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廣場地麵已經被衝洗得幹幹淨淨, 斷裂的水泥磚也被搬走,電梯在維修,新的帳篷正在重新搭建。
季聽接著給白伽講他的驚險經曆, 白伽便又沉默下來,雙眼茫然地往前走。
“我開始說到打機甲對不對, 接著給你講啊。啊,不對不對, 打機甲前麵還有,就是我和季聽撿到了一個章魚人……”
食堂裏已經排起了長隊, 有民眾也有士兵。沒有誰說話, 有人還在抹眼淚抽泣,整個食堂的氣氛很是壓抑。
兩個小孩排在隊伍裏慢慢往前挪, 狗蛋含著安撫奶嘴坐在育嬰箱裏,好奇地轉著頭張望。
“那山下麵有個洞, 我和哥哥、季聽、蛋蛋就進去了。啊……我好像還沒給你講我和哥哥是怎麽到那孤島上去的。那我倒回去,從頭開始給你講。對了,你知道什麽是孤島嗎?你知道嗎?白伽,白伽, 你眼睛轉一下。”
“啊?”
“你知道什麽是孤島嗎?”
白伽從神遊天外中醒過來,問道:“姑姑的島?”
旁邊隊伍裏,秦梓霖拿著兩個飯盒, 滿臉疲憊地聽身旁士兵小聲匯報情況,不時點一下頭。
“我們兩支隊伍都到了星艦場,悄悄登上了一號星艦。雖然它隻是艘中型星艦, 但將那些不重要的機器部件拆掉, 物艙也騰出來, 還能多載上千人。”
“……哥哥說那叫沼澤, 我們走啊走,就看到了兩座山,但是被牆擋住了路,我們就翻牆……”
“能量交換器已經在星艦上修好,但能量泵還要一段時間,隻要修好能量泵,幾艘中型艦就能啟航。”
“……兩座山裏麵的路叫做峽穀——不是瞎了的姑姑,就叫峽穀。那峽穀裏還有好多房子,有人被關在房子裏,螅人拿著槍守在房子前麵。哦,對了,哥哥說那是什麽廠,我想想啊……叫旋開二廠。”
秦梓霖被旁邊隊伍裏傳出的聲音吸引,轉頭看向兩名正在交談的小孩,又聽了幾句後,抬手製止了還在匯報情況的士兵。
季聽察覺到麵前突然多了個人,他仰起頭,認出這是曾經在軍部門口和他說過話的那名納鷹軍官。
所有高級軍官在季聽這兒都是處長,他便抬手敬了個禮,脆生生地道:“處長好。”
白伽則假裝沒看見人,隻低頭扶著育嬰箱推來推去。
秦梓霖點了下頭:“你好。我記得你,你叫做季聽,是戚灼的弟弟,也是這個小孩兒的爸爸。”
“是的。”
旁邊人群都轉頭打量季聽和狗蛋,原本愁雲密布的臉上也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季聽,吃完飯後去軍部,給我詳細講講你的故事好嗎?”秦梓霖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聲問。
季聽愣了下,隨即雙手在胸前交叉:“好的。”
戚灼正在密閉間裏修能量泵,一手拿著饅頭在啃,一手用電磁刀輕輕旋著螺絲,嘴裏試探地問道:“吳隊長,你信不信我知道你三個月後會經曆什麽?”
“是嗎?你還會預言?”通話器裏傳來吳隊長帶著笑意的聲音,還有另外兩名士兵的輕笑。
戚灼大口咀嚼著,聲音有些含混:“我們還有三個月才能修好這些能量泵,並在9月20號那天登艦,結果路上遭遇螅人,死了很多的人,你也被抓去了凱旋二廠。”
“你這個臭小子,是在咒我嗎?”吳隊長牙疼似的嘶了一聲。
“你不信?如果你想聽,我還可以說得更詳細一點。”
“打住,你可別繼續說了。”吳隊長聲音裏暗含警告,“我們這些當兵的特別聽不得這些不吉利的話,你想編就編點吉利的來聽聽。比如我們下個月就能修好這些能量泵,成功離開沙雅星,轉入艾爾瑪號,去往最安全的小行星,終於和其他人匯合……”
戚灼將最後一塊饅頭塞進嘴,拿過放在旁邊的小水壺猛灌了幾口,埋頭繼續修理能量泵,再沒有說什麽。
時間在安靜中流逝,直到充硍儀兩小時使用時間結束,一行人才往回返,在那些廢墟間悄無聲息地穿行。
螅人上次闖進避難所,就是因為地麵小隊的疏忽,所以被它們跟蹤。戚灼他們便分外小心,確定沒有被螅人發現才進入地下水道,回到了避難所。
戚灼匆匆跑回宿舍,卻隻看到躺在**的白伽。
“白伽,季聽呢?”戚灼站在門口問。
白伽一臉愁悶地坐起身:“他被一個很大的上校官叫到軍部去懲罰了。”
白伽去找舅舅時,偶爾會聽到士兵們交談,知道他們很怕被叫去軍部,說基本上都是去接受懲罰或是訓斥。所以季聽被秦梓霖叫走時,他便覺得大事不妙,季聽完蛋了。
“為什麽懲罰他?他做什麽了?”戚灼心頭一緊。
白伽想了想:“大家都叫那人上校,季聽叫他處長,認錯人了。”
“狗蛋也帶上了的嗎?”
