,在用藥這一塊,非常有心得。

絮果:“……”你在驕傲什麽?

“要不我給你算一卦?”不苦大師重操舊業。愛好這個東西吧,有時候和流行時尚還挺像的,總會有複古之日。不苦最近就再一次撿起了對算卦的愛,現場掐訣,告訴絮果,“坤卦在上,火在地下,施主你這是明夷之相啊。”

這話絮果罕見地聽懂了,明夷,黎明前的黑暗。

說的再簡單點就是,忍忍就好了。

反正肯定是逃不過一頓打了,絮果索性也就……繼續湊上前,去給他爹幫忙了。反正總要挨教訓,不如貫徹到底。

連亭沒想到兒子還敢眼巴巴的湊上來,但他此時也確實需要絮果。

因為連大人此行出宮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安撫住舉子的躁動情緒,順便替皇帝確定一下北疆王的安危。

科舉舞弊在任何時候都是一件大事,非常敏感。尤其是如今這事看起來還涉及到了南北對立,一個處理不當,說不定都能引到朝中南北官員間的政治博弈上。當年導致清流派最後分崩離析的內鬥,便始自於派係內部南北官員間由來已久的積怨與摩擦。

或者可以這麽說,清流派這個曾以私學武陵書院為根基展開的黨係,最先受到了來自先帝朝時官學改製所帶來的衝擊。

已經有越來越多官學出身的學子步入了官場,這些年輕官員通過科舉或多或少取得了一定地位,但是就當他們摩拳擦掌想要更進一步施展抱負時,卻發現官場中上層的晉升空間都被私學出身、門生故吏盤根糾錯的上峰所把持。他們以為晉升靠的是實力,結果上峰更看重的是張口夫子、閉嘴老鄉的另類裙帶關係。這事擱誰身上,誰能服氣?

“現在還有私學呢?”絮果表示震驚。

連亭點點頭:“南方還有不少。”

雖然官學改製已經好些年了,但私學也並沒有完全被取締,尤其是在曆史悠久的南邊,還存在著不少有名的私學。隻不過他們現在打出去的金字招牌已經不是教學質量,而是朝中的關係網了。

同一個學院出來的就這點好,一句師兄師伯,瞬間就能拉進彼此的距離。

上峰想要提拔時,也會更容易選擇與自己師出同門的人。畢竟官場就是一個小社會,人情學問占了很大的比重。

官學出身的官員在這方麵完全不占優勢,不是官學不團結,而是官學出來的人還沒有爬上特別高的位置。現在朝中的中堅力量還是廉深這一輩。新老官員間的衝突在所難免,隻是誰也沒想到會被一場會試結果激發出來。

從皇帝和連亭等人的角度來說,他們其實是很滿意於舉子們這種放下書院出身,眼裏隻認皇帝的新風氣的。

可現在的問題就是,看起來是北方的官學占了便宜,而南方正在賦稅改革的關鍵期,皇帝不能也不可以因為個人喜好就出麵拉偏架。

皇宮門口聚集的舉子也是越來越多,皇帝必須盡快給一個足夠服眾的回應。連亭就是那個替皇帝解決問題的人。

“大寶呢?”連大人問兒子。

聞蘭因已經帶著之前被他藏起來的詹家兄弟過來了,別問他怎麽知道連亭要詹大詹二,他也不知道啊,他隻是想帶著幾人來替絮果解決問題,沒想到正好對上了連大伴的需求。

聞蘭因最近看話本的口味,轉向了“給你五百兩,離開我兒子”,為避免絮果出現這種忠孝難兩全的困擾,聞蘭因準備提前走位。不管他和絮果能不能成吧,他都想先改觀連大人對他的印象。目前來說,應該挺成功的。

連亭找詹家兄弟的靈感來自不苦這張天地癩子牌。他表示,現在不是隻有私的學舉子在表達不滿嘛,既然沒辦法退,不如索性添把火——難道官學對這個結果就滿意了嗎?

私學覺得榜單有問題?

官學也覺得有問題啊。

別說什麽官學舉子是既得利益者,這麽明晃晃地都是官學舉子的榜單,傻子都能看出來有問題。整個官學舉子的官員生涯還沒開始呢,就先頂了一層作弊疑雲,最後到底對誰更有利,可不好說。

尤其是詹家兄弟,他們碾壓的實力明明是有目共睹的,從小到大一路自己考上來的真才實學,經過這麽一鬧,倒顯得詹大的會元是靠什麽關係運作出來的了。

要論不滿,詹大不應該最不滿的那個嗎?

