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感謝蠢驢

她和簡昆子虛烏有的瘋狂事兒連續熱鬧了兩天, 第三天晚上許君莉接她去凝香居吃飯,是曹元開的車。

曹元生一雙狹長的眼睛,個頭不高也不低, 身材不錯, 個性有主見也不八卦,很符合許君莉的目標,隻是倆人脾氣都挺衝, 隔三差五總要吵一架。

曹元性格外向挺能聊,一路上瘋狂向章玥數落汪梵的不是, 說汪梵那小子就是讓他爸媽慣壞了,除了花心愛玩兒, 別的都挺好。

“好不好的沒什麽, 我也不跟他玩兒。”章玥道。

曹元笑著說:“那是, 誰愛玩兒誰玩兒去, 你不樂意見他就讓他滾,你是君莉最好的朋友, 不就是我最好的朋友麽,我幫你訓他!甭搭理那孫子。”

脾氣衝又如何,奈何不了人嘴甜, 許君莉會選擇他章玥一點兒也不意外。

三人到了飯店包間, 汪梵早在香檳色的高背椅上坐著,見了他們立即站起來。

許君莉率先揶揄他:“沒叫上意大利那姑娘?”

汪梵訕訕道:“主要請你們。”

他看了章玥一眼,沒了之前的殷勤,隻衝她不痛不癢地笑了笑。

三人落座,曹元拎了玻璃壺給大家倒水。

“你不會就請了咱仨吧?”他問汪梵。

“還有人, 貴客, 等一會兒。”汪梵有意無意又看了章玥一眼。

沒過一會兒, 包間門被推開,又前後走進三人。為首的那個章玥瞧著眼熟,恍惚間忽然想起來,她曾在湖市馬場的更衣室門口見過這人,接著眼神似光一轉,果然看見緊隨其後的簡昆,簡昆身後還跟著劉岩。

章玥怎麽也沒想到汪梵口中的貴客竟是他們。

簡昆看見她時似乎更意外,他眼神掃過她,又看了看許君莉和汪梵,表情還算鎮定,連劉岩都沒有嬉皮笑臉和許君莉開玩笑,隻是壓低了聲音吃驚地問:“你們就是胡總的朋友?”

簡昆是在上午接到博信的電話,那秘書說胡哲已經對他們公司了解完全,有意和他們簽約。

他本來以為對方會邀他們去博信會議室見麵,沒想到那秘書說胡哲有意請他們吃飯,要在飯桌上談這事兒。

先前他們還熱臉貼了老一陣冷屁股,博信轉眼變得這麽熱絡,簡昆直覺挺蹊蹺,但他一心隻想簽了單子,就算赴火海他也得來。

為向博信表示誠信和重視,他和劉岩還特地一人整了身西裝穿上,相比之下胡哲倒穿得挺隨意。在飯店門口遇上時,胡哲笑說這頓飯也不是他請,是他一個好久不見的朋友做東。

簡昆更加蹊蹺,頓了一秒說:“胡總要見朋友,那不如改天我再請您。”

胡哲道:“沒事兒,這人是我一小兄弟,年紀跟你差不多大,都是自己人,隨意些。”

簡昆就知道他這哪是要簽約,壓根兒沒把他們打上眼,哪有簽合同還帶上小兄弟的。

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們隻好跟著一塊兒進去,直到看見汪梵,簡昆終於明白過來。

章玥也明白了,她聽見汪梵和胡哲敘舊,臉色沉如暴雪的天。

“這世界真小啊兄弟。”汪梵安頓好胡哲後衝著簡昆道,“咱倆還挺有緣。”

簡昆抬了抬嘴角,露出個皮笑肉不笑。

服務員陸續上菜,那些菜式像精心雕刻的塑料模型,看著挺好,一點兒食欲沒有。

汪梵給胡哲倒水:“哥您貴人事多,但合作也得親自把把關,要不然什麽阿貓阿狗都混進來,賺不了錢不說還毀您的聲譽。”

