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

喬抒白被緊緊勒著手臂,短暫地拖離鳴響的警笛和強光燈。站在人煙稀少的瀝青地上,喬抒白睜大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個人。

冷霧棕色的瞳孔在黑夜中,像蒙著灰塵的冰,他鬆開鐵鉗般的手,這樣冷淡對喬抒白說:“我隻給你五分鍾。”

沒有任何情感,像個被掉包了的假人。

理智告訴喬抒白,現在得低聲下氣地說上幾句好話,把場麵圓得好看些。因為不論有沒有格式化,展慎之都吃軟不吃硬。把這位鐵麵無私的新晉警督惹毛了,吃苦的還是隻有喬抒白自己。

然而喬抒白實際上脫口而出卻是:“你還記得我嗎?”

黑色的平原上,有一陣輕微的熱風吹來,拂在喬抒白微汗的頸後。展慎之幾乎沒有思考,便告訴喬抒白:“記得。”

喬抒白身體熱的發燙,心髒又很冷,盯著他的眼睛,很想讓他用以前的眼神看自己:“記得哪些呢?”

展慎之無所察覺地說“都記得”,而後攏起眉頭,說:“你到底要說什麽?今晚通過的每一列車隊,不經檢查,我都不會放行。”

他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又對喬抒白說:“我不接受威脅,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你找電視台爆料,電視台未必會接受。跟你過來,是看在你給我做過線人,雖然做得不怎麽樣。”

展慎之與從前全然不同的模樣,終於讓喬抒白的某一部分冷靜了下來。

他勉強地道歉:“抱歉,說爆料我是開玩笑的。不能商量一下嗎,展警督。”擺低姿態,和展慎之拉鋸:“這些貨都要給客戶,包裝拆開了不好交代。能不能挑一件抽查?而且……”

喬抒白猶豫了兩秒,展慎之立刻問:“而且什麽?”

“展警督,我和你說句實話,我是為你爸爸才待在何褚那兒的。”喬抒白說著,慢慢流利起來,觀察著他的眼神,努力當做是和一個普通的警督分析利弊,“你說你什麽都記得,那你也應該猜得出來,我能順利混到現在,是因為何總覺得我和你有關係。今天這批貨你要是扣下來,我的行動很可能就失敗了。到時候我被何褚五馬分屍,你也要背負我這條人命吧。”

說話間,喬抒白靠近了展慎之少許,細細嗅著,沒有聞到他身上的紫丁香味,心裏便暗暗地想,這工作狂可能是住到下都會區的警局宿舍裏去了。

展慎之並沒有被他唬到,冷冷道:“我和展市長沒有工作往來。”

“那你是不是想把我害死,”喬抒白瞪著他,沒臉沒皮耍起賴起來,“你親自來俱樂部接我,裝作睡了我在追我,你忘了嗎?我要是死了,你這輩子都要背負我這條性命了,難道摩區人的命不是命?”

展慎之不經常碰到這般賴皮的人,在他張牙舞爪時微微後退了一步。

雖然記憶沒有問題,展慎之記得他的臉,記得他是摩區失蹤女郎案的線人,但由於情感格式化的原因,他對喬抒白的印象確實不深。

甚至是在喬抒白對他說“到星星俱樂部選妃,喂我**逼**”時,展慎之才意識到,被格式化的是自己對這個人的情感。

喬抒白個子瘦小,皮膚白眼睛圓,像隻虛張聲勢的小型犬,展慎之回憶時,隻覺得他印象中的喬抒白似乎並不是這樣的。至少得更無害一些,對他的稱呼也不是“展警督”。

這麽看來,楊校長或許沒說錯,喬抒白可能真是個騙子。雖然即便如此,展慎之仍然極度不讚同她的決定。

前哨賽開賽前一天晚上,楊雪帶著展慎之做了一次身體檢查。

由於展慎之的身體與普通人類稍有些區別,他自小到大的體檢都在實驗室完成。區別往常的是,這一次,楊校長要求展慎之進入一台從前沒見過的醫療艙。

展慎之記得進艙之前,楊校長的說辭是“這台新機器可以整體掃描你的身體數據變化”,但出艙時展慎之感到頭暈,且時間竟已過去三小時之久。

他提出疑問,楊校長並未對他隱瞞事實,告訴他:“我替你格式化了一段你不需要的情感數據。”

“我沒有同意。”展慎之眼前有些重影,大腦很重,但仍感到了一種被欺騙與背叛的憤怒。

“他背著你殺了人,而你相信了他,”楊校長關心的眼神不似作偽,“慎之,這種情感,你覺得你需要嗎?”

展慎之全然無法接受她的行為,不悅至極,想說服她重新將情感還回給她,因為他自己的情感去留,應當由他自己決定。

楊校長一口咬定自己沒有辦法,展慎之便與她不歡而散。

而後是前哨賽,以及賽後的立即任職。

在下都會特別調查科繁忙的、真正的新工作,讓展慎之無暇顧及他被剝奪的那一部分情感,畢竟對於現在的他來說,那情感似乎沒那麽重要。隻不過他也沒有再接過楊校長打來的任何電話,未回複過任何消息。

——而現在看,喬抒白能殺誰?

展慎之來不及細思,喬抒白又說:“就抽檢一件,行不行,展警督?”

