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Fight Song

我隻知冬天的寒夜,會有很多衰老的生命逝去。

我曾住過廠區統一修建的家屬樓,狹窄,空間小,幾十平米,刮風下雨,走廊的過道上也濕答答。冬天更要小心,一步一步,要當心踩到結冰的積雪,以免滑倒跌個四腳朝天。

每年冬天,廠區中都會有老人去世。現在推行火葬,我會站在欄杆前,俯身看,看那些穿著白色孝服的人哭著離開,把喪事辦得熱熱鬧鬧,似乎如此就能抵消他們前幾年對老人的無視、謾罵、惡語相向。

後來,這片的老人越來越少,冬天的喪事也越來越少。廠區被定性為危樓,大家陸陸續續搬走,包括我和我的朋友。

夏天接過了死神的鐮刀,開始收割青壯年的靈魂。

第一個過世的就是廠長,胡文民。

小麥穗。

那個時候的你早就結束了暑假工,父親即將轉正——當時被他救下的那名小警察是市局唯一的孩子,因你父親替他擋下的這一下,私下裏,對方還請你的父親吃了一頓飯。

你父親在吃飯時異常的沉默,直到下了車,步行回家,看到你後,才鬆了口氣,擦著汗,順手將一袋提子遞給你。

剛才飯局結束時,市局給了你父親一箱陽光玫瑰,你父親不敢收,又知道你愛吃。

這是他記下名字,在路邊水果店裏買的。

你一直不知那天父親晚歸是和誰一起吃飯,就像不理解,為什麽父親明明和人喝過酒,回到家又下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麵。

這樣很好。

我是說,你父親這樣,不挾恩要求對方回報的人很好,比那些手握把柄勒索人的家夥好上千倍、百倍。

大約是上天終於看到你們一家人的努力,你家的狀況,也是從那個時候漸漸地轉好。

父親終於得到破格轉正的機會,你的母親也因為資質足夠而漲了一次工資。你的成績穩定地進步,雖然距離能考上目標院校尚有一段距離,但也不再是“遙遙無期”。你和父母一同商議著要不要買個大些的房子,並暢想著未來如何裝點它們。

我安靜地坐在你們隔壁,透過打開的窗子,清晰地聽到你們的交談,你們的笑聲。那些我從未有幸體驗過的家庭溫暖,在這淒涼的夏季夜晚顯得如此溫柔。我仰起臉,安靜地看窗外的月亮。

臨近農曆十五,即使是陰天,雲彩遮蔽了大月亮,夜晚仍舊如此明亮,亮到我站在關燈的窗簾後,微微側身,就能看到隔壁露台上的你在偷偷地調整內衣。

抱歉,小麥穗,我並不是偷窺狂。

我用我那所剩無幾的名義發誓,我那個時候流鼻血,隻是因為我年輕氣盛,我什麽都沒有看到,我隻能看到你的側麵。

——好吧。

其實也稍稍看到了一些。

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

我隻看到了一點點,一點點。

一點點,美麗的,盛開的,怒放的——

潔白茉莉花苞的一點點邊緣。

綠色柔軟的花萼飛快地將花朵怯怯地包裹在寧靜的夜晚中,你抽出手,長長地伸懶腰,微微歪著頭,鬆了口氣,轉身,笑著問爸爸媽媽:“爸,媽,今天的餃子裏加蝦仁了嗎?”

青蔥蔥的韭菜,切成碎碎一小把,雞蛋在鍋裏翻滾,盛出嫩生生幾塊兒,加了曬幹的蝦仁。

我還知道你那天晚上吃了涼拌菜,我看到你在陽台上埋頭洗菜。生菜,黃瓜,胡蘿卜,洋蔥,西紅柿。

你將他們洗幹淨,撒上芝麻和花生碎,加了香油蒜泥和小香醋,調成一大盆。

不知道吧?

小麥穗。

那段時間,我租下你家隔壁的房子,住了一整年。

你始終沒有發現我的存在,我為此感到慶幸,又有些遺憾,甚至開始思考,是否因我在你麵前存在感太低,你才會如此忽略我。

我思考著你和我有可能接觸的每一個瞬間,我想到了你曾在公告欄前佇立。

那個時刻的我差點就發現你暗戀我的朋友了,小麥穗。

僅差一點點。

就像你父親所期望的安穩生活,隻差一點點。

往後一個月,你家又吃了兩次餃子,一次是鮁魚餡兒的,一次是豬肉大蔥餡兒的。

在你父親向你展示他優秀廚藝的這天,你因為生理期痛躺在**,吃過了藥,換下了衣服,病懨懨地躺在**。你房間沒有拉窗簾,以至於我隻需要在這邊主臥飄窗外裝一些小鏡子,就能借助反光,看到你蜷縮在病**,泛著蒼白的臉。

我的校服就掛在你床邊的衣架上,你已經將它洗幹淨,洗衣機甩幹,晾了兩個小時,幹幹爽爽,你望著它,不知所措,不知該怎麽處理。

我騙了你,小麥穗。

其實我已經丟了一件校服外套,剩下的那一件,也隻借給了你。

不過,明天我又能去領一套新的。

也是在這個夜晚,廠長胡文民,在和林棋蓉激烈交又欠後,還沒有緩過神,又被妻子半推半拉地帶去遊泳池。

他已經感覺到寒冷,但妻子的熱情和男人的自尊讓他最終在院中繼續了一場。

這個年紀的男性已經開始力不從心,兩次之後,他最終吞下了藍色的小藥丸,安靜地等了半個小時,才在漂亮的花園中和妻子開啟了下一回。

這也是他感冒發燒的直接原因。

小麥穗,你好奇我是怎麽知道的?

因為我入侵了他們家的監控係統。

笑。

你真的很容易上當。

騙你的。

用你的腦袋想一想,我又不是神童,那時又讀高中,怎麽會做黑客入侵呢?

實際上,這些要歸結於你父親那不嚴謹的搭檔,那個有點江湖氣卻無謹慎心的年輕警察,我無意間看到了他落在我家的材料,結合一些既定的事實,推理出這前夜的過程。

接下來就是新聞披露的事實。

次日清晨,林棋蓉去赴朋友的約,她走得早,不知胡文民已經發燒。

家中隻有胡文民和她的女兒林珍寶在。胡文民自測了體溫,認為不過是一場小感冒,所以從家庭藥箱中取了感冒藥。

晚上八點,有人在辦公室發現已經沒有呼吸的胡文民。

以上是新聞和警方當初認可的事實。

林棋蓉沒有作案時間和動機。

司機徐冰說感冒藥是胡文民從家中拿的。

一切看起來就是意外的悲劇。

而現在,徐冰翻供了。

他承認,在朋友父親的案子上錄了假的口供;再往前查,前麵的口供也失去可信度。

現在的徐冰說,當初那藥並不是胡文民自己拿的,而是林珍寶遞給他的。

他也說,胡文民從來沒有讓他去買阿莫西林。

當初售賣藥物的店早就已經不見,現在已經很難查證,誰會去留意一個還不到十二歲的小學生呢?誰還會記得多年之前尋常的一個下午?就連當初賣給你們藥的那個店員,也在去年嫁給富有的先生,隨之移民加拿大。

她或許還活著。

如今,隻有兩個對此留有印象的目擊證人。

一個是現在正反複回憶你昔日高中生活的我。

另一個是此刻滿心韭菜雞蛋蝦仁餡兒餃子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