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浮沫

難得有閑的周四下午,喬抒白待在與安德烈同居的頂層公寓裏,讀一部出版於五十年前的書,《二十二世紀初倫理戰爭:基因編輯體始末》,作者是楊典玄,那年代著名的基因編輯工程學家。

今年九月比往常熱得多,耶茨地表氣溫高達43度,民間有這樣的傳聞:天幕很快要損壞了,權貴們即將登上躍遷方舟,而普通市民則留在這兒,等著被耶茨太陽曬成癟掉的幹屍。

電視裏正在播放安德烈喜歡的情景喜劇,兩人各看各的,互不打擾。

一點半,喜劇結束後,下午的新聞時刻開始了。

頭條新聞仍然是前哨賽的冠軍展慎之,賽事結束後,展慎之升任警督,成為下都會區警局的特別調查科負責人。

在萬眾期待中,展警督又和同事破獲一起重大跨區私售毒品案。

不知是在哪一個喬抒白沒參與的時刻,那個自稱討厭鏡頭的人,突然變得不那麽討厭鏡頭了。

英俊挺拔的展警督在掌聲中站上宣講台,胸口別著勳章,麵對記者,就案件做發言,順暢地回答問題,背後是交叉的下都會區和耶茨的旗幟。

記者像展市長安排去撐場麵的,一個尖銳的問題也不問,真叫喬抒白不屑。而展警督泰然自若的模樣,也直讓喬抒白懷疑,他以前說不喜歡鏡頭,應該都是假的。

勇士前哨賽在六月一日結束,至今已經三個月過去,理所當然,喬抒白沒有等到那個說要來找他的人。

幸好喬抒白是喬抒白,早已習慣失望的滋味,失約的又不是他,何況他也沒多期待。

什麽上都會區有公寓,可以給他住,那為什麽不提前給他一把鑰匙呢?

管他有沒有被格式化,明明就是不夠在乎。

喬抒白越想越氣,把電視關了,遙控揣在懷裏,客廳霎時靜了下來了。

安德烈問他要遙控不得,開始不斷在他身邊走來走去,抱怨空調的製冷效果差。

“服務器會被燒壞的!”

“如果梅蜜在,絕對會給我換空調!”

喬抒白充耳不聞,翻著腿上厚厚的書,繼續閱讀其中有關勞工體的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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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五段起)

人們未預想到的是,二十一世紀中旬,當仿生與人工智能結合的課題研究陷入瓶頸時,基因編輯的精確靶向技術出現了重大突破——第一隻純基因編輯製造的猴腦合成羊在瑞士問世。

七年後,康芒斯博士在GnEd世界技術論壇上展示他的最新研究課題,第一次提出了勞工體的概念,即使用Cas17a技術,敲除誌願人類胚胎中的情感、痛覺,以及部分記憶中樞的基因組織,再插入數段經設計後可由固定電流對行為進行幹擾影響的基因組,經由現已成熟的營養快速培育技術,製造一種絕對安全,適用於進行重複精確勞動,或看護老人、病患的哺乳類合成動物。

宣講中,康芒斯博士展示了他的實驗室製造的三件勞工體原型(如圖示),他認為,與仿生物相比,合成勞工體的培育成本更低,可塑性更強,容錯率更高,可極大地改善人類的生活質量,將會是未來基因編輯技術主要的應用方向。

(照片)從左至右分別為工廠型、看護型和保鏢型勞工體。

此後數日,康芒斯博士博士的課題引發了全球性大規模的倫理討論,無數藍領、動物保護人士走上街頭,抗議對此技術的應用。

主要的觀點有“使用勞工體是否應被認定為虐待動物行為”、“勞工體應該具有人權嗎”乃至“康芒斯博士用‘勞工體’稱呼基因編輯人是否有偷換概念之嫌”。

隨著反對的浪潮日益高漲,康芒斯博士的項目被政府勒令中止,D大學也宣布不再聘用他。

失意的康芒斯博士攜夫人、子女離開了歐洲,到東南亞定居,過上了養花種草的田園生活,還收養了當地的一個棄嬰。

然而,數年後,隨著人造子宮的普及,棄嬰潮(1)爆發,金融市場的重建,勞工體市場應運而生。

通過康芒斯博士的技術指導,以越南為首的發展中國家,率先建立了勞工體製造工廠,吸引了幾位大膽的北美投資人下單。他們售出的第一批看護型勞工體,獲得了醫療機構的廣大好評。

在巨大的經濟利益驅動下,大多數主流國家逐步通過了勞工體保護法案,開啟了勞工體合法製造的自由時代。

(1).棄嬰潮:低廉型人造子宮技術普及後,嬰兒培育項目開始降價,全民衝動育嬰的亂象產生了。然而緊隨而來的75金融危機,造成大量體外生殖的嬰兒被父母拋棄,社會福利機構難以承載,此前後六年的時間被稱為“棄嬰潮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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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書中所寫的“大多數主流國家”不同,喬抒白童年時所在的C國,對勞工體的生產管理十分嚴格,設定了明確的實用條例。

那裏隻允許製造三種基礎型的勞工體,隻可在特定場合參加工作,而稚童喬抒白生活在安保良好的莊園之中,由母親和保姆撫養長大,幾乎從未見過這種合成生物。

很巧的是,耶茨沿用了同樣的勞工體法案,禁止生產服務型、功用型變體,設立了勞工體保護協會,在馬士島區,還有專門的暮年勞工體療養區域。

工廠型的勞工體是耶茨的城市建設者,幹的都是些體力活。

他們身材壯實,語言能力薄弱,有自己的活動區域,除非工作接觸,否則幾乎不與普通市民打照麵。

保鏢型勞工體則更加沉默寡言,以出廠使命為最高優先級,大多應用於政府采購的輔警、或私人定製保鏢。

喬抒白在耶茨待了十多年,能從表情、麵貌中分辨出誰是勞工體,但如要細說,他對他們的認知的確十分淺顯——就像一些人不熟悉足球規則,另一些人分不清酒的種類一樣,喬抒白不關心勞工體。