哪怕詹大能接受,他鐵骨錚錚的禦史爹也不能。

於是,在連亭的“點撥”下,這一科裏最有名、也最具辨識度的詹家雙生子,就這樣帶著願意和他們一起的官學舉子,也去了皇宮門口靜坐,請求陛下對此次的會試結果嚴查。

私學舉子一開始看到官學舉子來的時候,還以為他們追到皇城前麵要打架,等看到他們靜坐下來跟著一起請皇帝徹查會試的舉動後,一時間腦子都有點懵。

不是,你們到底哪頭的啊?

詹大表示,他們不是哪頭的,他們隻是來站真理與正義的!

詹二則替他哥開口,誰會希望自己頭懸梁、錐刺股,讀了十年寒窗才好不容易考出來的成績,被這樣滿城風雨的質疑啊?

東廠安排好的番子見氣氛差不多了,混在人群裏開始跟著起哄:與其考慮為什麽會出現舞弊,不如先想想是怎麽舞弊的,為什麽能如此精準的隻錄取官學舉子,而把整個私學舉子一網打盡。

“對啊,”現場有舉子一拍大腿,他也很是費解,“這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大家也沒空鬧事了,更想知道對方是怎麽做到,怎樣才能還自己一個清白。

也就終於有舉子弱弱的發了聲:“有人之前就和我說,是官製紙出了問題。”鬧事自然不可能是一點就著,總要有個前因後果的鋪墊,隻不過這個流言之前隻在舉子中小範圍地傳播,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重視。

“我也聽過。”有人呼應。

但最奇怪的是,聽過這個說法的人,南北都有,官學私學誰也沒放過。而因為去年二梅探案錄中洗女案的大火,大家還真的挺信紙製作弊這個說法的,傳的有鼻子有眼。

輿論的風向就這樣一點點得到了轉變,這不是一場南北之爭,也不是私學官學的對立,而是景明三年春闈這一科集體舉子對會試結果的質疑。他們勇於挑戰權威,反對地域歧視,隻希望能夠擁有一場公正公平、各憑本事的考試。

一場即將鬧起來的矛盾,趕在火焰起來之前,總算是緊趕慢趕的被掐滅了。

皇帝那邊在長舒了一口氣的同時,也給出了朝臣們緊急商量後的解決方案:正式下詔,組建了由數名都察院禦史、禮部官員以及知名大儒構成的全新審卷官團,對會試的所有考卷進行複核。與此同時,東廠、錦衣衛以及刑部三方也聯合展開了對此前所有主考官的調查,盡顯朝廷對此事的重視。

楊盡忠在聽說出了這種事後,已經恨不能開心的喊一句“蒼天助我”,朝廷越亂,陛下就會越需要他。

想來皇帝此時正在焦頭爛額,楊盡忠也就沒著急去催皇帝對他們的教育早做決定,生怕自己去的不是時候,觸怒了皇帝的反骨。

楊盡忠對科舉舞弊如此放心的原因,是因為如今的楊黨根本不成氣候,他覺得沒誰能參與此事。

但楊盡忠不知道的是,他弟弟那個不爭氣的孫子楊樂,此時此刻不知道有多害怕。他稱病躲在屋子裏根本不敢出門,當日在放榜現場有多煽風點火,如今就被朝廷的大動作嚇得有多手腳冰涼。

楊樂在做這件事時,是懷著要拉全世界與他一起毀滅的癲狂想法的,但真的到了這一天,他反而慫了。一如他從小的性格,沒什麽真本事,隻會靠家裏,非常愛吹噓自己的家世,因為除此之外,他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當然,也是因為他沒想到朝廷會重視到這種程度。他也不能確定會試到底有沒有舞弊,他一開始隻是想要散播科舉不公的醜聞,來報複詹家兄弟。

