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意外(二)
一雙手粗暴地拎著喬抒白的手臂,把他從貨車裏拖拽出來,往他頭上套了黑色罩布,綁起手,推進一台車裏。
他們隻帶走了喬抒白,將倒在一旁,不知是死是活的勞森留在原地。
車顛簸地開了十幾分鍾,停了下來,那雙手又將喬抒白從車裏推出去,扯著他搖搖晃晃走了一段路,搜遍他的全身,拿走手機,最後把他推到一把椅子上,掀掉他臉上的黑罩。
冰涼的空氣湧進鼻腔,喬抒白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著,懷疑右肱骨可能骨折了,疼得全身麻痹,太陽穴突突直跳。
喬抒白適應了光明,晃著腦袋努力聚焦視線,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四麵是灰牆的房間,大約十平米,牆上掛著編織了新教圖案的紅紅綠綠手工掛毯。
他的對麵有一張木椅子,椅上坐著一個人,那人很高,戴著一頂灰色方帽,四肢細長得怪異。
喬抒白從未見過他,但與他視線相交的第一眼,便已識別到了他的身份——新教民區的主事者陳霖。
在所有新教民區的傳聞中,對陳霖都有同樣的描述:新教神親手將他凡間的傳話人落在了耶茨。隻要你見到他,你就會認出他。
現在喬抒白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因為陳霖狹窄的麵頰,挑高的眉毛,尖細的下巴,紅色的嘴唇,看起來正如同一尊活著的新教神的神像。
陳霖用細長的眼睛上下打量喬抒白,開口:“這麽說,你就是何褚說的,展慎之的情人?叫什麽名字?”
他的嗓子尖細也得不像正常人類,聲帶嘶嘶作響。
喬抒白沒吭聲,陳霖身邊高大的男人不耐煩地催促:“說話!”喬抒白垂下眼,認出他腳上的黑靴子。
“我叫喬抒白。”
“喔,喬抒白,來頭這麽大,是得擺擺譜,”陳霖輕聲細語,對他身邊的男人使了個眼色,“阿浩,不如你拍他幾張照片,錄一段視頻,找家八卦媒體發過去?展警督的秘密情人,這可是個大新聞。”
男人聽他的指令,拿起手機,對著喬抒白的臉拍攝著,低聲道:“這位是展警督的男朋友,今天越過摩區和新教民區的邊境,為新教民區運來了一批非法武器。”
“我和展慎之沒關係。”喬抒白脊背發麻,抬頭盯著鏡頭脫口而出。
他話音未落,立刻陷入了極度懊悔,恨自己說得太快——已是生死關頭,他何必維護展慎之的清譽,更別說沒準展警督已經在去接富賓恩家大小姐吃飯的路上了。
陳霖見他終於說話,對他笑了笑,示意男人把手機收起來:“何褚可不是這麽說的,他四處宣揚,說你是展慎之的寶貝。”
“本來一次兩次的,我也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你天天來,”他搖著腦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步步走向喬抒白,“新教民區是自治區,展警督的手再長,願不願意為你伸到我這兒?”
喬抒白不敢再頂嘴,低聲下氣地服軟:“霖哥,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也是被何總逼的。”
“哎,”陳霖回頭,看了穿黑靴的男人一眼,俯身拍拍喬抒白的臉,“認得真準,怎麽,記住我的名字了,打算去和展警督告狀?”
他的手冰得像蛇,瞳孔竟是紅色的。
喬抒白頭皮發麻,極力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和陳霖周旋:“霖哥,您誤會了。我隻是個打工的,何總讓我來運貨,我隻能來。我要真和展警督有什麽關係,他能讓我來幹這髒活嗎?”
陳霖麵色沒有變化,眯了眯眼睛,冷哼了一聲。
喬抒白的大腦終於清晰了一些,他迅速地回想出事前後的細節,忽然嗅到一絲生機。
他看著陳霖,苦笑了笑,擺出最低的姿態:“霖哥,您現在把我抓了,雖然能出氣,但何總沒什麽損失。我隻是個普通運貨員,像我這種小嘍囉,何總手下多得是,死了一個,還有一打等著接活呢。”
“是嗎?”陳霖轉轉眼睛,問他,“那你說,我要怎麽做,才能給你們何總一個教訓?”