胡哲笑笑不說話,看戲一樣的神態。

他今天特地來看戲的,本來和簡昆的合作已經敲定了,汪梵突然聯係他讓他先等等,說有些事兒得讓他再了解了解。

也不知汪梵從哪打聽到他們要合作的事兒,他就一傻不愣登的富二代,哪懂什麽生意合作,胡哲礙於和他父母挺熟又確實想知道他究竟掌握了什麽才來的。

許君莉很納悶,今天不是說和來的麽,把這位一看就不是一個圈兒裏混的大哥請來幹嘛。

“唱哪出啊?”她問汪梵。

汪梵一笑,精神頭比剛進門時多了許多倍。

他看一眼許君莉,又看一眼簡昆:“你們是同學吧?”

許君莉:“怎麽了,你沒同學啊?”

“有。”汪梵拖長了聲音道,“我的同學千奇百怪,什麽類型都有,唯獨就缺這一型的。”

他拿起手邊的紙袋,邊拆邊看了章玥一眼:“同學又怎樣,很多事兒不是同窗多少年就能了解的,有人成心瞞著,臨死也不會讓人知道。前一陣兒我去了趟南市,碰巧知道了一些事兒。”

他從紙袋裏抽出張紙,往圓桌上放了,眼睛裏浮起得勢的笑。

他用這笑容盯著簡昆:“你竟然坐過牢。”

章玥心上一“咯噔”,劉岩已經罵起來:“臥槽,你有病啊?你他媽是不是有病?”

汪梵用手指點著桌上的紙:“有沒有病你看看不就知道了,噢對,你早就知道,他坐牢的時候你還去看他了。”

簡昆微垂了眼眸坐在那兒,頭頂的燈光像逐漸聚攏的龍卷風,他被這陣風席卷籠罩,內心深處產生灼熱的窒息感。

許君莉也被汪梵的話驚呆了,反應過來後一把扯了那張紙,揉成個紙團攥進自己手裏:“汪梵你消停點吧!”

他並不消停,慢悠悠接著道:“按理說這坐過牢的人找工作沒那麽容易,你還挺能耐,給一正經公司幹活兒,就是不知道人知不知道你這底細,要是知道那隻能誇你們老板了,沒個海納百川的度量誰會用一勞改犯啊,要是不知道……是不是還能告你個欺瞞詐騙?”

他說著轉頭衝著胡哲:“就這種人,哥你也敢跟他合作?”

胡哲臉色嚴肅,不言語。

章玥隔著圓桌看向簡昆,他一動不動坐在那兒,像極了五年前分別時她從後視鏡裏看到的神色,那安靜的樣子像無聲息的黑潭,不知潭深,不辯去向,隻是無盡墜落。

他一顆想掙脫的心抵抗不過命運擺布,在每個想要變好的節點總被肮髒拽住。

章玥知道汪梵這一出是為了報複簡昆那天在旋轉餐廳讓他當眾丟臉的事。這頭隻會爭風吃醋的蠢驢,竟靠揭別人傷疤爭自己麵子。

她捏著水杯站起來,像頭護犢子的老鷹冷而利地看著汪梵:“坐牢怎麽了?坐牢也比你坐享其成混吃等死的好!”

說罷一揚手,半杯熱水澆滿他整張臉。

那意大利姑娘沒潑出去的水終於讓章玥給潑了出去。

汪梵被潑得一愣一愣,覺得剛掙回的麵子又連根帶梢地丟了出去,他抬手抹了下臉,用撒怒掩蓋窩囊:“我草你媽,你潑誰呢!”

他站起來,抄起手邊的瓷碗。

簡昆抬手指他:“你扔一個試試。”

試試就試試。他邪火攻腦,就手朝章玥扔出去。

章玥靈活躲開,那碗淩空而落,跌進地毯裏,沒弄出太大的聲響。

許君莉拽著章玥,罵:“汪梵你失心瘋了?”

