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賀聞帆是收了力的。

推門前那瞬間,他也感覺到了後麵有人,手下意識收緊,但還是晚了。

那人捂著腦袋蹲到了地上,竟然有點腿腳發軟站不起來。

是賀聞帆把他抱走的。

而現在沈令就坐在他客廳的地毯上。

——夢裏禮物盒子放過的地方。

抱著個抱枕軟趴趴伏在茶幾上。

沈令就這樣真切地出現在他家裏了。

這一幕對賀聞帆的視覺和精神都有堪稱荒唐的衝擊,他極力穩住心神,告誡自己此刻不是思考夢境和現實之間關係的時候。

他小心翼翼靠近,將一杯熱水放到沈令手邊。

“沈令?”他輕聲叫他的名字。

沈令從臂彎裏抬起眼,眼眸濕潤,看上去有點委屈,賀聞帆心一下子軟了。

“還好嗎?”

他有點不太敢碰沈令,手指輕輕扶著他的臉頰:“我看一下好不好?”

沈令不讓他碰,轉過頭又把臉埋進臂彎裏。

其實撞得不嚴重,隻有剛碰到那會兒L疼了一下,現在早就好多了。

但偏偏撞到的是頭。

沈令趁賀聞帆洗手的間隙偷偷照了下鏡子,他連自己的麵孔都辨識不太出來,也能看出腦門紅了一塊,可想而知有多難看。

簡直要沒臉見人了。

他不說話,賀聞帆就更心慌,摸不準情況,也不知道沈令到底怎麽樣了。

“沈令?”

“撞得很厲害嗎?”

“是不是很疼,給我看一下好不好?”

沈令還是像隻蚌殼一樣縮著,賀聞帆手心都出了汗。

他沉默兩秒,沈令聽到他起身穿外套,然後就過來要抱自己,沈令連忙按住他的手:“幹什麽?”

賀聞帆沉著臉:“去醫院。”

“不用。”

“疼成這樣怎麽不去醫院。”

“不怎麽疼!”

賀聞帆停了下來。

他像是在分析沈令話裏的真實性,思忖片刻到底還是依著沈令,沒把他強行扭送去醫院。

“先起來。”

他拉著沈令坐到沙發上,沈令又把頭垂著。

“心髒難受嗎?”

沈令搖搖頭。

賀聞帆不敢全信,握著他的手腕感受下脈搏,還算平穩。

他歎息道:“不去醫院的話,至少讓我看一眼,我要知道到底有沒有傷到,可以嗎?”

“就看一眼。”

他把姿態放得很低,似乎被沈令磨到沒有辦法。

沈令睫毛抖了抖,雖然還是沒開口,但至少沒再表現出過分的抗拒。

賀聞帆觀察著他的神色,扶著沈令的下巴,輕輕將他的臉抬起來。

沈令睫毛垂著沒跟他對視。

賀聞帆食指小心地、試探地撥開沈令的額發。

“…………”

紅了好大一塊。

代替語言的,是一段不長不短的沉默。

沈令感受到了賀聞帆手指的僵硬,和這段沉默代表的意思,心都涼了。

他把賀聞帆的手拍下去,捂住額頭:“就這麽醜嗎?”

醜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賀聞帆一怔,隨即回過神來,意識到沈令誤會了他的意思。

“不是,不醜。”他說。

“那你為什麽這麽看我?”

“我——”

賀聞帆不知道該怎麽說。

沈令臉很白,很軟,摸起來像嫩豆腐一樣,以至於額頭上紅的那塊也相當顯眼,非但不醜,還怪可憐的。

隻是賀聞帆心裏有鬼。

看到沈令臉上紅一塊,第一反應竟然是聯想到夢裏,沈令扯弄脖頸上的紅絲帶時,留下的那一道紅痕。

兩片紅驀地在賀聞帆的腦海重疊,叫他走神了半晌。

就是這麽短短片刻,沈令嘴角漸漸抿起,竟然有點泫然欲泣的意味。

“真的不醜。”賀聞帆心慌意亂,隻能用貧瘠的詞匯來哄沈令:“而且,還挺可愛的。”

語言是在蒼白。

沈令看上去完全不相信。

賀聞帆:“……”

沈令頂著紅腦門緩緩皺眉的樣子實在太可憐,可憐到給賀聞帆一種他又在撒嬌的錯覺。

賀聞帆歎了口氣,捧著沈令的臉:“怎麽這麽委屈呢?疼的嗎?”

沈令搖搖頭,抱著小腿,把下巴搭在膝蓋上:“我還要和同學出去玩呢……”

“什麽時候?”

