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星曆3546年 11月7日, 8:35am
鋼鐵齒輪轉動，陳舊的升降機緩慢上行，發出刺耳的吱嘎聲。一名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站在角落, 像是沒睡醒似的，鈍鈍的視線穿過生鏽的鐵欄, 看著外麵不斷下滑的黑灰色鋼鐵牆身。
少年穿著一件藍色製式軍裝，袖子和下擺都有裁短的痕跡, 還收了腰線，掐住一把細窄的腰肢。黃銅紐扣頂上解開了兩顆, 露出幹淨的白色襯衣領和一段雪白的脖頸。他的長褲也經過改動, 褲管恰到好處地顯出腿型，看上去修長筆直。
少年皮膚白皙, 嘴唇卻是一種明豔的紅。升降機裏的燈泡接觸不良地閃了下，他被晃得睜開半閉的眼, 那排濃黑卷翹的睫毛便如同蝶翼般撲閃。
咣當一聲，升降機停下，齒輪轉動的吱嘎聲也跟著消失。看見鐵欄外下半部還是牆，一名中年人抱怨道：“怎麽又停在中間了。”
其他人已是習以為常, 少年還輕輕打了個嗬欠，鐵欄被拉開，大家都熟練地朝上半部地麵爬。
少年最後一個爬上去, 站起身後拍拍手上的土，順著一條通道往前走。
通道左邊是房屋，鋼鐵結構, 像是逼仄的鴿子籠一間挨著一間。房門多是用生鏽的鐵皮做成, 深紅暗黑顏色不同, 沒有鐵皮的就掛著布簾或是被蛀上孔洞的獸皮。
通道右邊則是巨大的空間, 幾艘小型艦在空中來去。它們的大燈光束落到極遠處，可以看見深黑色的金屬壁一直連接到高高的金屬穹頂。
站在樓上往下看，廣場麵積寬廣，左邊停著十幾架小型戰鬥艦和兩百餘架機甲，右邊則是四艘體型較大的逃生艦。還有地方栽種著各種農作物，無土培育，照著人造光。
這竟然是一艘超級運輸艦的內部。
少年行走在通道裏，不時側身避開那些堆放在牆根下的物品。可就算這樣狹窄的通道，也不妨礙一群小孩子追逐打鬧。砰砰砰一陣亂響，牆根下的一堆破銅爛鐵山被小孩子撞翻。
“快跑！”小孩子們作鳥獸散，幾秒後便響起成年人氣急敗壞的喝罵聲：“又是這群小兔崽子，我今天非要抓住你們。”
“誰叫你亂放東西的？活該。”
“劉垃圾，劉垃圾，到處偷東西說是他撿的垃圾，不要臉。”
“略略略略略……”
一名中年人氣得渾身發抖，伸手抄起靠牆的一條細棍。少年連忙背貼鐵欄，吸口氣縮緊胸腹，讓幾名跑過來的小孩通行，卻在那中年人追來的時候站了出去，和他忽左忽右地對上，誰也沒法前進。
“你給我讓開！”中年人將少年使勁一撥，少年踉蹌半步後趴在了鐵欄上。他就保持著這個姿勢側頭看，看見那群小孩子已經跑到通道盡頭，上了運輸梯。
“謝謝季聽哥哥……”隱約還有小孩的高喊聲傳來。
中年人對著那邊跳著腳大罵，季聽直起身繼續前行，很快便拐進了飯堂。
現在已經過了早飯時間，飯堂裏已經沒人吃飯，隻有兩名員工在打掃衛生。玻璃窗後站著一名身形壯碩的大媽，正在給一大盆栗薯削皮。
季聽走到窗前，對著圓孔喊了聲陳姨。
“沒早飯了。”大媽頭也不抬。
“陳姨，好陳姨，姐姐，好姐姐……”季聽拖長聲音一通胡喊，用手指撓玻璃窗，發出吱吱的聲音。
陳姨噗嗤一聲後又繃起了臉：“你這個小孩，睡懶覺不起床，活該沒得飯吃。”
“我沒有睡懶覺，是哥哥要出去執行任務，我想去送送他。”季聽神情怏怏地道。
他這樣長相俊美的少年，雖然擺出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卻依舊吸引了兩名飯堂員工的視線。
“喲，又出任務了？”陳姨麵露擔心，轉身從蒸鍋裏取出兩根熱氣騰騰的栗薯，還有一根瘦小的玉米，一並遞給了季聽，“是什麽任務啊？你把他送到哪兒了？”
季聽伸手接過，一邊撕栗薯皮一邊回：“軍部今天早上發現壞掉了一個隱身罩裝置，西邊出現了約莫三公裏範圍的缺口。螅人能從那缺口探測到我們星艦，所以他們要去修。不過他們是開著機甲去的，我隻能送到艦門口……”
“我看你是偷偷跟到艦門口的吧。”陳姨聽說隻是去修隱身罩，便放心下來，開始打趣季聽。
季聽也不反駁，看了看時間準備離開：“謝謝陳姨的玉米。”
“噓，小聲點，專門給你留的，別人可沒有。”
季聽壓低了聲音：“謝謝陳姨的玉米。”