他又貼近了展慎之,像剛才那樣,仰著頭,一把抓住展慎之的小臂。

喬抒白手心很冰,對他露出一種終於讓他感到熟悉的笑來,說:“我也可以幫你在摩區繼續當線人呢,以後給你更多情報,這次一定好好當。”

冰冷的手沿著展慎之的皮膚往下滑,展慎之把手臂抽了出來,勒令他別再靠近,回頭望了一眼車隊,看了一眼表,說不清為什麽,還是讓了一步:“每台車抽檢一件。”

“太多了吧,”喬抒白竟然還不滿意,可憐地看著他,“要我賠錢的,展警督,這個貨品好貴,我很窮,賠不起。”

“不要得寸進尺。”展慎之警告他。

喬抒白隻好撇了撇嘴,問他:“展警督,那你還留著我號碼嗎?”

展慎之懶得理他,徑自往回走。

回到車隊邊,喬抒白跑到臉上有道疤高大的男人身旁,輕聲和他說話。

展慎之記得那人叫曾茂,是何褚的下屬,摩墨斯星星俱樂部的負責人。

強光燈把喬抒白照得愈發瘦弱。曾茂聽他說話,皺了皺眉,又點點頭。

貨品檢查的結果沒什麽問題,三台卡車裝的都是有生產許可的合法勞工體,且確實如喬抒白所說,因勞工體還在營養艙中,不方便拆除包裝。

放車隊離開後,宵禁即將開始了。

八月起,宵禁令推遲到了十一點,據說明年便會取消。

展慎之和同僚們拿著通行令,直守到了十二點鍾,截獲了兩台被改了程序,私自載客的智能的士。

檢查結束後,展慎之倒不是一開始就想起楊雪口中的騙子線人。

他先請下屬在特許營業的餐廳吃了宵夜,而後回到宿舍衝了個澡。洗澡時他的腦子裏突然之間出現了喬抒白。

他想起在他們最初認識時,星星俱樂部有一起命案。

展慎之回憶與喬抒白有關的事時,其實有些費勁。

仿佛流暢的,與喬抒白單人相關的回憶通道都被斬斷了,他弄不清前因後果,必須得按時間仔細索驥,方可以找見具體的事情,然而這些記憶更接近旁觀,而不是親曆,如同已過去十多年的舊事,隻剩模糊的大概。

那起最後結案時定為“意外失足身亡”的墜亡案,犯案人不是舞女小蓮,便是喬抒白,喬抒白說自己沒做。但展慎之現在回憶疑點,確實很可能是喬抒白做的。

喬抒白胸口的監視器仍未拆除,如果展慎之回家去找到初始的連接器,應該還能重新設定,查看回放,作出更精確的判定。不過這有違展慎之的道德觀,案子也早已了結,他沒打算這麽做。

另外則是摩墨斯區二號街九號巷大樓,犯人的頭被喬抒白砍下,丟進焚化爐。

對於這起案件,即便是現在的展慎之,也不認為喬抒白屬於逃脫了法網的製裁。然後展慎之模模糊糊地想起一間病房,從病**可以看見窗外的晚霞,自己像是靠近了誰,記憶便暫停在這裏。

展慎之衝了太久的澡,久到淋浴噴頭開始提醒節約用水。

他走出浴室,擦幹軀體,拿起自己的手機看了一眼。

前哨賽歸來後,他才發現自己在參賽辦保存的手機,私人號碼已被更換了,應該是入醫療艙時楊校長做的,參賽時手機交得急,他沒來得及注意。

他當時不知手機裏具體少什麽內容,現在看來,大概是和喬抒白的聊天記錄。

展慎之翻看著手機,不再做艱難又無效的回憶,開始思考是否應該聯絡喬抒白——不是他想找回被格式化的感情,他已清楚知曉那無法尋回——是因他開始考慮喬抒白說可以做他的線人的事。

展慎之同樣對何褚的生意感興趣,喬抒白這次沒機會騙展慎之了,說不定會是個不錯的線人。

他打開電腦,從警局的係統內查找,果然找到了喬抒白的私人號碼,在摩區的幾份筆錄上。

他原本想打電話,想到喬抒白或許與曾茂在一起,不便說話,便打下幾個字,【我是展慎之】,他的手大,不小心按到了發送,直接發了出去。

過了片刻,對方回信:【展警督,您好。我是喬抒白。】收到信息後,展慎之看見對方還在輸入,但始終沒有發來信息。

喬抒白泡在下都會區一間新酒店的浴缸裏。

水熱騰騰的,包裹著他的身體,把他腿上摔的疤,手上的繭都泡軟了。

他原本在看老板娘給他發的裝修視頻,手機忽然推送了一條信息,來自新號碼。他原以為是廣告,點開看,竟然是展慎之發的。

喬抒白是記得展慎之那張毫不在乎的臉的,立刻懷疑展慎之隻是對他提出的線人提議心動了,想利用自己。

他放任自己將手架在浴缸兩邊,把自己沉進水裏,讓熱水漫過自己的小半張臉,蒸汽熏著眼睛,慢慢地想了一會兒他的像笨蛋一樣的那個展哥。他信箱裏還有他發來的線人守則不知道多少條,每條都很嚴格,又很催眠,喬抒白當睡前讀物,從來沒讀完過。

讓展警督等太久畢竟不好,喬抒白還是浮起來,打下展警督你好,我是喬抒白,原本又想發【:-)】,但發現自己沒辦法給對方發送自己很珍視的表情,所以就刪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