“霖哥,我不懂這些,”喬抒白低眉順目地說,“但您想讓我怎麽做,我就會怎麽做的。您今天饒了我的命,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陳霖看了喬抒白一會兒,突然大笑起來。
他轉身往回走,重新坐在椅子上,做了個手勢,讓那個叫“阿浩”的男人把喬抒白手上的手銬解開了。
“喬抒白,”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喬抒白,“我今天要是把你放回去,你打算怎麽和何褚解釋?”
喬抒白的手腕得到放鬆,右手臂卻更疼了,他幾近暈眩,閉了閉眼,對陳霖說:“霖哥,您把我打個半殘,隻要別打死,丟到邊境,讓何總把我撿回去就是了。”
“還想挨打呢。”陳霖睜大眼睛,像看什麽新奇玩意兒似的看著喬抒白。
“霖哥,我不怕挨打,”喬抒白討好地對陳霖笑了笑,“我能活著就行。”
陳霖沉吟片刻,終於說:“就按你說的,我留你一條命,你替我做件小事當交換,怎麽樣?”
陳霖要求有些奇怪,讓喬抒白在何褚的勞工三廠,偷偷替他做一件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勞工體,說要用來當日常的替身保鏢,但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好的,霖哥。”喬抒白聽罷,恭敬地低下頭。
他的心跳遲鈍地變快了,心中雖然慶幸自己方才的猜測沒錯,陳霖確實有事想讓他做,否則不會比起拷問、警告,更像嚇唬和威脅。但同時也覺得無力和懼怕。因為他聽見陳霖笑嘻嘻的聲音:“阿浩,好了,他想挨揍了。”
而後,那雙黑靴子靠近他,單手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扔垃圾似的丟在了地上。
喬抒白被從車上推下去,摔在瀝青路上。
他全身的骨頭都像斷了,右肩倒顯得沒那麽疼,他仰躺著,像隻瀕死的老鼠般扭動,從褲子口袋裏掏出阿浩給他塞回去的手機,發現手機屏好像在車禍時便碎了,按了不知多少次,才撥出給何褚的電話。
又等了仿佛一整天,天幕從青灰變成深藍,接他的車終於到了。
來接他的隻有勞森和陸醫生。
勞森頭上也包著白色繃帶,兩人費勁地把他抬上擔架,放在車裏,陸醫生便給何褚打了電話。
喬抒白耳朵已聽不清聲音,隻抓住了幾個關鍵詞:“非常嚴重”,“危險”。
掛下電話,陸醫生拿了一個冰袋,敷在喬抒白充血的左眼球上,而後打開了一個金屬保溫箱,拿出幾支白色的針劑,替喬抒白注射。
喬抒白原本並不期待針劑會起效,然而一種發癢的、細小的疼痛忽然從他手臂的注射點蔓延到指尖。
破裂、紅腫的皮膚和骨頭仿佛快鏡頭中雨林中的植物,在光暈變化中,迅速地愈合了起來。喬抒白的四肢**著,呼吸變得綿長和順暢。
“原來康複劑起效這麽快,”陸醫生說,“第一次看見。”
喬抒白眼睛的充血消了,視線變得清晰,他看見勞森皺著的眉頭,和車裏的情形。
“他到時見何褚可能得化個妝了。”勞森伸手碰了一下喬抒白的皮膚,又很快地縮回手。
陸醫生又抽了一支營養劑,問勞森:“要讓他完全康複嗎?”
喬抒白頭暈目眩,口渴得小腿發麻,扶著擔架的把手,坐起來問:“有沒有水?”
