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冬至日
魏雲卿十三歲之前,是宋氏的小郎君。十三歲之後,她才開始做魏氏的小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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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蕭昱,是在永平十年,冬至。
那一日,也是朝廷一年一度的祭天之時。
天子率眾王公貴臣前往南郊圜丘祭天,而此番祭天,天子也要將立後之事昭告天地了。
魏雲卿入宮的時間,很快就要定下了。
母親便想趁著外公隨天子前往南郊祭天,不在府上,悄悄帶她搬出太師府,搬回城南長水巷的博陵侯府。
不告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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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一早,魏雲卿伸個懶腰,從那張奢華名貴的楠木**走下。
建安城已經連著下了兩日的雪,推開窗戶,風和著一些枝梢上的碎雪衝了進來,在她散落的發絲上融成水氣。
窗外,天氣肅清,大雪初停。
丫鬟兒冬柏捧著今日要穿的衣服進來,看著窗邊發呆的少女,提醒道:“雲哥兒,早上風寒,別凍著了。”
魏雲卿回神,轉身回床榻坐下。
她是獨女,父母為了聊慰膝下無子之憾,自幼都是將她假充男兒教養,故闔府上下都不稱其姑娘,而是雲哥兒。
冬柏把衣服放在她身邊,走去關上了窗戶。
“夫人說,讓女郎換了衣服,就準備啟程回魏家。”
魏雲卿沉吟良久,方“嗯”了一聲。
她的母親是宋太師長女,因生於晨間,故名朝來。
父親去世後,外祖父母憐母親年輕守寡,孤苦無依,遂將她們母女都接到了太師府。
夫孝除後,外祖父母本想安排母親改嫁,可母親對父親一往情深,當著父母的麵斷發明誌,誓不改嫁。
這一守,就是十年,魏雲卿也在太師府寄住了十年。
少女手指勾了勾冬柏帶來的衣服,秀眉微微蹙起,那是一套雪白色圓領袍,是自十三歲之後便沒再穿過的男裝。
“怎的是男裝?”
她一向最是厭惡穿男裝。
察覺她的抵觸,冬柏勉強安撫道:“女郎姑且忍耐一下,夫人說今日回魏家,難免人多眼雜,不想女郎被閑雜人等看到,所以還是穿上男裝妥當。”
魏雲卿強壓著心底的厭惡,任由冬柏給她換上了那套雪白色圓領袍。
簪上一根白玉簪,烏發一絲不苟的盡數束在頭頂,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
魏雲卿看著鏡中的自己,膚如凝脂,目如點漆,鬢眉如墨,麵如冠玉,儼然一個二八美公子形象,與她的父親一般無二。
她的父親魏紹,是魏國流名一時的美男子,生的一副仙姿玉貌,品性溫潤,時人仰慕,推為建安風華之冠。
宋朝來及笄之年,於窗內窺見初來公府就職的魏紹,春心一動,遂成姻緣。
魏紹美姿容,善風儀,能清談,每與人辯,都引得建安空巷,公卿絕倒。
可偏又體弱多病,不堪辛勞,在魏雲卿五歲時便因病去世,終年不過二十七歲。
冬柏看著鏡中的美公子,心中喟歎,魏雲卿本就是女子絕色,可扮作男子時,更有一股與生俱來的風流之態,觀其風神,也可略窺得當年傾倒建安城的博陵侯魏紹一二風采。
“女郎生的好,怎麽裝扮都好看。”冬柏柔聲安慰她。
魏雲卿默然不語。
自魏紹去世後,宋朝來突然開始變得偏執而瘋魔,她始終遺憾於自己隻生了一個女兒,未能生下一個子嗣,來繼承博陵侯府。
忽有一日,看著男童打扮,雌雄莫辨的小雲卿時,竟然固執的認為自己生的就是一個兒子。
過往,若將她扮作兒郎隻是一時興起,可自那日之後,這一切都變了——
宋朝來再不許她穿女裝,不許她像女孩子一樣梳妝打扮。
反倒讓她和小舅、表弟一起上學讀書、縱馬習射,把她完完全全當作了兒子來養。
而這也引起了外祖母王夫人的擔憂,孩子們小時候不懂事,一起玩兒也就罷了,可年紀漸長之後,到底是男女有別,若是傳了出去,魏雲卿的名聲品行豈不全完了?