簡昆“唰”地站起來,汪梵不知是害怕還是怎的,抬手就掀了桌子,但那桌子厚重他沒掀動,隻頗有氣勢地往桌麵撂上去半塊台布,那台布蓋住剛上的菜,濺飛了醬汁也蓋倒了杯碗。

桌上一頓叮當亂響。

劉岩也“唰”地站起來:“你媽,你想打架是吧!我和你昆爺打從娘胎裏出來就沒怕過誰!”

他邊說邊朝汪梵走去。

雙方於是打起來。

一小時後,簡昆在距凝香居最近的派出所外麵的馬路牙子上坐著。他微微趴了腰往地上釋放小陀螺,那陀螺在路燈下瘋狂跳著芭蕾舞。

他來時熨燙平展的西裝此刻撂在身旁的地上,他襯衣袖子卷起來,赤/裸的胳膊上有道淤青。

章玥在他麵前站著,看了一陣舞動的小陀螺,又看向他微埋的腦袋。

“還是不打算和我說嗎?”她問他。

和汪梵打架的事兒已調解完畢,汪梵本來不甘心,但被曹元連哄帶嚇唬地弄走了。

“說。”他道,“我坐過一年牢,就在你走後一禮拜。”

白色汽車像暗夜裏飛不起來的風箏,電廠那個傍晚之後,簡昆每次看見白色汽車都有這種感覺。

風箏都該走遠的,他想。他站在原地看車子逐漸消失,手腕處像被上了發條,勻而有力地一跳又一跳,每跳一下就一股疼。

他從褲兜裏掏出那隻兔子,兔子懷裏的花兒果然掉了,隨他掏出的動作落到地上,還是一副皺巴巴的模樣。

用來粘花的短杆兒就剩個杆兒了,一點兒不鋒利,像把遲鈍的刀,割不出血來但痛感仍在,還隱隱帶著莫名其妙的癢。

他伸手撓了撓,什麽都沒有,連正經磨/蹭的紅印都沒有。

過了會兒,他回家去了。

簡營跟個潑皮似的還賴在客廳的地上數彩/票,看見他時仰頭灌下一口酒:“想通了?不找你那新認的爹了?”

他說著咧開嘴笑,露一口黃牙嘲諷道:“當狗屁的爹,這年頭誰有錢誰才是爹!”他衝著地上的紙票,“這些玩意兒隨便中一個我就發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個小臂崽子不也是看中這才願意回來的……”

簡昆煩到頂了,抬腳踹向那堆票,那東西輕飄不經踹,全被掠起的腳風帶飛起來,又像出殯撒的紙一樣落下去。

簡營急紅了眼:“你幹什麽!你個畜生你幹什麽!這他媽都是老子的救命錢!”

簡昆踹飛那支空**的酒瓶,瓶身砸中牆壁,磕得稀巴爛。

“錢花光了?”他問簡營。

簡營被碎裂的瓶子驚了一跳,豎了眉毛正要發作,簡昆又一腳踹向撥開口的塑料袋,那袋裏裝著帶皮的花生米,猛一晃**,七零八落的花生粒越過袋子滾出去老遠。

那袋子就挨著簡營,他這一腳大半的力氣都踹中他的屁股。

“我他媽問你是不是把錢花光了!”

