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絕不會責怪自己的玫瑰

和江宿印的談話並不順利。

因為夢筠的原因, 也因為心理醫生職業操守的緣故,江宿印並未對沈域清透露任何夢筠病情相關的治療情況。

盡管如今有許多人不遵守這條規定,隨意將病人病情泄露或通知家屬學校,但江宿印尊重自己的職業, 也尊重自己的病人。

沈域清也尊重江宿印的決定。他並未糾纏, 朝對方微微點頭便起身離去。

然後他便吩咐秘書, 用其他手段弄到了夢筠的病曆本。

辦公桌上躺著新送來的檔案袋,病人名為夢筠。

沈域清知道這不道德, 但到他這種層次的人, 花錢用點手段達成目的已是常態,至於是否遵守規則有違道德, 實在不夠放在眼中。

沈域清剛結束一場會議,回到辦公室後便看見秘書放在桌上的檔案袋。他停住腳, 悠悠拿起文件。

他站在落地窗前, 辦公室位於三十七樓, 身後是燈火通明的城市。他拆開檔案, 從最初看起。

江宿印字跡工整,筆勢靈活。他提筆的第一行字,清晰寫到——

“在接連遭遇背叛和創傷後,患者從自信轉變為自卑。她外表看來樂觀開朗,與常人無異甚至十分優秀。但實際她依舊深陷沉溺於過去。”

“患者在短時間內遭遇家庭劇變, 親眼看見父母自殺, 為此表現出非常強烈的焦慮感,以及自我憎惡。”

“2017年。夢筠再次做夢夢見學校中的那片湖。”

……

——“江醫生, 你有沒有為人跳過湖?初春的湖水很冷。”

——“有的時候很痛苦, 人生毫無意義。”

“我很想, 結束這一切。”

沈域清目光凝重, 落在病曆本上的手指停滯,每一頁每一行字,都觸目驚心讓人不敢深想。

耳邊不由想起不久前與江宿印的談話。

青年神情冷淡,冷冷道:“你不了解夢筠,但凡你明白她心中有多麽痛苦,你便不會像現在這樣對待她。”

落地窗外漆黑夜色,城市燈火通明。在看見那本承載夢筠所有心理的病曆這一刻,沈域清忽然也感同身受到了那種痛苦。

他第一次明白,自己對夢筠忽視太久。

他自以為對夢筠無微不至,對夢筠足夠體貼。但他實則做得並不夠好。

他拒絕他逃避他縱容,於是造就了今日的結果,讓夢筠走到如今。

沈域清從史安樂的社交平台上看見夢筠近照,他不在意對方是否和那些年輕的男生靠得有多近,是否有了新歡,他隻在意夢筠是否真正快樂。

所以在得到夢筠的消息後,他第一時間從會議室趕來。

當他看見夢筠蹲在夢叔叔墓碑前時,他的心便沉了下去。

他蹲下身,靠近對方,輕聲詢問說:“小夢,要怎麽你才能開心呢?”

墓園中,夢筠不知道沈域清的思緒。

她隻看得見對方的眼神,漆黑的眼仿佛沉重地化不開的夜。

沈域清問自己過得好不好,可是他卻不知道他自己看起來很不好。

他小心翼翼的目光,眼中濃重的悲傷,毫不掩飾的關懷,幾乎放下了自己身為沈家繼承人天之驕子的尊嚴。

夢筠覺得無比好笑,又異常好奇。

她原以為在那場求婚之後,自己告訴沈域清所有真相後,兩人的故事便就此結束。

夢筠知道沈域清的性格,為人看似溫和有禮,實則很有自己的原則。

他始終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有自己的尊嚴。他在所有人麵前被自己拒絕,並且得知這場愛情追逐的真相,他大概永遠都不會想再見自己。

就算沈域清真的愛她,恐怕那點愛也會在得知真相那一刻消散雲煙,從此對她避之不及。畢竟當年夢筠的追求讓沈域清煩不勝煩,他便毫不猶豫地舍棄了自己。

但夢筠沒想到,沈域清似乎真的變了,也或許是他比她想象中還要愛她。

他居然會來挽留她。

是的,挽留。

夢筠在短暫地好奇後,隻能想到這個詞。

如果沈域清不是為了挽留她,為什麽他還會在被自己傷害後繼續靠近,對自己那麽好呢?