“謝什麽謝？當年從那水道裏逃出來，我都還沒謝過你和你哥。”陳姨揚了揚手，“走吧走吧，早點來打午飯。”
“哎，我知道。”
現在距離螅人入侵紅楓係已經過去了十年。在人類慘遭屠戮後，納鷹軍和自由軍達成一致，攜手共同對付螅人入侵，暫時統稱為紅楓軍。這艘四處流浪躲藏的超級星艦裏既有納鷹軍和自由軍，也有普通民眾。考慮到那麽多小孩需要學習，軍部便在艦裏開設了學校，除了教授基礎文化知識，還有各類軍事課程。
季聽今天上午是實戰課，他吃著栗薯，乘坐升降機下到底層，穿過幾塊空地，朝著另一棟鋼鐵結構的樓房走去。
這棟樓不高，三四層是學校，一二層則是紅楓聯軍軍部，但因為學校訓練室需要很大的空間和麵積，所以和軍部同處在底層。
他路過軍部指揮室時往裏看了眼，看到裏麵的人都在忙碌，卻沒人說話。但他剛把最後一塊栗薯咽下去，掏出手帕擦手指，一道急促的聲音打破了指揮室的寧靜。
“終於有信號了……在我們察覺到隱身罩出了問題時，離這裏最近的螅人也發現了。它們派出了三艘小型巡邏艦來查看，和我們前去維修的機甲小隊正麵遭遇！”
季聽頓住動作，猛地轉頭看向指揮室。
另一道威嚴的聲音響起：“艾爾瑪星艦已經暴露，螅人的大部隊肯定正從最近的駐點趕來。通知各部門做好起飛準備，馬上緊急撤離，前往庫倫星係。”
“秦上校，可是那支機甲小隊怎麽辦？”
季聽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下意識屏住呼吸。
秦上校隻思索了不到兩秒的時間：“戚上尉帶隊，而對方隻有三艘小型巡邏艦，肯定沒問題。現在再出動五十架機甲，在半個小時內殲滅螅人巡邏艦，速度趕回來。”
“是！”
站在門口的少年倏地轉身，跑向前方學校訓練室，同時對著別在領口處的通話器急聲道：“白伽，快去一號訓練機甲，哥哥出事了。”
警報驟然拉響，尖厲長鳴在偌大的空間裏回**，整艘超級星艦頓時沸騰起來。
這些年因為隨時和螅人作戰，又極缺人手，普通民眾便也接受了培訓，承擔一些星艦上的簡單工作。
聽到警報聲後，不管是躺在**睡覺抑或是在水房排隊打開水的人，都立即翻起身或是放下手上物品，迅速奔向各個方向。
在廚房工作的陳姨也扔掉未削完皮的栗薯，穿著圍裙衝出廚房，跑向了升降機。
升降機上已經站滿了人，在下降過程中都看著廣場，看一群士兵飛奔向機甲坪。
“星艦為什麽突然啟動？是又被螅人發現了嗎？”
一名隻在腰間圍著毛巾，身上還有肥皂泡的人回道：“肯定的……這升降機能不能快點？我還要趕去運送能量筒。”
“不停在半路上就謝天謝地了。”
……
因為星艦並未在太空，而是停留在行星表麵，附近區域的大氣也經過處理，所以內外兩扇星艦大門同時開啟。被隔阻在外的極寒空氣瞬間湧入，艦門附近的牆壁和地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結上了一層冰霜。
警報聲不停，機甲兵們用百米衝刺的速度奔向廣場左邊的機甲坪，各個隊長在通話器裏不斷喝令：“快點快點快點！”
轟！
機甲接踵騰空，朝著艦門急速飛去。
正在上課的學生早就湧出了訓練室，有幾個還跑到機甲坪旁，被老師喊了回來。
“快進安全屋，星艦馬上要起飛，不準任何人在外麵停留，都進安全屋！”
學生們都回了頭，一起跑向安全屋。走在最後的是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長得和季聽有幾分相似，但卻是細長的單眼皮。他雖然長相英俊，卻一臉陰沉，邊走邊四處張望，像是在尋找誰。
旁邊有人在驚訝大叫：“我們的一號訓練機甲也跟著出去了！”
軍部不知道從哪兒刨出來三架古董機甲，年頭久遠得超過星艦裏最長壽老人的年紀。這鼓動機甲雖然沒法參戰，但給學生們訓練操作還是可以的，平常就停在訓練室外的空地上。
現在那空地上隻剩下兩架機甲，而正飛向艦門的機甲群裏，混著一架外形古拙的機甲，唯一尚新的便是後背四個油漆大字：一號訓練。
少年站在原地沒動，轉頭看著一號訓練機甲，臉色更加難看。
“季雲，你快點，大家都進去了。”老師在大聲催促。
少年這才收回目光，大步走向了安全屋。