王夫人把她帶回自己的院子,為她換上精致的煙羅裙,梳起發髻,簪上釵環,貼上花鈿,打扮成漂亮可愛的小女郎模樣。
她看著鏡中粉雕玉琢,星眸皓齒的女郎,第一次知道,原來她也可以是這般嬌美楚楚的可人兒模樣。
她頂著一身女兒妝開開心心的去尋母親,本以為母親會喜歡她現在的模樣。
可誰知這卻深深刺激到了宋朝來那脆弱敏感的神經,她瘋了一般撕扯著魏雲卿身上的女裝,拆毀她的發髻,把她頭上的花簪狠狠擲碎於地!
恨聲罵她不知羞恥,怎能如那些輕浮紈絝子弟一般,浮浪至此,作此妖冶女子裝扮?
小雲卿嚇得淚流滿麵,不知過往溫柔慈愛的母親,為何會突然變成這副模樣?
她癱在地上匍匐退縮,茫然不知所措。
王夫人也是大驚失色,把瑟瑟發抖的她緊緊抱在懷裏安撫。
自此之後,魏雲卿再也沒穿過女裝,而是如母親期望的那般,假扮成一個男孩兒,去安撫母親那脆弱、敏感的情緒,去討她的歡心。
直到那年王夫人去世——
宋朝來失去了這世上唯一一個會無條件縱容寵愛她的母親,魏雲卿也失去了給她最多溫暖庇護的外祖母。
宋朝來抱著她哭了很久很久,第二天,人卻突然清醒了。
她讓魏雲卿恢複了女兒身,在葬禮上送了外祖母最後一程。
隻因王夫人臨終前對她說了一句——
“雲哥兒早晚要嫁人的,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麽時候?”
宋朝來痛不欲生。
魏雲卿終究是個女兒,就算把她打扮成兒子又如何?
她永遠不可能像男人一樣娶回來一個女子生兒育女,來延續魏氏的香火,她早晚要嫁作他人婦。
與其這般自欺欺人,還不如早早為她的將來打算。
痛定思痛後,宋朝來想通了,如果一定要嫁人,那她的女兒,也隻能嫁給這天下最尊貴的男人。
——那個最尊貴的男人。
她重新為魏雲卿聘請了師傅,以一個世家貴女的標準,教導詩書六藝,閨閣禮儀,完完全全按照皇後的標準去培養魏雲卿。
她告訴魏雲卿,“汝乃魏氏之女,家世無匹,天下貴種,無論皇帝是誰,皇後都隻能是你。”
可魏雲卿知道,她這皇後之位,是母親哭著、鬧著,逼外公捧她上後位的。
她被選為皇後,不是她天生後命,而是因為權傾朝野的宋太師,是她的外公。
*
如男子一般負手闊步而行,步出小齋,魏雲卿去跟母親請安。
宋朝來已經在堂上獨坐很久了,她一身銀白繡梅雪緞襖,烏發上綰了兩支樸素的白玉簪,眼眸半闔,看起來那般慈眉善目,卻又令人敬畏。
白瘦露骨的手指撥動著掌心的佛珠,看著已收拾妥當的魏雲卿,緩緩起身。
“走吧。”
母女二人並肩走在遊廊下,清晨的暖陽照在房簷上,晶瑩剔透的冰錐搖搖欲墜。
行至回廊,還未來得及出院,宋太師的妾室江姨娘便帶著幾十個丫鬟婆子浩浩****而來。
宋太師共有四子,除了早逝的嫡長子宋珣外,還有江姨娘所出的次子宋瑾與三子宋瑜,以及孫姨娘所出的四子宋琰。
江姨娘跟在宋太師的身邊最久,也最得寵,前年王夫人過世後,後宅遂由江姨娘主家事。
婦人攔下母女二人,正色道:“太師尚在南郊,大姐兒就算要走,也須等太師回來,當麵辭行。太師既要我主家事,我不敢擅放大姐兒離家。”
宋朝來撥動著佛珠,從容道:“母親臨終前,我已請示過母親,母孝除了便回夫家,父親也是知情的。何況雲哥兒乃魏氏之女,理當從魏家出嫁,父親也沒理由再留我們在太師府。”
江姨娘氣惱不已,“太師在府上的時候,你隻字不提要走,而今太師不在府上,你就一聲不吭的要走人,你這不是成心跟我刁難作對嗎?”
她這才管家多久,宋朝來就要走,外人免不了議論是她欺負苛待了她們孤兒寡母,把人排擠走的,她不吃這虧!
宋朝來冷笑,她出身名門,家世清貴,父族、母族、夫族,三族顯赫,一貫自視甚高。
她看不起江姨娘起自微賤,讓這般出身的賤民進了太師府,都是玷辱了宋氏的門楣。
“我就是成心刁難你,又如何?”宋朝來言辭輕蔑,不假掩飾。
“你……”江姨娘麵色陡變,沒想到宋朝來真的會跟她撕破臉。
眾人僵持之際,宋瑾之妻鍾靈毓聞訊,匆匆而來,女子風神秀美,小腹微隆,已然有好幾個月身孕了。
鍾靈毓好言分勸著雙方,“姨娘,大姐,你們這是做什麽呢?”