“嗯,狗蛋也被抓走了。”白伽沮喪地捶了下床板,又小聲道:“對不起,我舅舅也很怕那個上校,所以我沒敢對他使用能量炮……”
戚灼當然不會相信白伽說的理由,但心中也很忐忑,立即就跑向了軍部。
避難所軍部小會議室裏,季聽坐在一座單人沙發上,抱著一杯衝泡的濃縮果汁,邊喝邊給坐在對麵的秦梓霖講述他的經曆,兩隻小腳在空中輕輕搖晃。
狗蛋半躺著靠在他身上,眯著眼抱著奶瓶,享受地吮吸著奶瓶裏的果汁。
季聽已經講了半個多小時,講他們穿過蟲洞進入峽穀,躲入礦洞發現小章魚人,打掉機甲去往海灘,所有人用繩子串在一起下了海。
他總是想到一段說一段,時間混淆不清,說著說著又倒回去講前麵發生的事。但好在口齒清楚,雖然講得顛三倒四,秦梓霖也能聽明白。
“你們綁成一串下了海?”秦梓霖語氣柔和地問季聽,臉上也帶著笑意,但眼底卻一片凝肅。
“不是一串。”季聽豎起一根指頭朝著秦梓霖晃了晃,沉默兩秒後突然兩手張開,一直張到背後:“是好多好多好多串。”
坐在秦梓霖身旁的一名軍官一直顯得坐立不安,幾次欲言又止,現在終於忍不住了,低聲對秦梓霖道:“秦上校,我們就在這裏聽小孩編故事嗎?”
秦梓霖微微側頭,低聲道:“凱旋二廠並不是絕對的秘密,但隻有少部分人才聽說過,也並不清楚那島上的環境,很多流傳出去的說法都隻是以訛傳訛。但當初凱旋二廠被封鎖查抄是我親自帶的隊,所以我知道他講的這些場景都是真的。”
“是真的?”那名軍官有些震驚。
“他口裏的沼澤,翻過的圍牆,峽穀裏房屋的布局,都符合我記憶中的凱旋二廠。他隻是名五六歲的孩子,無論如何也編造不出來這一係列的事,特別是海灘外的那條旋流。”
“旋流?什麽旋流?”軍官追問。
秦梓霖看了他一眼:“所以說,你不知道的,他知道。”
“那……”
“我馬上通知藏匿在後山訓練洞中的機甲隊,去凱旋二廠看看情況。”
有人這麽認真地聽自己的故事,而且不像白伽那樣一聲不吭,會在聽的過程裏不斷提問,季聽便越講越帶勁,輔以各種音效和動作。
“砰砰,砰砰砰——”他正在模仿打機甲,便見秦梓霖站起身,有些失望地問:“處長,你不聽了嗎?”