沈令瞪他一眼:“現在。”

“…………”

好吧,賀聞帆終於搞懂其中關竅了。

沈令大概是難得和同學聚會一次,十分期待,但因為這件事耽誤了時間不說,還把額頭撞紅了。

愛漂亮的年輕大學生於是自閉了。

賀聞帆很是愧疚:“怪我,怪我。”

“我們擦點藥好嗎?”他提出一個解決方案。

沈令眨眨眼:“能有用嗎?”

“先試一試。”

賀聞帆說罷便起身去拿醫藥箱,沈令靠在沙發上等。

一分鍾。

兩分鍾。

……

賀聞帆竟然好一會兒L都沒回來。

沈令不由地探出腦袋張望。

隻見賀聞帆在儲物櫃前翻翻找找,卻遍尋無果。

最後回來時手裏沒有醫藥箱,取而代之的是用濕毛巾包裹的冰鎮礦泉水。

他在沈令身前坐下,鎮定道:“用冷敷吧。”

“是因為……沒找到醫藥箱嗎?”沈令問。

賀聞帆咳了一聲:“冷敷也可以。”

他讓沈令放鬆地靠在沙發裏,動作很輕幫他敷額頭:“會疼嗎?”

沈令搖搖頭。

賀聞帆離的很近,下頜、脖頸、喉結都近在咫尺,於是沈令也能毫無保留的感受到他的認真和專注。

莫名的,沈令心緒似乎被熨得妥帖了些。

他看著賀聞帆,有句話剛才就想問,但一直沒開口,沈令舔了舔嘴唇:“賀先生。”

“怎麽?”

賀聞帆擦了擦手上凝結的水珠,轉頭要扔掉紙巾時頓了一瞬,他好像不知道客廳裏沒有垃圾桶,手懸在半空,最後把紙巾暫時放到茶幾上。

沈令:“……”

“這裏真的是你家嗎?”

沈令終於問了出來。

賀聞帆對這間屋子表現出一種極度的不熟悉。

從稍顯手忙腳亂的翻找醫藥箱,到在抽屜裏翻出嶄新幹淨的毛巾,再到剛才扔紙巾。

賀聞帆和他家裏的一切陳設,都仿佛不認識彼此。

“……”賀聞帆難得流露出尷尬的神情:“我很少來這邊住。”

他隻解釋了這一句,就忽地皺起眉,指腹撫了撫沈令的額頭:“怎麽一點效果都沒有。”

沈令皮膚太薄,這樣短暫的冷敷非但沒讓紅腫消下去,反而凍得周圍的皮膚也泛起了紅。

賀聞帆連忙停下,把溫熱的掌心覆蓋到冰涼的皮膚上。

“要不然用一下遮瑕的氣墊?”

他提出了第二種具有建設性的意見。

沈令挑眉:“你連化妝品都懂?”

賀聞帆拿出手機:“以前合作過這方麵的品牌。”

原以為他隻是開玩笑提的一個建議,沈令就沒有立刻拒絕,誰知道這人居然是認真的。

在沈令還在感歎賀聞帆和化妝品完全不搭的時候,賀聞帆已經在給助理發語音讓帶一支過來。

“別別別。”

沈令垂死病中驚坐起,連忙製止:“別發。”

賀聞帆:“?”

沈令就著賀聞帆的手親自把消息撤銷,這才鬆了口氣:“沒事不用了。”

賀聞帆不解:“你不是還要和同學出去玩?”

賀聞帆在沈令眼裏,一向都是沉穩冷靜不急不躁的性格,沈令沒想過,他也會有這種稍顯一根筋的樣子。

似乎是因為沈令剛才委屈抱怨了一下,他也就把這場聚會看得非常鄭重其事。

沈令有點詫異,但更詫異的卻是自己心裏那一點點鬱悶,不知不覺間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終於笑起來,撥了撥頭發蓋住額頭:“這樣遮住就行了,露出一點點也關係。”

說到底賀聞帆那一下原本撞得就不重,看上去痕跡明顯有大半原因是他自己皮膚脆弱。

沈令情緒恢複過來後,慢慢意識到自己先前有點在跟賀聞帆鬧脾氣的意思,而賀聞帆其實沒有義務這麽哄他將就他。

如果真的受傷直接去醫院就行,這麽賴在人家家裏撒嬌算什麽呢?

沈令後知後覺有點不好意思。

“真的沒關係?”賀聞帆問。

“沒事的,”沈令揉揉臉頰:“應該很快就消了,謝謝你。”

賀聞帆還想說什麽,但沈令已經起身穿外套看上去準備離開了,便閉上了嘴。

他和沈令一起下樓,為了表示歉意,主動將沈令送去了聚會的地點。

車停靠路邊,賀聞帆沒忍住撥開沈令的頭發看了眼。

還好,凍出來的紅痕已經消了,隻是撞傷那裏還是有點顯眼,圓圓的一塊在額頭中央。

賀聞帆不太放心:“真的不用去醫院看看嗎?”