畢竟,十幾歲的喬抒白,自己想好好活著,就已經夠艱難,根本沒有閑心顧及勞工體的生存環境,頂多會在勞工體協會舉辦宣傳活動時,為了蹭優惠券而收下他們的傳單。

他確實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在工作日下午,待在摩區的高級公寓頂樓,懷著憤怒的心情,仔細研讀大部頭的勞工體前世今生,妄圖從其中分析出一些門道。

可這畢竟隻一部科普書籍,再怎麽讀,也讀不到更多細節。除此外,喬抒白也讀了其他一些不那麽全麵的科普書籍,以及耶茨勞工體法案。

結合兩者,喬抒白深刻懷疑,他想了解的內容,在耶茨恐怕不合法到無法被印發。

“喬抒白,我發現,從住進來開始,你就在看這本書,已經看了63天了。你到底在看什麽?”

由於抱怨得不到回應,安德烈這麽多天來第一次關心了喬抒白。

喬抒白正煩躁著,抬起頭,發現安德烈似乎是認真地問,便不報希望地說:“你覺得勞工體和人類能混血嗎?”

沒想到安德烈來了勁:“你提出了一個好假設。”

“首先,是哪種類型的勞工體?人類是男是女?自然生育,還是人工培育?”

“人類是男的,其他不知道。”

“理論上說,保留了生育功能的,女性勞工體,其卵子是可以,和人類的**相結合的,但由於勞工體的基因,經過多重編輯,最後能和,人類,繁衍出正常胎兒的幾率,並不高。你所說的混血,應該是,實驗室混合體,將父體的一條染色體,與母體的,X染色體結合,形成胚胎後,再次進行編輯,最終培育出胎兒。”

安德烈磕磕絆絆又**地發表了一大通演講。

喬抒白聽得有些迷糊:“那他和普通勞工體有什麽區別?”

安德烈突然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會有一條,完整的人類染色體,純勞工體,隻有幾種原始供體可選!”

喬抒白撇撇嘴,放下書。

安德烈又嘮叨起來:“太熱了,我的服務器會被燒壞,你也別想分到錢。”

“不會的,”喬抒白站起來,看了看時間,推斷新聞結束了,把遙控塞回了安德烈的懷裏,敷衍地安慰,“明天如果還是這個溫度,我就找人來再裝兩台空調。”

安德烈打開電視,新聞結束,他的情景喜劇又開播了。

喬抒白陪他看了幾分鍾,忍不住開口問:“安德烈,勞工體的情感能格式化嗎?”

“可以。”安德烈眼睛緊緊盯著電視,回答得很簡略。

“你怎麽知道?”喬抒白驚訝於安德烈的篤定,畢竟他翻了這麽多書,都沒找到過相關的知識。

“因為你,浪費時間出門的時候,我在博覽,涉密論文。”

喬抒白這才發現這些天自己四處搜尋無果的信息,安德烈全都曉得,便立刻把書丟到一邊,抓著安德烈,逼問他,關於勞工體情感格式化的原理。

安德烈癡迷情景喜劇,死死護住遙控,實在無法擺脫喬抒白的糾纏,才不情不願地解釋了起來。

他告訴喬抒白,情感格式化,是勞工體熱潮時期,倫理管理寬鬆的國家的勞工體廠商,針對功用型勞工體發明的一種輔助醫療手段。

起因是不少勞工體主人,在膩味之後,會將自己的功用勞工體售賣給回收商。

而市場裏的二手買家,則不希望買到對上任主人留有感情的勞工體,由此,回收商研發出了專用的情感格式化醫療艙。

勞工體躺進艙內後,醫療艙會對其電磁和藥物處理。

僅需幾小時,醫療艙便能在不損壞連續記憶的前提下,清除上任主人在勞工體腦內建立的大部分情感神經突觸。

“簡單地說,”安德烈像看笨蛋似的,瞥了喬抒白一眼,主動簡化,“還記得主人,但是情緒不會波動了。”

安德烈說得輕巧,喬抒白的大腦卻沉沉地墜了墜。

他聽到自己說:“我不懂。”

“怎麽,這都不懂?”安德烈生氣了,轉過頭來,他聲音大得失控,瞪著喬抒白。

喬抒白嚇了一跳,倒是被他從情緒中拉了出來,擺擺手,解釋:“我隨便說的,我聽懂了。”而後便上樓,回了自己房間。

房間有很大的落地窗。

喬抒白想,展慎之在上都會區的公寓,大抵也沒這麽好的風景,而後又想到安德烈說的那些冷靜又突如其來的,像最終宣判一樣的話。

記得主人,但是情緒不會波動了。

替換成展慎之,就是他記得喬抒白,但是沒有喜歡,所以不再履行諾言了。

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喬抒白站在窗邊,看著摩區髒亂的棚戶區,和遠處的星星俱樂部紫頂,對自己說“這有什麽”。

再有什麽期待就像真正的白癡了。展市長也不會讓他好過的。

可記得卻不喜歡,究竟是什麽感覺?

展慎之是自願躺進醫療艙,還是被騙進去的?現在想起接過的吻,會不解嗎,還是後悔。

喬抒白想得百爪撓心,隻恨自己沒有展慎之的命,沒有那些編輯過的基因,輪不到這種的好事。

站得腿微微發酸時,曾茂打來了電話。

自從他們成為平級,曾茂的話總是很簡短了,他通知喬抒白:“七點到瓊樓,吃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