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浮

在和朋友分道揚鑣之前,我需要向你闡述更多的細節。

因為你我都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夠向警察一五一十地描繪清楚,那樣不合適,也不妥帖。

比如,我愛你。

我不能在你父親前來做筆錄的時候,告訴他,我喜歡您的女兒。

那個時候你還在讀高中,我不想被你的父親當作變態抓起來。

那麽,那些不方便公之於眾的細節,要從哪裏開始講起呢?

還是從那天的大雪吧。

那天我的手臂被燙傷,右手手肘到小臂的位置,大約二十厘米,起了一層紅色的油泡,亮亮的,看起來像有人往我的手臂吹了不易清洗的小泡泡。

用針戳,輕輕一下。

紅腫的水泡破開的瞬間,就像我看到你笑時的心跳。

難以言喻。

我懷著如此心情戳開那一個又一個的水泡,總共七個。七這個數字聽起來不錯,“七日回魂”“七仙女”“七個葫蘆娃”“七個小矮人”,看,那麽多玄妙又奇特的故事,總是喜歡以七作為開頭。

就像七個小時前,我的父親故意將東西丟進我剛澆了熱油的鍋裏。

然後我用這條被燙傷的手臂,端著鍋,將裏麵跳開的熱油澆在他的鞋上。

你肯定不願意聽我講他發出的聲音。

朋友也是這麽說的。

他剛和你見麵,我不知他臉上的笑容是因為初墜愛河,我以為他是被這傻子一樣的風給抽傻了。

因為朋友的話也透露著難以置信的天真和愚昧。

他真誠地問我,為什麽要以惡製惡,為什麽要向父親的腳澆下那灘熱油?有什麽問題,不能好好解決嗎?

我想了想你的臉,又想了想這是你母親的醫院,忍住和朋友打一架的衝動。

潔白的雪落在臉上,我想要將外套脫下,用被戳破水泡的手臂去好好擁抱這些從天而降的水和灰塵。我想到你期末作文上對雪花的歌頌,你說人喜歡給一些本質不那麽美好的事物賦予美好,這是人最珍貴的品質。

那麽——

現在我能否稱呼——落了雪的、布滿燙傷和疤痕的手臂——為裹了冰糖的冰糖葫蘆?

不,不,不。

別露出那副表情,小麥穗,我知道這個比喻遜斃了。

我沒有你那麽豐富的、美好的眼睛和想象。

我更像是一個AI,通過大量的閱讀來分析人們對每一種手法、語句的讚頌,再將它們完全切碎,寫進我的作文中。

這就是我語文保持高分的秘訣。

我唯一能創造出的,大約就是對你的愛。

這是我那AI一般的枯燥思維、唯一自主的創造力。

言歸正傳。

不經他人苦,莫勸人向善。

旁觀者清。

冬去暑來,當朋友親眼目睹他父親出軌時,他的第一反應,是告訴我。

“我寧願他死掉。”

死在工廠之前的那樁意外中。

你應當也對那場意外有所耳聞。

本質上也是商業競爭,兩個廠區之間的爭鬥,對方派來間諜,安插在廠區工人中,偷偷搞小動作。被發現後,對方踉蹌逃跑,朋友父親發現,連夜去追,撞在牆上。

廠長胡文民和他的妻子林棋蓉前去慰問。

我想,林棋蓉和朋友的父親就是那時候有了關係。

這件事,我向你的父親隱晦地提起過。

遺憾的是,林棋蓉出軌過的人不止一個,我朋友的父親不過是她諸多情人中的一位,並未引起特別的關注。

我還要必須向你說明一點,在撞破朋友父親和林棋蓉的苟且之前,我的朋友,沒有看過一次色,情相關的圖片或書籍。

這是真心話大冒險中他親口承認的。

當然,小麥穗,我也沒有看過。

(以後如果需要的話,我會充分學習能夠令你愉快的方法和技巧;請信任我。)

(我現在不想讓這種東西介入我們純粹的感情)

(我愛的是你全部的靈魂)

可想而知,一直崇拜的父親,忽然間墮落成一團隻會蠕動的惡心爛肉,多麽的觸目驚心啊。

如果當時朋友手中有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扣下扳機。

就像看到已經變成喪屍的親人。

那段時間,我很忙。

我一邊需要學習,才能考上你理想的大學;一邊要觀察你的近況,確認沒有惡心的蛆蟲打你的主意;一邊嚐試醃製鹹菜、購置大量的酒、從爺爺家帶來的熏肉、臘肉等等也需要處理,這些食物必須送給我的父親,否則沒有足夠食物的他會糾纏我可憐的母親;一邊還要安慰我那從雲端掉下來的朋友。

還有,想辦法在小林麵前隱瞞。

小林是林棋蓉的女兒。

一個在化學和生物上很有天分的小姑娘,她的夢想是成為《絕命毒師》中的主角,不過我認為她或許更適合去學習生物製藥。

朋友做過她的家教,教小小年紀的她學習數學、物理和化學。

林棋蓉是個望女成龍的家長。

你見過她一次,還有印象嗎?

小麥穗?

廠長被人發現在辦公室中死去的前天晚上,你生理期來了,弄髒了褲子,還是體育課上,你窘迫得蹲在地上,不知道該怎麽辦。

然後你發現旁側的乒乓球台上有一件校服外套,上麵沾了一張紙條,寫著「請將我係在腰上帶走吧,不必歸還」。

沒錯,那件外套就是我的。

我默不作聲地跟隨著你,看著那件外套幫助你遮蓋了尷尬,你回宿舍更換褲子,中午請假出校門,去最近的藥店裏購買抑製痛經的止痛藥。

我不得不講,學校附近的這家藥店喜歡濫用一些抗生素,比如阿莫西林,頭孢,等等。這些常見的藥物,他們喜歡輕而易舉地就開給一些僅僅是輕感冒的人,因為他們認為這些藥物能為藥店博得“吃一頓藥就能好”的神奇名聲。

你很慎重,你的母親教給你了基礎的醫療知識,所以你進去後就報了你想要的止痛藥名字,特意說明,不需要其他的藥物推薦。

你站在櫃台前,為著肚痛而微微蹙眉。

店裏的生意不好,隻有你,還有那個去最下層尋找你要的廉價止痛藥的店員。

小林就在這個時候走進藥店。

她那年應該才十歲,瘦瘦高高,還是孩子模樣,會背一個粉紅色的雙肩包,上麵掛著你最愛的玉桂狗,所以你回頭看了她好幾眼。

——等等,如果我穿一件全是玉桂狗的衣服,你會不會也這樣看我?

小林靠近櫃台,她還沒有抽個子,雙手吃力地搭在櫃台上,奶聲奶氣地問店員。

“叔叔,我的爸爸發燒了,可不可以賣給我一些退燒藥呀?”

太陽斜斜照入房間,被光亮照耀過的光柱漂浮著閃耀的灰塵,像一層碎裂的、吸入後會致命的金灰。小腹陣痛來襲,你疼痛地捂住小肚子,看著店員同時拿著你的止痛藥和小女孩要的退燒藥走來。

你應當看到了,那個店員拿了兩盒布洛芬和一盒阿莫西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