畢竟沈令脆皮得難以想象。

沈令解開安全帶,聽到賀聞帆的話,笑了笑:“沒事,已經不疼了。”

賀聞帆歎了口氣,幫他理好頭發:“好吧。”

沈令下車後,賀聞帆又再一次叫住他,沈令彎腰從車窗探出頭:“你叫我?”

賀聞帆陷陰影裏,沈令不太看得清他,隻聽見他說:“電梯不知道什麽時候能修好,晚上我接你回去吧。”

他話音聽起來相當自然且充滿紳士的關切,沈令搭在窗沿上的手指卻蜷了蜷,眼神晃了下,難得的沒有推拒。

“好、好呀。”他朝賀聞帆揮揮手,轉身往商場大門走。

賀聞帆目送沈令離開。

直到沈令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人潮中,才長長抒出一口。

他鬆開緊握方向盤的手,手心有些微微冒汗。

用了一個很拙劣的借口,幸好沈令沒有多問。

沈令走在前麵,臉頰漸漸發燙。

他不斷回想,賀聞帆這話什麽意思?

電梯有沒有修好,和他來不來接自己有什麽必然的聯係嗎?

要是回去電梯沒好,他難不成還能背自己上樓?

這個念頭一閃過,沈令臉頰更燙幾分,心都跳得快了些。

他壓壓胸口,加快腳步。

沈令和杜淼淼他們約在一家私人影院。

原本定的是在商場門口匯合,但沈令耽誤了時間,不好讓大家一直等,就讓他們先走。

沈令到的時候電影已經播了好一會兒L,房間裏人不算多,就是小群裏的四五個,圍在一起說說笑笑。

小桌上擺了一堆零食。

據杜淼淼說,他們就是為了隨便吃喝玩樂才定的私人影院,雖然觀影效果肯定不如大屏,但能隨心所欲地玩比較重要。

而且沈令的心髒不一定受得了影院巨大的聲浪。

杜淼淼一看到沈令就把他到自己身邊坐下:“千盼萬盼,終於把你盼出來了。”

沈令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對不起啊,我路上耽誤了。”

杜淼淼笑起來:“開玩笑的,沒事兒L,晚點也無所謂,本來就是出來玩,心情好最重要。”

沈令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

旁邊的同學問他能不能喝飲料,沈令道謝後要了一瓶橙汁。

杜淼淼看了看沈令,忽然問:“誒沈令,你臉怎麽紅紅。。”

沈令心髒一抖。

他連忙抬手捂住,臉頰確實好像還在發燙。

該死,怎麽還沒消下去啊。

他咬了咬嘴唇,嘴硬道:“有嗎,沒、沒有吧……可能是太熱了……”

杜淼淼卻疑惑,“你捂臉幹什麽,我說的是這兒L啊。”

她抬起手,明晃晃指向沈令的額頭。

沈令愣愣地眨眼。

哦,是在說額頭。

竟然說的是額頭?!

被撞的地方早就不疼了,沈令不知不覺全然忽視掉,滿腦子隻有剛才道別時奇怪別扭。

沈令這下是真臉紅了,尷尬得手腳都蜷縮。

他狠狠喝了幾口橙汁壓驚,努力維持鎮定:“額頭啊,我出門的時候不小心撞到的。”

“喲,那沒事吧?”杜淼淼正經了幾分:“看著還挺紅的。”

“沒事沒事,”沈令擺手:“就是看著嚴重一點。”

旁邊一位同學慢慢琢磨出點不對勁,“咦”了一聲,“撞的是額頭紅的也是額頭,你剛剛捂臉幹什麽?”

她斜著眼打趣:“看來是路上還遇到了要臉紅的事。”

杜淼淼瞬間睜大眼睛:“你發現了華點啊!——怎麽沈令,戀愛了?”

“咳!”沈令一口橙汁差點沒咽下去:“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大學不談戀愛什麽時候談?”杜淼淼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沈令一噎,竟然覺得她說得對。

“不不不,”他連忙找回思路,義正言辭:“我沒談,我也沒那個想法。”

“為什麽?”

“就是——”

沈令愣住了,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然說不出不願意戀愛的理由。

這是什麽意思呢?

意思是他也可以戀愛嗎?

沈令活到現在,都沒想過這方麵的問題。

他真的可以戀愛嗎?

要跟誰呢?