“我聽,我在聽,非常好聽,你繼續砰。”那名軍官雙手扶著膝蓋,身體前傾,態度非常誠懇。
秦梓霖走到辦公桌前,剛拿起通話器,房門就被推開。
“季聽!”戚灼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口。
他一眼就看到躺在沙發上喝果汁的狗蛋,也看見了滿臉輕鬆的季聽,那顆懸起的心終於放下。
“哥哥!”季聽直接從沙發上滑下,飛快地衝了過去,一把抱住了戚灼。
狗蛋原本枕著季聽的腿,腦袋突然落回沙發彈了彈,奶嘴也脫出了嘴,便也抬起來看向門口。
“啊啊!”他在看見戚灼後,也興奮地叫了起來。
戚灼扶著季聽的肩膀,看向書桌後的秦梓霖,立即站直身體打招呼:“秦上校。”
“戚灼。”
秦梓霖微笑著打量戚灼,戚灼的目光下意識躲閃了一瞬,便抬起眼和他對視著。
“戚灼,我剛才從你弟弟嘴裏聽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但還是不夠詳細,也不知道那些話是真是假。你來得正好,幫你弟弟證實一下?”秦梓霖和氣地問道。
戚灼飛快地看了季聽一眼:“什麽事?”
秦梓霖笑著搖搖頭:“就是凱旋二廠。”
戚灼神情凝了一瞬,接著便滿臉在乎地回道:“哦,他講了9月20號的凱旋二廠,是吧?”
秦梓霖目光閃了閃:“9月20號?他剛才說的那些事情發生在三個月後?”
“對,發生在三個月後。”戚灼觀察著秦梓霖的神情,“你相信嗎?如果相信,我就仔細給你說,不相信,我也就懶得費話,反正到了9月20號,你們要登艦的話,我就帶著他倆逃,不和你們一條路。”
“這孩子,這孩子說話還挺衝。”秦梓霖手指著戚灼,對著那名軍官笑道。
戚灼一直看著秦梓霖:“就說信不信吧,而且我要說的話不太吉利,你應該不樂意聽。”
他雖然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那到底尚且年少,那雙眼睛掩飾不住地泄露了內心的緊張。
“你先說,我聽後才知道可不可信。至於吉不吉利之類的東西,我也根本不在意。”秦梓霖不給出明確的回答,隻指了下旁邊沙發,“快去坐吧,那小孩兒都要掉下來了。”
季聽和戚灼看向沙發,看見狗蛋的兩條腿已經搭在沙發外,身子正逐漸下滑。他見戚灼兩人都盯著自己,便咯咯笑了聲。
“呀,蛋蛋。”季聽立即就往沙發跑,戚灼比他速度更快地衝過去,在狗蛋落地之前接住了他。
“戚灼,喝果汁嗎?”秦梓霖問。
戚灼抱起狗蛋,頭也不回地回道:“喝。”
“嗯,但是隻有袋裝粉末衝泡的果汁,沒有新鮮的。”
秦梓霖在通話器裏叫士兵送來果汁,很自然地對戚灼指指對麵沙發,戚灼便抱著狗蛋坐下,季聽也趕緊挨著他坐著。
“好吧,你從頭到尾講一遍,講仔細一點,不要添加任何東西,我會自己判斷真偽。”秦梓霖在戚灼對麵坐下。
戚灼思索幾秒後,從頭開始講起:“今天早上,我去到地麵修理能量泵,還沒半個小時,吳隊長就聽到避難所進了螅人,我們便趕了回來……”
他說話時,門被推開,一名士兵端著一杯果汁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那名叫做王欽的博士。
戚灼見秦梓霖沒有阻止自己,便接續往下講,士兵在他麵前放下果汁後離開,王欽則坐在了那名軍官的身旁。
戚灼講述的過程中,對麵三人聽得很專注,狗蛋安靜玩著秦梓霖給他的一隻杯蓋,隻有季聽偶爾會在旁邊接嘴,煞有介事地進行補充。
“所以你們剛經過了時空蟲洞。”聽完一段後,王欽有些懊惱地抓了抓頭發:“可是我的儀器被炸壞了,沒法收集你倆身上的能量。”
“能量?沒關係,我的朋友叫做白伽,他身上有很多能量,可以變成能量炮。”季聽在一旁道。
王欽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季聽覺得這人有些可怕,便縮了縮脖子不再吭聲。
戚灼正想接著講,突然發現在他懷裏玩杯蓋的狗蛋沒有動,低頭一看,隻見狗蛋臉蛋漲紅,目光發直地看著前方。
“廁所呢?有廁所嗎?”戚灼抱著狗蛋迅速起身。
