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人生如眛履,我亦是行人(下)
柳烏龍女士淚眼朦朧,她抽泣著問我:“你說,我但凡多做點什麽呢?他是不是就不會走了?”
我想了想,說:“有些事情,冥冥之中可能就已經注定了吧,唯獨希望壞人得到懲罰吧。”
“他才十幾歲……你知道嗎?我昨天看到他爸媽,我才真的相信一夜白頭。”柳烏龍女士說著又端起酒杯,我輕輕地從她手中把酒杯拿走,我說:“知道你很能喝,但是不能再喝了,我一個大男人,你喝醉了我要怎麽搞?”
我拿了隻空杯子,倒滿,自顧自地喝了起來,一邊喝我一邊說:“人這一生,就像是在走一條很長很長的路,途中我們會遇見很多很多人,好像他們的出現除了告訴你人間值得之外,更多的是在告訴你這條路很難走,但是你要好好走。夕陽把自己砸入地平線的時候,西邊天際一絲殘陽,我們回頭看,路上堆了好多好多的屍骨啊,可是他們也曾經是那麽鮮活的生命啊,但是他們用刻在屍骨之上的經曆告訴你,人生沒那麽好走的,但是請你珍惜,好好地走下去。”我轉頭看她,我發現她也在看著我,我問她:“你能懂我的意思嗎?”
柳烏龍女士看著我,搖了搖頭。
我笑了,我說:“我當年還在醫院實習的時候,有兩件事情特別印象深刻。第一件是我遇到了一位大叔,實習生嘛,給人紮針總會不受人待見,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但是那次,那位大叔說讓我放心大膽來,不行就重新紮,我也算爭氣,一把成功。你知道那位大叔說什麽嗎?他很慈祥地看著我,說:‘小夥子,你稀奇哎,很少碰到男孩子學護士哎。’稀奇兩個字從那天起就刻在了我的腦海裏。那天起,我好像就找到了我將來要從事的工作的意義,好像也不過如此。你也知道,我當年學護理,是因為我繼母非逼著我學,我那時候已經不是十五歲那時候的我了,就妥協了。但是那天之後,我就真的慢慢和自己和解了。”
我放下酒杯,說酒真難喝。
“還有一件事就是我在 ICU 實習的時候,有一位阿姨,老師讓我固定看護她,她雖然躺在病**,但是她是有意識的,但是因為她行了氣管切開,又沒辦法說話,但是好在她會寫字,有時候我們之間溝通就靠手寫板,她一般也就那幾件事情,問我幾點了,或者需要搖高床頭、吸痰或者更換護理墊。久而久之,她很信任我,經常為我豎起大拇指。ICU 的實習生活枯燥乏味而且很累,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就坐在她的床邊,不知道怎麽了,我就和她說:‘現在是春天了,外麵花都開了,但是前兩天下了幾場小雨,花落了一些……今天天氣很好,雨停了,陽光很不錯……’。”
“但是後來,她要開始進行脫機訓練,但是因為依賴呼吸機久了,脫機之後她會特別難受,但是這是她必須要經曆的坎兒。好幾次她堅持不下去,用力敲床讓我把呼吸機給她接上,我就很耐心地和她說,我說這是為了你好,你隻有早點脫機,你才能早點從這裏出去,你回到家裏是沒有呼吸機的,所以你要訓練,這是為了你好,你的血氧還有生命體征都是好的,不要害怕,我知道你很難受,但是你要加油,好嗎?我反複說這是為了你好,她反複用力敲床,時間久了,我漸漸失去耐心,我也是人,我也會有情緒,她可能看我有些不高興了,就慢慢收斂起來。那天,她脫機訓練了兩個小時,還不錯。下午的時候她讓我拿手寫板給她,她還沒寫完我就知道她寫的是‘上午的事你不要生氣’,那一刻我被紮到了,那種感覺就是雖然你隻是一個實習生,但是你對別人來說,可能就是值得尊重且重要的存在。”我回憶著,“後來,隔壁病情惡化,老師們在搶救,動靜傳來,她有些害怕地看著我,我和她說沒事兒沒事兒,不要害怕……後來,我出科了,她還沒從 ICU 轉出去,但是那時候我相信,她很快就能出去了。”
“你是不是覺得這還挺美好的……其實,後來病情突然惡化的是她,老師們在那裏搶救,我就在不遠處看著,什麽也做不了。”我說。
“後來呢?那位阿姨搶救過來了嗎?”柳烏龍女士問我。
我看著她,搖了搖頭,然後長舒一口氣:“人走了啊,在那麽一個燦爛的春天。”
我們沉默很久,卻突然又有默契地舉起酒杯幹杯。
“這酒好難喝。”我說。
“可是這瓶酒八百塊哎。”她說。
“你這麽一說,這酒好像還可以。”我說完一口悶,柳烏龍女士終於笑了。
“晚飯沒吃吧?”我問她。
她搖搖頭。
“你去收拾收拾自己,我看看你家裏還有什麽,我來燒菜。”我說。“我還從青江帶了一隻紅皮鴨子,嘎嘎好吃。”
我起身朝著廚房走去,柳烏龍女士望著我的背影,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問我:“對了周遊,沒來得及問你,怎麽突然來蘇州了?”