在察覺到沈域清的心思後,夢筠先是恍然大悟和可笑,隨後便是濃濃的惡心。

這種惡心並不是對沈域清遲來的深情,而是對自己。

夢筠看見沈域清這副低三下四的樣子,便難以自已地想到過去的自己。

曾經的她也是如此,愛上一個不喜歡甚至厭惡自己的人,卻固執地試圖扭轉對方心意,認為隻要自己堅持下去,便能修成正果。

多好笑啊。

夢筠一陣反胃,剛才心中所有惡劣的心思緩緩褪去,臉上甜美的笑容漸漸收斂。

她不再甜膩膩的故意喊對方“域清哥哥”,而是用一種異常冷靜的聲音,問道:“沈域清,你來這裏做什麽呢?”

自從兩人在求婚現場決裂之後,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平靜對話。

沈域清看著她,緩緩說道:“小夢,過去的事,所有事,我向你道歉。”

“是我無知,是我不夠好。”

沈域清從未想到夢筠在意的事如此多,關於他的朋友,關於中學時和明月柔的緋聞,以及所有與兩人有關的閑言碎語。

他認真地說:“我和明月柔從沒有任何關係。”

夢筠神情冷漠,聞言卻忽然笑了:“沒有關係嗎?”

她想起很久以前,她追問沈域清是不是喜歡明月柔。

對方沉默的那一分鍾,幾乎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她期待的眼神漸漸落空,在沈域清回避的態度中,夢筠得知了真相。

沈域清當然知道這件事。

他看著夢筠看笑話的目光,沉默道:“中學時有關我的流言很多,我幾乎從不關心,也不會有人拿這些事煩我。”

除了柏卷和玉嬌嬌等人會開玩笑將他和明月柔湊成對,但沈域清幾乎從不關心這些事。

他沒心情搭理,也懶於解釋。沈域清甚至在某段時間中默認了他喜歡明月柔這件事,隻因為那時他被夢筠纏得喘不過來氣,便想通過自己和明月柔的緋聞,讓對方知難而退。

對於這件事,沈域清一直很後悔。他曾經想過跟夢筠解釋,但他比夢筠更介意從前,擔心再提起兩人過去不愉快的經曆,讓本就岌岌可危的感情更加糟糕。

所以沈域清假裝忘記此事,從不開口,寄希望於夢筠也忘記過去。

他不知道夢筠從未忘記。她在每一個難眠的夜晚,用往事折磨自我。

沈域清看著夢筠冷漠的神情,輕聲說:“如果我早知道我們會到這一步,如果我知道我愛你,我便絕不會如此。”

梅雨季的南方,小雨連綿不絕,隨時飄落而下。

頭頂的樹梢滴答滴答,有細碎的雨珠砸下。夢筠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發現指尖有一抹濕潤。

是水珠嗎?

夢筠蹙眉不解,直到沈域清遞上絲絹,她才恍然回神。

在聽到沈域清的解釋後,夢筠先是不敢置信,隨後又覺得可笑。

她沒想到,一中當年流傳的浪漫愛情故事,居然來源於自己。

這個誤會的開始,來源於沈域清想要擺脫自己。

這個誤會的延續,來源於沈域清想讓自己忘記過去。

而這個誤會,讓自己背負許多罵名,成為一中當年的跳梁小醜,直到今日仍舊是眾人憐憫冷嘲熱諷的對象。

夢筠有一瞬間,很想脫下自己的高跟鞋,狠狠砸在沈域清臉上,指著對方鼻子罵他:“你有病吧!”

事實上她也真的罵了:“沈域清你有病吧!”

夢筠沒脫鞋砸沈域清,不是她有素質,而是她怕丟了準頭。

萬一自己砸人時沈域清躲開了,四周全是墓地,她鞋子冒犯到其他原住民的墓碑怎麽辦?不尊敬死者是一回事,說不定還要害她親爹晚上被其他鬼報複。

所以夢筠忍住了,盡管她恨不得現在抱頭衝上去創死沈域清,和對方同歸於盡。

“你究竟知不知道,就是因為你的默認,導致在所有有關你和明月柔的浪漫愛情故事中,我永遠是那個上不得台麵的可憐小醜。”

夢筠已經不知道自己聽過多少含沙射影有關明月柔的話語,有些是諷刺有些是好心提醒,如複一日年複一年,她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卻莫名其妙有了被人輕賤的理由。

沈域清究竟知不知道,就是因為他可笑的自大,才會導致她當初那麽痛苦。

沈域清閉上眼,輕聲說:“小夢,我一直很關心你,那時我把你當作我最好的朋友和妹妹。所以我無法接受你的感情……”

沈域清幾乎刨析一般,將自己曾經最難以忍耐最不願回想的過去翻找出,一點一點回顧。這是他從未有過的經曆,也是他曾經最擔心的事情之一。

但如今他不得不做。

沈域清麵對夢筠的怒火,說:“是我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才造成如今的結果。”