機甲飛出艦門的瞬間，巨大的全息屏上就是一片白茫茫，刺得季聽眯了眯眼。訓練機甲沒有接入軍部係統，聽不見戰鬥指揮，也不知道具體方位，隻能綴在機甲群最末，跟著前麵的機甲飛行。
這顆不知名小行星終年被冰雪覆蓋，溫度低至零下一百。雖然低溫對其他機甲不造成影響，但這架古老機甲是通過外殼傳達環境圖像，所以全息屏也跟著變得模糊不清。
“白伽，給機甲外殼升溫的按鍵是什麽？快升溫除冰，不然我看不清外麵。”
一號訓練機甲主艙裏，季聽身體各部位套著外骨骼支架，努力睜大眼睛看著白茫茫的全息屏，生怕跟丟正全速飛行的機甲群。
他身旁的副操縱器裏站著名身材瘦小的少年，長相清秀，戴著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身穿一件舊夾克，腳蹬一雙黑色塑料水靴，腳背處上還打著一塊深藍色同材質補丁。
白伽的手在一排按鍵上來回遊移，像是舉棋不定似的。
“我不知道怎麽給這種機甲祖宗的外殼升溫，你知道吧？”季聽竭力辨認著全息屏上的小黑點，勉強還能跟上機甲群。
“我當然知道。”白伽說出這句話時，便在某個按鍵上點了下。
“錄音設置已打開，請錄音。”機甲係統女聲響起。
季聽一怔，飛快地看了眼白伽。
“你聽錯了。”白伽聲音平淡，卻迅速地再按了下那個按鍵。
“錄音設置已關閉。”
機甲外殼上布滿厚厚冰雪，全息屏上也一片雪白，已經完全失去了機甲群的蹤跡。季聽隻能朝著右邊飛，卻不知道具體位置，想到戚灼還在和螅人交戰，心頭焦急似焚。
“白伽！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麽鍵給外殼升溫？”
“我敢說這架機甲誕生的時候，這顆行星都還沒有形成，而我要考古一陣才清楚它的所有機能，不是很正常嗎？”
白伽一邊說個不停，一邊飛快地按下各個按鍵。
“除臭裝置已開啟。”
“正在調整艙內空氣濕度。”
“除臭裝置已關閉。”
“音響開啟。”
“空氣濕度調節關閉。”
“美麗的姑娘哦……天上的星星亮不過你的眼睛……”
“音響關閉。”
……
季聽生怕撞上那些高聳的冰山，一直抿著唇，臉蛋兒也崩得很緊。他聽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係統聲，知道白伽不靠譜，便抬起右臂，微微往裏彎曲。
而全身被冰雪糊滿的訓練機甲也抬起了右臂，靠在了自己外殼上。
季聽的手帶著外骨骼支架上上下下，機甲的鋼鐵手臂也跟著上下，像是雨刷器般刮掉了胸膛上的一團積雪。與此同時，白茫茫的全息屏上也有一小塊出現了圖像。
季聽的力道和角度都非常精妙，巨大有力的機甲臂既能將那層積雪刮掉，也沒有在外殼上留下擦痕。
他如同搓澡般將全身搓了個遍，機甲在快速飛行中也將周身的積雪刮幹淨。
雖然新的雪霜再次覆蓋機身，全息屏清晰的時間也很短，卻也讓季聽看到了就在左前方的機甲群。
好在白伽終於找到了給外殼加溫的按鍵，季聽不需要再搓澡，全速追向機甲群。
“這就是一名優秀機甲學員的戰鬥素養，能在極短時間內掌握一台最古老機甲的操控細節。”白伽看上去很是洋洋得意。
“十分鍾內不要和我說話，我不想聽見你的聲音。”
前方突然出現一座冰山，高而尖聳，因為和周圍背景融為一體，剛才在全景屏裏沒有看見，近了才凸顯出冰山的輪廓。
季聽連忙操縱機甲全力爬升，險險掠過冰山的尖峰。他鬆了口氣，微微側頭對旁邊的白伽道：“看見了嗎？這就是一名優秀機甲學員的戰鬥素養，反應迅速地避開突發狀況，這個操作絕對可以記入教科書。”
白伽立即還擊：“十分鍾內不要和我說話，我不想聽見你的聲音。”
往前飛行兩分鍾後，突然聽見了炮火聲。季聽神情一凜，知道這是機甲群和螅人巡邏艦對上了。
“白伽，出冷劍！”
怕學員們誤操作，學校便將訓練機甲的槍彈發射設置為不可使用，隻能使用冷兵器。而這訓練機甲本身也非常落後，還是古老的雙人操作係統。
主操縱器駕駛機甲，副操縱器負責攻擊，必須得兩人配合才能讓機甲進行戰鬥。
“好！”
白伽微微抬起手臂，右手大拇指下按。跟著他一同抬臂的機甲掌心裏，便多出了兩把寒光凜然的冷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