我怔住了一兩秒,還好她看不見我的麵部表情,然後我回頭笑著和她說:“想你了唄。”
她終於滿血複活,朝我扔來一隻抱枕:“聽你吹牛!”
柳烏龍女士的冰箱很是幹淨,裏麵除了水就是她成堆的可複美麵膜,然後我終於在保鮮層的最下麵發現了一把已經蔫吧的青菜,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我拿著那把青菜,有些不知所措地開始逐個打開廚房的櫃子,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讓我發現了兩包辛拉麵,不幸的是,已經過期一個星期了,沒關係,吃不死人。我把紅皮鴨子拆開,找了一把趁手的刀把它剁好裝盤,然後澆上熱好的料汁。盤子裏大概是一隻鴨後腿的量,剩下的我怕柳烏龍女士懶得剁也一並切好放進保溫盒扔進冰箱了。
柳烏龍女士收拾完的時候我也已經把煮好的辛拉麵還有鴨子端上了茶幾的餐墊上,因為煮了蔫吧的青菜,煎了很完美的荷包蛋,這讓那兩碗麵看上去不那麽寒酸。
大概吃到一半的時候,柳烏龍女士突然停下筷子,她看著我,然後問我:“這是櫃子裏的那兩包麵嗎?”
我點點頭。
“我前兩天看的時候好像過期了。”
“我知道啊。”
“那你還煮?”
“放心,吃不死人。”
“真的嗎?”
“真的。”
聽我說完,柳烏龍女士又將信將疑地挑起一筷子麵條吃了起來:“你帶的這個鴨子還挺好吃的。”
“那你就多吃點……剩下的給你切好放冰箱了,熱一熱澆上料汁就好了,盡快吃。”我說。
很快,柳烏龍女士吃光了那碗麵,她甚至還喝了兩大口湯,最後,她放下碗筷,這次她開始上下打量我,我注意到她在看我,我就問她怎麽了,我臉上有錢嗎,然後我聽見她問我:“你真沒事兒?”
我有些心虛,但還是故作鎮定:“我沒事兒啊,我能有什麽事兒?”
“真沒事兒?”
“滾。”說完我起身,順便把碗收了:“洗碗去了,你把茶幾擦幹淨。”
收拾完廚房,我又和柳烏龍女士聊了會兒天,最後約好明天陪她去逛打折村,其實想想,有個愛好還是挺好的,哪怕隻是單純地逛逛商場,買買東西,就能轉移不少的注意力。沒過多久我就從柳烏龍家離開,回到了酒店裏。
我感到一絲疲倦,進了門隨意地把鞋子脫掉甩開,換作在家裏,我是不會這樣做的。我赤腳走向窗邊的單人沙發,然後把整個人砸進去,我的頭向後仰,就看見了窗外的燈火。一個人的時候容易胡思亂想,很顯然,我不自覺地就想到我來這裏的原因,我突然想那個男孩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一躍而下,我起身,走到窗前,打開它。窗外的風胡亂地打在我的臉上,冷的不像話。五顏六色的光就那樣迷亂了我的眼睛,我的眼前模糊一片,我向前邁上一步,再邁一步。
手機響了。
我的頭都已經探出窗外,卻這樣驟然清醒。
我轉身回去拿起手機坐在沙發上看,是運營商提醒我手機欠費需要繳費了。
想再次起來,卻懶得起了。
我看見吳斐發了一條朋友圈,是秦大朗帶著秦小朗玩耍的照片,配文是:今天天氣真好。
我想他們應該會複婚吧,這應該是遲早的事兒。
是啊,今天到處天氣都不錯,要不改天吧。況且,我還答應了柳烏龍女士明天陪她逛街。要是我沒有準時出現,她應該會恨我一輩子。幾十年後到了下麵,她還是會四處“追殺”我,在閻王爺麵前,一籮筐一籮筐地抖落我的糗事兒。仔細想一想,做鬼還是體麵點兒好,我是真的惹不起。
說到底,我是不是沒有勇氣?