見兒媳婦來了,江姨娘瞬間又有了底氣,“靈毓,你給我評評理,太師將家事托付於我,大姐兒卻要在此刻不告而別,這不是成心讓太師責罰我嗎?”
鍾靈毓邊安撫著江姨娘,邊對宋朝來道:“大姐,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解決,非要搬走呢?”
宋朝來麵不改色,“不是嫌我在太師府吃白飯嗎,如今我不吃太師府這口飯了,怎的還攔著不讓我走?”
江姨娘臉色一變。
鍾靈毓一怔,見江姨娘眼神閃躲,便知又是她嘴碎說了什麽閑話,傳到宋朝來耳朵裏了。
江姨娘身份卑下,王夫人歿後,本不該由她管家。
因宋太師長子宋珣英年早逝,其妻楊氏是個寡婦,平素深居簡出,撫養兒子,不管家事,管家權這才落到了江姨娘頭上。
可江姨娘一朝得勢,卻不知藏鋒避讓,竟惹到了宋朝來頭上,宋朝來那脾氣,一貫得理不饒人,連太師都要讓三分,她幹嘛去招惹這硬刺兒?
“大姐說什麽呢,太師府本來就是你的家,一家子骨肉,哪有嫌棄的道理?”
鍾靈毓好言安撫著,又招呼魏雲卿道:“雲哥兒,快扶你母親回去休息。”
魏雲卿還未動,宋朝來已徑直拉起她的手腕,頭也不回的往府外走去。
江姨娘大為光火,喝叱道:“來人,把她們給我攔下。”
仆婦丫鬟們兩邊都不敢得罪,卻也知道宋朝來一走的嚴重性,烏壓壓跪了一地,宋朝來母女走到哪兒,就跟著跪到哪兒。
冬柏推搡開幾個仆婦,卻依然是寸步難行。
宋朝來隱隱動怒,指著江姨娘罵道:“你不過是個南市賣酒的破落戶之女,竟也敢擋我的路?”
江姨娘毫不退讓,道:“大姐兒再看不上我,可太師就是稀罕我,賣酒的怎麽了?太師還不是天天醉在我的肚皮上,讓我生了兩個兒子。”
“你……”宋朝來氣的手都在發抖,世家小姐自是不如市井婦人會拌嘴,咬牙了半天,也不過回罵了句,“你這好沒羞恥的婦人,你隻配在南市賣酒,不配進太師府。”
“我配不配,還輪不到大姐兒做主。”江姨娘拉住冬柏,“今兒個有我在,你們誰都不能走。”
冬柏也是個有氣性的,她是宋朝來的人,江姨娘憑什麽攔她?擋下江姨娘的手就甩了出去。
兩邊的主子仆婦們,頓時亂糟糟打成一團。
鍾靈毓左右勸架,狼狽不堪。
魏雲卿莫名覺得這一切荒誕而滑稽,但是她不能笑出來。
宋朝來有潔癖,在被江姨娘抓到手臂後,麵容勃然變色,怒火頃刻間便襲卷了理智,揚手就朝著江姨娘麵上而去。
隻聽“啪”的一聲脆響,製止了混亂不堪的局麵,眾人一時呆若木雞。
江姨娘驚恐而尖厲地大叫了一聲。
可那一巴掌,卻沒打到她臉上,而是結結實實打到了鍾靈毓臉上。
鍾靈毓頭被打的一偏,白皙的半邊臉瞬間紅腫了起來。
宋朝來微微驚愕地看著她,手指不由縮回。
這一巴掌挨得結實,自幼嬌生慣養的潁川鍾氏大小姐,何曾受過這委屈?意外挨打,也被嚇得心裏一顫,麵無血色。
鍾靈毓扶著肚子,緩緩向地上癱去,“哎喲。”
魏雲卿連忙上前扶著她呼喚,“舅媽。”
丫鬟兒采珠麵色大變,“壞了,二夫人怕是動了胎氣了。”
一聽這話,江姨娘頓時哭的呼天搶地,對宋朝來罵道:“你這個毒婦,自幼便是恣意驕縱,任性妄為,我的乖孫若有分毫閃失,我跟你沒完!”
宋朝來腦中嗡嗡一片,悵然獨立,看著眾人簇擁鍾靈毓而去的身影,跟了兩步,複又停下。
一陣風吹過,卷起簷上落雪,簌簌堆積在她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