他蹲身上前,低下頭,目光溫柔:“你要什麽?小夢。”

隻要你開口,隻要你能開心起來,我願意付出一切讓你好起來。

夢筠看著沈域清,眼神從不敢置信的好笑,到怨恨的怒火,最後是平靜無波的冷淡。

在得知所有的誤會後,她並沒有感到鬆一口氣,反而是前所未有的荒謬。

在得到沈域清所謂的深情道歉後,夢筠靈魂深處十幾天來揮之不去的疲倦居然詭異地時消散。此刻她胸膛中仿佛有一把火在燒,恨不得將全世界一同點燃。

她站起身,在四周走來走去,似乎要借此發泄自己的怒火。

半響,夢筠輕聲呢喃說:“我想……”我想讓你痛苦。

我知道了你的理由,荒謬又合乎邏輯。我知道我愛你時你不愛我,你的行為似乎沒有錯,但我還是決定拉著你一起去死。

所以對不起啦,倒黴蛋。

夢筠忽然扭過頭,在沈域清麵前站定:“我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當時你那麽討厭我,恨不得我去死,我還天天黏在你身邊,你故意那麽說也是應該的……你放心,我不會原諒你”

當沈域清聽見夢筠說不肯原諒自我時,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他眉心緊蹙,當即開口:“並非如此,夢筠你沒有任何錯,是我做錯了決定……”

其實沈域清當時做錯了嗎?

夢筠那時喜歡他,他卻不喜歡對方。想辦法拒絕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又有什麽錯呢?

可是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談論對錯似乎都失去了意義。沈域清無心為自己開脫,他隻想讓夢筠好起來。

“噓。”夢筠豎起手指,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

沈域清安靜下來,夢筠於是說:“我知道你沒錯,但我不原諒你。”

夢筠起身拉住沈域清的手,微笑說:“域清哥哥,既然你也後悔了,認為自己曾經做錯了,那你也不要原諒自己好不好?”

沈域清感受著手心冰涼的溫度,心也開始發冷。

夢筠幾乎是惡劣地注視著他蒼白的神情,故作輕鬆地說:“今天好像很早。你還記得嗎?以前我喜歡你時,最喜歡在你家門口等你。”

“你以前都跟我一起上下學,答應會保護我。但後來你從不等我,不跟我說話。我隻能在你家門口前,跟你說上兩句話。”

“你討厭我,你不肯見我,你逃避我,不許我離你太近。”

“你以前對我那麽好,又忽然對我那麽壞。但我那時候好喜歡你,所以我隻能跟在你們後麵,注視著你和明月柔他們的背影。”

“從前你都是陪伴在我身邊,可後來我卻成了被排擠的那個默默無聞的影子。每一天,我都在等你回頭。”

“每一天。”

“但你從沒有回頭。盡管如此,我也始終沒有放棄。”

夢筠看著沈域清,對方被迫回憶起過去最不願麵對的點點滴滴,神情近乎痛苦。

愛一個人會怎樣呢?至少會應該為那些傷害對方的場景而痛苦後悔吧?

夢筠心懷疑惑,故意嚐試,得到了心滿意足的答案。

她故意提及往事,不是為了賣慘,也不是為了讓沈域清痛苦。她隻是想借此提醒沈域清。

當初你對我多麽惡劣,我因為愛,始終沒有放棄你。

如今我多麽痛苦,盡管我傷害了你,但你也不能放棄我。

你必須跪下來求我原諒,在心中為過去懺悔,向我的愛道歉,

在我沒有原諒你放過你之前,你必須跟我一起痛苦。

夢筠注視著沈域清,然後笑了起來。

夢筠居高臨下,影子籠罩著沈域清的身影。他抬起頭,毫不意外地看見對方眼中的快意。

沈域清明白夢筠的意思,懂得她的做法,知道她的報複。

但他依舊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好。”

你希望如此嗎?那好。

夢筠的眼睛亮了起來,沈域清卻覺得自己連呼吸都無法做到。

看見病曆本上那些對方的細碎言論,遠不及此刻他麵對夢筠崩潰時的惡意清晰。

沈域清解開領帶,纏在手腕,白皙的指尖解開襯衫衣扣,呼吸才放鬆了些。

他起身看向夢筠,說:“下雨了,我送你回家。”

夢筠歪頭看向他,然後說:“我不要你送。”她寧願淋雨,也不像跟沈域清同處一室。

她朝外走去,走出兩步路忽然回過頭,好奇問道:“你明天還會來嗎?”