沒想到會把天捅出一個窟窿。

楊樂已經完全不知道這事會如何收場了。

楊樂不知道,絮果卻知道。

他從一開始就對考試用紙有懷疑,在那天放榜現場看到楊樂後,也終於想起了楊樂遺落在他這裏的私試卷子。

絮果等人在入了國子監後,私試的卷子也要自己購買了。隻不過可以選擇提前交錢,由國子監統一采買,也可以自己在考試之前上交考試用紙。楊樂一向是看不上國子監統一買的紙的,他曾與人吹噓,為了讓他提前適應科舉,他們家從來給他用的都是科舉標準的紙張。

絮果重新把卷子找出來一對比,果然是科舉用紙,還是南方紙廠的出品。隻是上麵的暗紋好像有些與眾不同。

“要不要再去查查楊樂之前的鄉試和院試?”絮果等了一晚上,幾乎是在快天亮的時候,才等到了在外辦案一天一夜都快連軸轉的阿爹。事實上,連大人已經連軸轉了,他回來隻是為了換身朝服,好敢去上早朝。

絮果看著阿爹眼底日漸增多的黑青,心中非常著急,總希望自己能變得更有用些,在阿爹洗漱用膳時,見縫插針的說了自己的發現。

“你還是懷疑他作弊?”

“我懷疑這次的事就是他挑起來的,但楊樂又沒有那個智商想出這樣一套縝密的操作,所以我覺得,他說的很可能就是他的真實經曆。”因為真實,自然能取信於人。至於到底是不是舞弊,楊樂有沒有那個能力參與,那就不好說了。

連大人選擇了相信兒子,派人順著這條線追查了下去。

結果,還真就查到了驚喜。

在連亭把東廠的調查結果送到禦案前的當天下午,楊樂就被突然闖入楊府的錦衣衛給拿下了。路過祖父已經變得青蠅吊客的靈堂時,他還沒有那麽絕望,在看到被一並準備押走的大爺爺後,他才明白了什麽叫心如死灰,完了,真的完了。

楊盡忠本來還在家中高興,沒想到連亭就這樣帶隊從天而降。他是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還以為是連亭發現了他有可能重新起複,提前在對他進行構陷。

“你這麽做,陛下知道嗎?”楊盡忠威脅的很有底氣。

連亭卻站在楊家的大堂上穩如泰山,他正拿帕子擦拭著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將嫌這裏髒的意思表達的淋漓盡致:“證據確鑿,鐵案如山。我東廠本就有先斬後奏的權力,陛下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哪裏來的證據?不知所謂,殊為可笑!”楊盡忠冷笑。

連亭也笑了,用漫不經心的眼神帶著楊盡忠一起,看向了楊樂。他沒說話,意思卻表達的足夠明顯,這不就是一個活證據?

楊樂的舉人身份確實是靠作弊來的,連亭手上這裏不僅掌握了書信往來,還有楊盡忠的私印為證,以及幫忙作弊的汙點人證。

“這不可能!”楊盡忠怒目而視,本來想說侄孫莫怕,但楊樂做賊心虛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他真的做了。楊盡忠隨機應變的能力很強,立刻轉變口風,“老夫一生謹慎,縱使真的是我做的,也不會留下這麽明顯的證據!”

連亭當然知道楊盡忠是不可能留下這樣的證據的。但楊盡忠把鍋甩給別人甩了一輩子,大概怎麽都沒想到,會被他坑兄坑成習慣的弟弟臨死之前搞這麽一把。

楊二是楊盡忠唯一的弟弟,生前多受兄長庇護,行事也算乖覺,雖然囂張,卻多少還知道分寸。可他做這事時已經快要死了,他不能讓還沒有功名的孫子無依無靠,就選擇了兵行險著,打著他哥的名義幫孫子作弊。而正是因為楊盡忠不知情、也不可能同意,楊二才更需要明顯的證據來表明是出自他兄長的授意,才能糊弄住旁人。

楊盡忠從未想過有一天“老實”的弟弟會暴出這麽一個天雷。

在連亭好像在說“你不是什麽都能一推二五六嗎?這回可算是人證物證俱在了吧”的眼神中,楊盡忠氣的差點一口老血噴出。

如果這就受不了,那後麵……你可怎麽辦啊。連亭輕描淡寫地表示:“楊大人還沒見識過詔獄長什麽樣吧?沒關係,咱們這就把這個人生的小缺憾彌補起來。”

作者有話說:

*犀渠玉劍良家子,白馬金羈俠少年:出自隋朝的《從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