秦梓霖指了下套房旁邊的小間,戚灼立即抱起狗蛋往裏衝,季聽也趕緊跟上。
“……他們是9月20號被抓去孤島的,但自由軍更早,約莫在9月10號左右便來到沙雅星,悄悄進入了凱旋二廠……”戚灼的聲音從廁所敞開的門裏傳了出來。
接著是季聽的聲音:“蛋蛋你用勁,用勁,呀,你都冒汗了,我給你擦擦。”
“呃呃……呃呃……呃……”
戚灼繼續道:“自由軍的機甲編隊在龐隆城邊上和他們作戰,留在島上的人就被螅人抓住了——你這條豬!能不能別拉屎的時候吮自己腳趾——我不知道納鷹軍在9月20號那天死了多少人,但被島上活著的約莫有十幾個,包括帶我去地麵修能量泵的吳隊長。”
“好臭好臭!啊,太臭了。”
“你按下那個鍵,衝水,我給他擦屁股。”
戚灼抱著拉完屎的狗蛋出來,季聽跟在他身後。
“我已經把所有經過都講給你了,所以你自己決定吧。”戚灼站在秦梓霖麵前。
秦梓霖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神情非常凝重,手指一下下敲擊著椅子扶手。那名軍官的臉色有些發白,額頭還滲著汗。隻有王欽神情古怪,明明嚴肅著臉,眼睛卻灼灼發亮,莫名透著幾分興奮。
“戚灼,季聽,你們倆的這個故事非常好,所有內容我都記住了。”秦梓霖站起身,按下通話器吩咐了幾句,對戚灼道:“你們先回去,過幾天我會告訴你我聽了這個故事後的感想。”
“好。”
戚灼抱著狗蛋離開軍部,季聽拖著育嬰箱跟在後麵,裏麵裝著兩大包果汁粉。
廣場上的帳篷已經搭建好,民眾正在領新被褥和生活用品。除了廣場一周的牆身上多了許多彈孔,一切看上去和之前並沒有什麽不同。
雖然秦梓霖並沒有給出明確答複,但戚灼已經給他原原本本地講過一遍。如果最後秦梓霖還是不信,執意要在9月20號那天去往星艦場,那他也隻能帶上季聽和狗蛋想另外的辦法。
隻是在這之前,他必須要和孤島上的自由軍取得聯係,提醒他們離開那座島嶼。
軍部會議室裏,軍官見秦梓霖還在沉思,便試探地問道:“秦上校,您覺得都是真的嗎?”
秦梓霖沒有回答,隻看向旁邊的王欽:“你覺得呢?”
“是真的。”王欽回道。
“為什麽?”
“因為他描述的蟲洞和事實相符。”王欽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鏡,手指輕微地發著顫:“我們平常經過的躍遷點就是蟲洞,若是人掉進去的話,因為巨大的引力和拉扯力,會被撕得粉碎,隻有星艦能夠通行。躍遷點裏的空間被折疊扭曲,所以我們才能從一個點瞬間躍遷到另一個點。在這躍遷的過程裏,我們從可視窗看出去的話,隻能看到光怪陸離的線條和噪點。”
“但若是讓躍遷點裏的能量靜止下來,打個比方,就是拍照截屏,再將那些能量轉換成畫麵呈現,就會看見無邊的極致黑暗裏,有一條光狀通道,而我們的星艦正在那條光道上通行。”
“你的意思是,剛才戚灼講述的蟲洞,就和能量靜止的躍遷點內部是一樣的?”軍官問道。
王欽點了下頭:“隻是躍遷點裏的能量在不斷分裂、碰撞、爆炸、重組,沒誰能讓它們安靜下來。戚灼剛才講述的可供人走動的蟲洞,是我們沒法建造的,自然躍遷點也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這簡直,簡直……”
他剩下的話沒有說出來,但秦梓霖卻接道:“簡直就像某種更高緯度的生物製造出來的。”
“對,不是我們已知生物能製造出的蟲洞。”王欽的聲音暗啞,呼吸急促,帶著明顯的興奮和激動。
秦梓霖雖然對蟲洞不是特別在意,但聽見王欽肯定了戚灼的說法,便對軍官道:“不管是真是假,這幾天我們都要時刻留意凱旋二廠,如果真的有自由軍到達那裏,就要和他們取得聯係。”
軍官微微屏住呼吸:“您的意思是……”
秦梓霖看了他一眼:“現在已經這種境地了,納鷹軍和自由軍之間的恩怨罅隙還很重要嗎?”
“不重要。”軍官立即搖頭,想了想後又道:“可到時候給上麵怎麽解釋?”
“現在還去管上麵怎麽想?”秦梓霖反問。
軍官又趕緊搖頭:“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