周遊,你可真是個慫蛋。
手機響起來,這次是電話,我本以為會是吳斐他們某個人打過來的,但是沒想到卻是徐姓同事。
“喂。”我說。
“周遊,有件事我想和你說。”徐姓同事開口。
“什麽?”我有點蒙。他打電話給我我就有點蒙。
“你……你的那個視頻,是我給媒體的。”他說。
這句話傳進我的耳朵裏,我沉默了很久。
良久,徐姓同事的聲音又傳過來:“喂?周遊,你在聽嗎?”
“你還真挺坦**啊。”我說。“你不說我都忘了你住在那兒,真巧。”
“你就不想知道為什麽嗎?”他問。
我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為什麽?”
“因為——小楊總是拿我和你做比較,你懂嗎?”
“我不懂。”
“她說你處處比我好,個子高長得帥,會做飯燒菜……她說你愛幹淨,就連我脫個襪子放在地上她也要說,你知道她說什麽嗎?她說如果是你就一定不會這樣做……所以那天我看到你,我就拍了下來,對,我就是想讓你出醜。”
“你做到了,所以,你跑來說是你做的有什麽意義?讓我報警嗎?”
“反正事情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隨你怎麽做吧。”
“可笑。”說著我掛了電話,拉黑了他所有的聯係方式。
這天晚上,我洗完澡躺在酒店的**,睡得卻格外安詳。
次日早晨,柳烏龍女士駕車風風火火出現在酒店樓下,她說要帶我去吃蘇州巨好吃的一家麵店,本來我以為會是我在網上看到的那種小碗小碟裝小菜的那種精致擺盤的,但是我沒有想到的是那家麵店藏在一條老街,店麵很破,攏共也沒有幾張桌子,卻人滿為患。是真的人間煙火。
冬日清晨,煮麵的大湯鍋冒著滾滾的熱氣,店主手起麵落,煮熟撈起,扔進碗裏,調料菜碼則由另外一位阿姨完成,配合好不默契。我依舊點了菜碼是黃花菜的湯麵,加了店裏一些鹵味兒小食,麵好後,我和柳烏龍女士端著碗坐在店門口棚下的一張小桌子上,在時而吹過的冷風中,我們把麵吃完。
等到打折村開門,我們從路邊咖啡店直接過去,我手裏還拿著和這個季節格格不入的冰美式。
“怪不得你腸胃不好。”柳烏龍女士用眼神揶揄我。
“習慣了。”我笑。
我一個快失業的人,竟然也在此刻不管不顧起來,花起錢來也變得大手大腳,這一天讓我覺得很愉快。我的腳步不自覺地加快,柳烏龍女士被我甩在身後,我隻是高興我能有什麽錯呢?我竟然完全忽略了她。
知道身後響起她的聲音,我這輩子也忘不了,她大聲衝著我喊:“姐夫!你等等我!”
我回頭看她,又四處看看那些望著我們的人,我覺得我的臉一定紅到了耳根子,然後我拔腿就跑,此地不宜久留。
你可以想象嗎?兩個快三十的人就這樣在大街上追逐,路人們隻會圖個樂,他們不會知道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們大笑著,追逐著,沒有停歇的意思,那是一條怎樣的路呢?就像是大學時候每個周末我們背著羽毛球拍跑著去體育館占場地的樣子,那個時候頭頂有著三四月漸漸茂盛起來的梧桐樹,光零零散散地散落,鳥雀也飛翔。那時的我們還不知道未來會是什麽樣子,是不是一事無成?是不是滿目頹唐?是不是庸俗至極?說來可笑,我一直覺得人生艱難是人生至理,竟然沒想過什麽好的結局。比如現在,我突然想起網上之前很火的那段話——
“有一天我漂亮生動,我的好朋友都在我身邊,我看遠山,遠山悲憫。我恍恍惚惚確定,我會死的很早,我周圍人聲鼎沸,他們討論著我不喜歡的話題,我隻好微笑,目光深遠,於是孤獨從四麵八方湧來。”
我忽然定住腳步,柳烏龍女士追了過來,她笑著拍打我的肩膀,我恍恍惚惚地朝著某個方向望過去,某個身影很快消失又一次,我像是出現了幻覺——
W,是你嗎?是你吧。
我很快回過神來,和柳烏龍女士有說有笑。
周遊,你或許想過,鮮活地活著嗎?
我這樣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