他也沒有對象啊。

而且戀愛對心髒也不好吧,喜歡一個人的話,就會因為他有情緒起伏,會因為他傷心難過,也會因為他歡喜雀躍。

這種對常人來說會讓生活變得充實鮮活的情緒,對沈令或許會成為一種負擔,如果情緒太強烈,那相應的,他身體一定會難受。

沈令的心漸漸冷下來了。

像突然踩在一團虛幻卻甜蜜的泡泡上,剛要被幸福迷暈,就突然破滅,又跌入現實。

也是,戀愛有什麽好談的呢。

他既沒有喜歡的人,也沒有那麽多精力。

今天一整天的情緒起伏已經有點超出負荷了,沈令揉揉發澀的心口,暗暗歎息,算了吧。

晚上吃完飯後杜淼淼他們還想唱KTV,沈令體力還是差,折騰一天累得不行,拒絕了大家的邀請。

離開時路過一家戶外用品店,看見店裏有一頂藍色帳篷。

是一頂像星空一樣的,非常漂亮的帳篷。

沈令走不動道了。

賀聞帆按照約定早早來等沈令。

沈令去時兩手空空,出來時卻背著一個巨大的收納袋,看上去相當吃力。

賀聞帆立刻上前接過來,拿在手裏掂量了下,分量不輕。

“這是什麽?”

沈令被壓得肩胛骨痛,他揉著肩膀笑著說:“買了頂帳篷。”

“帳篷?”賀聞帆將袋子放進後備箱:“你喜歡露營?”

“嗯……”沈令思索兩秒:“也不算吧,就是單純喜歡帳篷。”

倒是個很特別的愛好。

賀聞帆勾勾嘴角:“是什麽樣的帳篷?”

沈令一提到這個,臉上就浮現笑容。

“是有星星的帳篷,”他說,“從外麵打開燈,再鑽進去看的話非常漂亮。”

是如果沈令再小幾歲的話,一定會對著那些星星許願的漂亮。

“對了,”沈令突然想起來:“你的生日願望還沒想好嗎?”

賀聞帆開著車,指尖一僵。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麽告訴沈令,自己的願望似乎正在以一種奇妙的方式實現著。

他前幾天弄壞了新來的鄰居的盆栽。

這原本不是要放在心上的大事,有沒有鄰居對賀聞帆來說也不重要。

但當他知道盆栽的主人是沈令,而沈令竟然讓他那個荒唐的夢境化作現實時,他就已經沒有再許願的必要了。

“我再想想好嗎?”他最終這樣回複。

沈令靠在椅背上笑笑:“好吧。”

他這個笑比平時淺淡溫柔許多,坐姿也不似往常端正,有點懨懨地靠著。

“累了?”賀聞帆問。

沈令點點頭:“有一丟丟。”

“那就睡會兒L吧。”賀聞帆輕聲說。

說是睡,其實隻是閉著眼養神。

沈令沒有暈車自然睡不著,而且越臨近家門,他越是開始緊張。

他不斷地在想,如果電梯真的沒修好該怎麽辦。

甚至這種緊張是在大腦開始思考前,心髒就先開始亂跳。

他是絕對沒有辦法自己走上二十八樓的。

難道真的要讓賀聞帆背嗎?他會願意嗎?

就算願意也不太好吧。

爸媽家離得遠,這個點再過去太晚了,而且家裏也沒人。

要不然還是出去找個酒店睡一晚好了。

可都已經到家門口了又說要住酒店,會不會太刻意了?

其實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趕緊平複心緒,告訴自己沒關係的,這並不是一件值得煩惱的事。

但沈令就是這樣一個很容易鑽牛角尖的人。

怕自己尷尬也怕別人尷尬,怕自己給別人添麻煩,更怕別人覺得自己是個麻煩。

尤其是對上賀聞帆,這種情緒就如火如荼地再上升一個高度。

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明明賀聞帆對他是很溫柔且平易近人的。

沈令想不明白,也無暇顧及。

大廳裏不像上午那麽吵鬧了,恢複了往日的安靜。

沈令跟在賀聞帆身後,目光所及都是賀聞帆筆直的脊背,他偏了偏頭,越過賀聞帆的肩膀往前看去。

兩部電梯,其中一部還被封著,另一部前禁止使用的牌子似乎撤了。

是可以用了嗎?

賀聞帆伸手,按下上行鍵。

“叮!”

電梯門打開。

真的好了!

不用走樓梯了!

沈令心口驀然一鬆。

困擾他一路的那些有必要的、沒必要的、庸人自擾的情緒,隨著電梯敞開泄出的光暈消失殆盡。

緊繃的精神驟然垮掉,沈令眼前有點晃。

他伸手扶住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