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分界線
威脅。
我需要想一下,上次被人威脅,是什麽時候。
喔。
似乎是半小時前,父親也是如此,拿著那份親子鑒定書和戶口本,去了我的學校,告訴門衛和老師,他是我的親生父親,過幾天就要出國了,這兩天來看看孩子。
我說過,他擅長撒謊,是個天生的演員。
當初的母親被他那種誠懇的麵孔所蒙蔽,現在的門衛也被他的慈父麵孔所蒙蔽。
否則我不會與他見麵。
他威脅我,如果不見他,他會去見我的媽媽。
我不能再讓他去脅迫她,我的媽媽,已經被迫向宗教去尋求心靈上的慰藉。
小麥穗。
我想,是否,得寸進尺,是人的一種本性,是人從肉體凡胎中、生來就具備的劣根。
父親的一次脅迫得逞,令他認定掌握了能夠控製我的密碼。
所以他會再度用你來威脅我。
——下次還會有什麽?
他是個瘋子,小麥穗。
他是一個愚蠢到不知天高地厚的瘋子。
他不僅認為能依靠坑蒙拐騙、敲詐這類的下三濫手段發家致富,甚至還會天真地認為,利用你,就能威脅我再去幫他重構那完全不可能存在的幸福家庭。
都是假的。
小麥穗。
我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那天,我看著他用惡心的笑容和口吻,裝模作樣地念著我不敢讓你看的日記,他那惺惺作態的模樣,他的聲音,他的容貌,讓我感覺,和他流著同樣的血真惡心。
不瞞你。
小麥穗。
在那一瞬間,我真希望我的生父不是他。
我寧可媽媽坐實了那些風言風語,寧可他手上的那份親子鑒定報告是假的。
我厭惡自己身上來源於他的相貌特質,比如,鼻子,眼睛,同樣的發質,和他相仿的身高;還有那些如出一轍的特性——虛偽,擅長撒謊,習慣性遮蓋。
道貌岸然的外殼下麵,撥開看,是醜陋扭曲的靈魂。
——不要怕。
小麥穗,你永遠都不會看到它們。
你永遠,永遠都不會看到真實的我。
等一切結束後,我會親自把這些肮髒的東西永久性囚禁。
在那之前,我必須切斷和你的所有聯係。
我無法自然地和你聊天,不能若無其事地走到你麵前,微笑著打招呼,不能做你心中和善的學長。
我對你的每一份關注,都可能導致我的父親傷害你。
幸好他死了。
他也必須死。
喔,別害怕,小麥穗,我的意思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我已經決定慈悲,沾了髒東西的手也不配去擁抱你。
可在他還活著的時候,與你無法交流的每一天都令我感覺到枯燥無味。
我知道你每天離開家門的時間,也知道你在學校中上廁所、去買零食的頻率,知道你在食堂吃飯時習慣坐的區域,知道你午睡時的姿勢,知道你下課後回家的路線,知道你周六周末的日常規劃。
我什麽都知道。
避開你的確很容易。
周末,在不能去見你的日子裏,我有時會和朋友一塊兒運動,偶爾打打羽毛球,打打乒乓球,這些我們都不擅長的小球類運動會是我們一場賭博的開始。大部分時候是輸了的人請吃晚餐,偶爾會是請飲料、水果等等小零食。
隻有一天的賭注不同。
你想知道是什麽嗎?
我記得那天天氣很熱,異常的溫度,汗涔涔地往下流。我午睡醒來後已經洗過洗一次澡,但還是不可避免地被這樣悶熱的空氣蒸出汗水。
似乎要比夏天還要悶熱。
被長袖包裹的身體像被關進密封的橡膠套中,每一道傷口都因為溫度升高而發癢發痛,母親工作忙,晚上也未必能回家。
我本想去你家附近騎行,想要試試今日的幸運有無眷顧我,令我見你一麵。
那時我已經有四十九個小時三十六分鍾沒有見過你。
但朋友忽然上門。
他帶來了一盒昂貴的葡萄,透明的塑料盒子,優雅地係著漂亮的粉色蝴蝶結緞帶,其中隻能放得下兩串,卻足以買二十幾斤的普通葡萄。
那是他父親帶回家的。
男人都擅長偽裝。
小麥穗,我必須如此告訴你。
我們的道德平均水平遠遠低於女性,在很多時刻,男人隻愛他自己。
男人會為了自己的一時歡愉而選擇背叛家庭,又會在徹底盡興後的賢者時刻,湧上幾絲稀薄的愧疚。
這些薄如春雪的愧疚,促使著他們會主動為家庭成員做出一些補償,好像如此就能彌補內心的罪過。
你大約聽不懂這些,我單純的小麥穗。
那我講簡單一些。
還記得你中學時經常喂的那隻小流浪貓嗎?
黑色的,狸花貓,斷了一隻尾巴,在你家附近流浪。
你經常拿一些食物喂它,半根火腿腸,掰開的麵包,還有你自己吃不下的雞腿,一些從碗中剔除來的肥肉,剩下的魚頭和魚尾巴。
時間久了,你理所當然地將那隻小流浪貓當作家中成員。
然後——
有一天,你去了貓咖。
你在回家的時刻,給那隻小流浪帶了一小包貓咖貓咪沒吃完的糧。
那是小流浪貓從來沒有吃過的精致貓糧。
明白了嗎?
小麥穗。
人在背叛了他的至親至愛後,總會依靠“加倍對她好”這樣的行為,嚐試催眠自己。
我不會。
小麥穗。
我用我的命發誓,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
但我不知我的朋友會不會。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會如我一般瘋狂地、炙熱地、扭曲地愛著你。
言歸正傳——
那日,我和朋友在附近的台球廳中打了兩個小時,吃掉那一盒精致的葡萄後,他才忽然提議,要不要打賭。
我擦著球杆:“賭什麽?”
台球廳中禁止抽煙,那個時候人也少,隻有我和他兩個人,窗外是濃鬱的法國梧桐樹影,我看了眼時間,知道這個時候的你應該剛吃過晚餐,接下來會背著書包騎著電瓶車去上老師偷偷開設的輔導班。
朋友頭上的燈壞了兩盞,他挽起右手的衣袖,露出光滑手臂,俯身,將球杆瞄準一顆球。
他若無其事地問:“要不要賭誰的爹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