簡營看他要動真格,又慫了,結結巴巴道:“還、還有點兒……”

“找地方安頓,我要上學。”他又說。

簡營還想說話,被他殺人的眼神堵了回去。

搬家對他倆來說太簡單了,什麽家夥什也沒有,三天後就落聽了,去的仍是南市。

那是一舊樓,一層樓上多間房,樓道頂頭堆了許多陳年雜物。簡昆自然不在乎這些,他甚至連房門朝裏開還是朝外開都沒注意,一頭紮進進入七中前牛沭仁給牽橋搭線的瑣碎事兒裏。

簡營歇了三天,第四天晚上因為打牌不給錢被人打了一頓。

簡昆回去拿東西時家門敞開著,他搭了個矮凳,坐在門裏狹窄的玄關破口大罵。

他一隻眼睛腫起來,嘴皮破了道口,看見簡昆時想笑,扯動傷口又覺得痛,霎時皺巴著一張臉,比哭還難看。

“老子有兒子,誰他媽敢欺負我!別以為老子沒人管,我叫我兒子弄死你們!”他邊說邊抬起下巴看著簡昆,“咱們剛來,這兒的人不識好歹要欺負咱們,兒你咽得下這口氣?”

簡昆進屋關了門,那門“砰”地一響,震得簡營抖了一下。他看了看簡昆的臉色,怯怯地從地上爬起來。

“我沒說不給……說了下次給……他們不信……”因為簡昆的逼近,他邊說邊往牆邊瑟縮,“你幹嘛……你想打你老子不成……你忘了小時候誰給你的紅糖餅?”

簡昆:“你不是保證過不賭?這才幾天?”

進七中的事兒本來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校方臨了知道了簡營被開除的事兒,又說再考慮考慮。

一回家又撞上這事兒,簡昆忍無可忍,朝他揚起了拳頭。簡營躲開,慌忙往屋外跑,簡昆追他時被腳下的矮凳絆了一腳,讓他給跑了出去。

他在門外破口大罵:“這是什麽畜牲!誰家兒子打老子!老子辛辛苦苦把你養大,現在老了沒力氣了,你就打我!你媽的老子就該一把火燒死你!”

有鄰居開了個門縫往外瞧。

他將炮火對準別人:“看什麽看,連你一塊兒燒死!”

簡昆:“有本事你就放火,死了清淨。”

簡營怕他再動手,邊罵邊順著樓梯溜走了。

他心情喪到極點,跑出去溜達了一整天,晚上往回走時在樓下便利店買了包煙。他對煙沒什麽興趣,聽人說抽了解乏,他走了一整天路都解不了乏,便買一包試試。

他拆了支煙叼嘴裏,走到門口卻不想進去,便走去樓道頂頭。他扣動打火機撥出一股火苗,燃燒的煙氣鑽進口鼻。

他覺得嗆,皺著眉多抽了兩口仍覺得嗆,便想著扔了算了。一抬手,煙頭攢出的半個指甲蓋兒那麽長的一截灰掉了下去。

也就兩秒鍾,堆在那兒的雜物“唰”地躥起了大火。

事後才知,簡營在那天下午往那堆東西上灑了汽油。後來火被滅了,但緊挨著雜物的那間房被燒了個精光。

有監控視頻和鄰居作證,這場事故被認定為刑事案件,簡營被判了五年,簡昆不負主要責任,又因為未滿十八,被判了一年。

一年後他在牛沭仁的幫助下去了隔壁臨市繼續上學。

章玥追尋的過去終於有了結果,她看了看坐在地上的簡昆,很想摸摸他的頭,但她沒有。

“這有什麽好瞞的,又不是你的錯。”她說。

“我總不能一見你就跟你說我坐過牢吧,我說不出口。”他頓了頓又道,“過去了就算了,你不知道就不知道了……其實你知道也沒什麽……我說不來……”

章玥看他那樣子,很想給他一個擁抱,但她沒有那麽做,隻是看著他:“我懂。”

“你怕你自己不夠好,怕我瞧不上你。”她又說。

簡昆沉默好一會兒,問她:“那你瞧得上麽?”

她看著他的臉,忽然很想親他,她於是走過去,捧著他的腦袋往他額前印下一個吻。

簡昆愣了愣,猛地站起來抱住她,又埋下頭去尋她的嘴巴。

他們在路燈下瘋狂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