沈域清始終注視著她的身影,說:“我以後日日都來。”

“我知道,我明白。”我心甘情願。

……

沈域清的目光落在夢筠離去的方向,直到對方離開很久後,他才緩緩收回眼。

司機匆匆趕來。沈域清坐上後座,身體向後靠在椅背。

他不由自主想到半月前,和江宿印在醫院的那場談話。

江宿印說:“夢筠很痛苦。”

“誰都幫不了她,能救夢筠的人隻有她自己。”

沈域清轉身上車,合上眼。

他當然要幫她,即使不會成功,他也要努力嚐試彌補。

至於江宿印?純粹是個庸醫,屁用沒有。

想到這,沈域清忍不住在心中罵道。

但凡江宿印有用一點,便不會任由夢筠現在那個所謂的報複計劃中。她應當有嶄新的人生,而不是在過去的深淵中折磨自我和死耗。

夢筠經曆了很多痛苦的事情,因為內疚,他曾經試圖拯救夢筠帶對方走出困境。但他沒有做到,夢筠反而病得更嚴重了。

她似乎把自己困在過去,沈域清不知道應該如何幫她。

坐在車上,手機裏不停響起消息。

今早缺席的會議,父母的詢問,朋友的關切,下屬的匯報,諸如此類轟炸著他的神經。

手機裏出現了一個消失很久的名字。

柏卷的電話被接起,對方幾乎是氣急敗壞道:“沈域清你瘋了吧!都被人耍完了,還去找她!”

“你還有沒有點骨氣!”下一秒,他的電話便被掛斷。

柏卷氣得險些把電話砸了。

當他得知沈域清求婚被拒的事後,柏卷先是痛快,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的先見之明!看吧,他早就說了夢筠這女人一肚子壞水,沒安好心!

聽聽她求婚現場說的那些話,恨沈域清討厭沈域清,對沈域清惡心。

這還是那個裝了多年舔狗的夢筠嗎?!

柏卷幾乎忙不迭地打電話告訴沈域清,等著昔日好友向他道歉或是吐苦水。

誰料對方一言不發,隻是在簡單詢問他的來意後,便掛斷了電話。

柏卷氣憤之餘,也漸漸茫然。

這還是沈域清嗎?

他為什麽在受到傷害後,始終未曾對外界提及夢筠,無論是抱怨還是不解。

常人在得知自己的愛情是一場騙局後,恐怕早就爆發,更別說他們這些出身於金字塔的公子哥繼承人。

可沈域清從頭到尾都十分冷靜淡然,就好像他早就猜到真相,並且心甘情願被如此對待。

他甚至不允許其他人提及夢筠,在不久前的一場義賣會中,有人為了討好沈域清,故意用貶低的口吻議論夢筠,說對方不識好歹。

然後那人便被沈域清派人請了出去。

他吩咐人時甚至沒有避諱任何人,用的是自己的貼身保鏢,將自己的態度表示得極其清楚。

於是A市所有人都知道,沈域清沒有怪夢筠,不允許別人用手段傷害夢筠,甚至連背後非議都不行。

他是真的喜歡夢筠嗎?甚至是愛嗎?

沈域清才會在被傷害拒絕後,一如既往地維護夢筠?

其他人看不明白,柏卷在這通電話後,卻終於懂了。

自從被迫與沈域清絕交後,柏卷心情始終處於憤怒不解的狀態。他和沈域清相識十幾年,從未料到友情會因為幾句話斷送。

直到此時,他回憶起沈域清曾經數次不耐煩的阻攔,他才明白自己錯在了哪裏。

另一邊。

沈域清麵無表情地掛斷柏卷電話,頭靠在後座,雙眼緊閉。

諸如柏卷一類的人不少,在事發後不斷發來訊息詢問,甚至包括他的父母。

大家似乎都很奇怪,詢問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沈域清,你不怪她?!”

是啊,在所有人眼中,夢筠都已經騙了他,他居然絲毫不怨恨對方。

聽起來似乎是有些不合理。

回憶至此,沈域清緩緩勾唇,似是想到什麽有趣的笑話。

他曾在求婚現場講過《小王子》的故事,但那些人卻依舊不懂他和夢筠的關係。

他垂下眼,含笑思索片刻,抬頭自言自語道:“我怎麽可能會怪她?”

從求婚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天,幾乎身邊所有人都認為沈域清會怨恨夢筠。

但隻有沈域清自己才知道,他絕不會去責怪自己的玫瑰。

玫瑰對他意義非凡,他卻率先拋下對方。

他答應了要保護夢筠,他永遠是夢筠的親人。即使他無法成為對方的愛人,他也是世界上最期盼夢筠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