話音未落,他便咳嗽起來,他的肋骨好似還沒完全愈合,一咳便疼得坐不住,人左右晃動著。
“……都給他打了吧,看著都快死了。”勞森扶住他的手,低聲說,給他開了一瓶水。
箱子裏所有康複劑都注射完了,喬抒白喝了七八瓶水,重獲新生一般,靠在椅子上休息。他出了很多汗,皮膚上的血跡幹著,但已經看不出任何傷口。
“送你回家?”勞森問他。
喬抒白點點頭,虛脫地問:“何褚呢?”方才打電話時,何褚雖生氣,卻沒有要與陳霖拚個你死我活的意思,好似還在外頭瀟灑。
“和新女朋友去馬士島新開的高爾夫球場了,”勞森聳聳肩,“過幾天才會回來。”
“他說給你放幾周假,身體養好了再回去,”陸醫生插話,“等他回來就來探病。”
喬抒白心中也清楚何褚冷血自私、無情無義的秉性,從未抱過期待,不過仍有些厭倦地靠在椅子上,看車接近他與安德烈的公寓樓。
下車的時候,勞森給了他一件黑色的長大衣,讓他遮住身上的血汙。
喬抒白回到家,安德烈還在睡覺,他來到浴室,把換下來的衣服都扔進了垃圾桶,用私人影廳老板娘送給他的沐浴乳和洗發香波,把身上的血腥氣洗掉。
浴室裏熱騰騰的蒸汽貼在皮膚上,讓他有一種自己還在痛的錯覺,好像每一根毛孔都被尖針刺入過。
水流進眼睛,喬抒白也不敢閉起,胡亂地衝掉了泡沫,走出浴室,用浴巾把自己裹起來。
吹了頭發,他拿著碎掉的手機下樓,安德烈終於起床了,在餐桌旁喝營養劑。
喬抒白把手機放在他麵前:“幫我修一下。”
手機已經關機了,電也充不進去,徹底罷了工,安德烈用大拇指和食指掂起來,檢查一番,皺著眉看他:“怎麽碎的這樣?我不是修手機的!”
喬抒白淡淡一笑,逗他:“這都不會啊,還以為你很厲害呢。”
安德烈對他怒目而視,嘴巴動了半天,去給喬抒白拿了一個新手機:“我的備用機。”
喬抒白換了手機卡,啟動手機,恰好接到了展慎之打來的電話。
他接起來,展慎之語氣不悅:“怎麽不接電話?”
“手機沒電了,展哥,對不起,你打了好幾個嗎?”喬抒白低聲道歉,剛想走到窗邊打電話,衣服被安德烈扯了一下:“幫我去買酸奶。回報。”
展慎之當然也聽見了,靜了靜,才對喬抒白說:“三個。”
“對不起啊,”喬抒白把衣角從安德烈手裏扯出來,對他比了個可以的手勢,走遠了些,“我睡著了。”
“下午睡覺?”展慎之好像沒信,語氣也不大好。
從手機裏聽展慎之的聲音,總比真實聽見更冷淡,喬抒白今天實在累了,無法再絞盡腦汁討好他,便隻是“嗯”了一聲。
展慎之沉默了幾秒鍾,喬抒白覺得他可能是被自己的敷衍冒犯到了,隻是因為還有些禮貌,才沒掛電話。畢竟他們現在也不是什麽正在相愛的關係。
喬抒白突然想起下午車禍前,自己看見的新聞,心中的芥蒂往腦袋裏漫,很難控製自己故意地問:“那你在幹什麽呢,展哥?在外麵吃燭光晚餐嗎?”
“在局裏加班。”展慎之冷冷地說。
“好吧。”那麽至少展慎之和大小姐的晚餐不在今晚。
喬抒白這麽隨意地想著,忽然聽見展慎之對自己說:“我後天休息。”
喬抒白愣了愣:“嗯?”
展慎之不說話,喬抒白反應過來,也說:“何總也給我放了幾天假。”
展慎之靜了靜,聲音輕了些,好像是不太在意地對喬抒白提出:“你想的話,明晚可以過來。”
“喔,好啊,”喬抒白說不清自己的心情,或許是太複雜了,也可能是一片空白,“那我來找你。”
“何褚給你放幾天假?”展慎之又忽然問。
“好幾天。”喬抒白不想被他了解太多,含糊地說。
“要是放假,你可以住在我家裏。”
展慎之的聲音更低了,聽起來不情不願的。
喬抒白覺得他一定隻是客氣,看了一眼時間,輕聲推拒:“太打擾你了吧,你九點都在加班。”
“不打擾,”可能是錯覺,展慎之好端端變得有些煩躁,頓了頓,突然替喬抒白做了決定,“你把行李帶來吧,我明天就不加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