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路上都是人扔掉的行李，體弱病殘腿腳慢的被家裏人拖著，不斷有人跌倒摔進彈坑，但立即又在往外爬。
戚灼扛著季聽狂奔向索菲亞號，寬大的T恤被風吹得飄飄****，露出的一大截脖子上爬滿了汗水。
“60,61,62……”
戚灼在心裏暗自讀秒，絕望地發現按照目前的距離和速度，他應該沒法在十分鍾內趕到索菲亞號。
但是如果肩上不扛著人，那麽就會有一絲希望。
“狗崽子。”戚灼喊了聲。
“在哎哎。”
季聽回答得很快，因為被顛簸著，聲音在發顫。
戚灼喊答應人後卻沒有立即說話，喘息幾次後才道：“你自己跑吧。”
不待季聽回應，他又語速飛快地道：“我這樣扛著你反而跑得慢，你自己跑還要快一些。”
“好哎哎，我自己跑。”
季聽立即滿口答應，戚灼便蹲身將他放下了地。
“你快跑，成火哥哥你快跑，我會追上來的。”
季聽還在催促他，戚灼也就不再猶豫，撒腿就往前奔去。
“索菲亞號還有七分鍾時間啟航，所有人抓緊時間登艦……”
戚灼跨過溝壑，越過彈坑，如同一陣風般，迅速超過了很多人。他一直盯著前方的索菲亞號，看它在機甲大燈照射下的龐大艦身，像是一條遊在深海中的巨型梭子魚。
他原本打算就這樣一口氣衝上艦，但不知怎麽的，中途還是轉頭看了一眼。
他的視線穿過人群，看見了那名跌跌撞撞奔跑在最後麵的小孩。
小孩穿著罩到腳背的夾克，像一隻搖搖擺擺的企鵝，一張臉被糊得看不清。他也一直在注意戚灼，對上戚灼的視線後，很驚喜地張了下嘴，看口型像是在說：哈！
但接著就被一塊石頭絆倒。
他趴在地上，迅速抬頭去看戚灼，並飛快地爬了起來，嘴巴不停張合，像是在對戚灼解釋什麽。
這一帶光線不好，石頭也太多，他繼續摔倒繼續飛快地爬起來，笨拙卻堅定地朝著戚灼的方向前進。
小子，知道被拋棄後麵臨死亡是什麽感受了嗎……知道被拋棄後麵臨死亡是什麽感受了嗎……
夜間的氣溫一直降低，戚灼背朝著光線站著沒動，一口口呼出的全是白氣，汗水蒸騰的熱氣讓他頭頂像是在冒煙。
有人撞在他身上，嘴裏在罵罵咧咧：“站著幹嘛？自己不想登艦就別擋別人的道。”
戚灼沒有回嘴，也沒有管那人，卻突然踢飛了旁邊一塊石頭。
他也不知道在對誰生氣，低聲咒罵了一句：“我草他祖宗！”接著便逆著人流朝後麵奔去。
他腳步越來越快，好幾次差點撞上迎麵的人，幹脆從平地下到彈坑，在那些斜坡上朝著前方全力奔跑。
“哎呀又摔了，沒事，是有個石頭……嗨呀，爬起來……我很快就能追到成火哥哥了，他會在星艦上等我，就坐在我旁邊……哎喲……”
季聽再次摔倒後，沒有能立即爬起來。他的膝蓋被連接磕了兩次，實在是太疼了，想稍微緩一緩。
可一隻手突然抓著他肩膀，將他從地上拎了起來。他轉頭去看，高聳的夾克擋住了視線，但眼前晃動著的一段布料讓他很熟悉。
那是一截筒狀的睡褲褲腿，上麵印著一隻隻小黃鴨，圓滾滾的憨態可掬，正纏在那條拎著他的勁瘦手臂上。
戚灼將季聽像是米袋般甩上肩，撒腿便往前跑。
“成火喔哥哥，我很沉嗯嗯的，你可以把我喔喔放下，我自己咦咦咦跑。”
“你也知道你沉？沉就別說話！”
“嗯。”
季聽沒有再說什麽，就垂著頭掛在戚灼胸口。
戚灼往前跑了一段，聽到季聽在小聲吸氣，便低頭看了眼。
他看見幾顆水珠滴在自己胸前，劣質T恤麵料不吸水，水珠便順著胸膛滑下地，隻留下幾顆米粒大小的亮點。
“謝謝。”他聽到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哽咽。
戚灼為了節約時間，沒有繞著彈坑前進，而是直接從彈坑的斜坡上跑直線。他的汗水從發根浸到發梢，淌進脖子裏，再順著肌肉紋理往下滑。
“都快一點，再快一點，索菲亞號還有兩分鍾時間啟航，所有人抓緊時間登艦……”
當他扛著季聽跑進垮塌的艦場圍牆，聽到還剩兩分鍾，在心裏長長出了一口氣。
從這兒到索菲亞號，兩分鍾夠了。
可就在他準備衝過這最後一段時，艦場內突然起了一陣**，有人在大喊：“戰鬥艦出來了……馬上就出來了！”
戚灼倏地抬頭，看見一艘狹長的艦身已經完整呈現，隻剩下一小部分還在蟲洞裏。
擴音器裏的倒數報時驟然停下，指揮官接著便在嘶聲高喊：“停止登艦！停止登艦！馬上啟航！停止登艦！”
隨著指揮官命令，星艦的六扇艦門開始關閉，登艦梯也迅速外撤。梯上的人飛身往艦門撲，有人幸運地掛在門上，被一把扯了進去，更多的人則是直接抓空摔落地麵。
艦下方密密麻麻的人群開始湧動，或在絕望大哭或在憤怒咒罵，也有人幹脆往起落架上爬。
“還有兩分鍾，還有兩分鍾……”
戚灼沒有停下，眼睛死死盯著那扇離得最近的星艦門，一邊輕聲念叨一邊往前衝。
轟！
星艦啟動，地麵都在跟著震顫，還在奔跑的戚灼一個踉蹌差點摔倒，終於停下了腳步。
但他肩上的季聽沒有掛住，撲通一聲摔在草坪上，又迅速爬起來，牽住了戚灼的衣角。
戚灼喘著粗氣，睜著一雙不知道是因為焦灼還是被汗水蟄紅的眼睛，看著星艦不停爬高，隻喃喃念著：“不是還有兩分鍾嗎？不是說還有兩分鍾嗎……”
星艦越攀越高，並收回起落架，有人便像斷翅的鳥兒般從高空墜落。
所有人都絕望地看著星艦起飛，在那巨大轟鳴聲中哭叫咒罵。季聽也仰頭朝著星艦大叫：“讓我帶著成火哥哥上去呀，我是季誌城的狗崽子呀，讓我帶著成火哥哥上去呀……”
戚灼一動不動地仰著頭，閉了閉眼睛，一顆淚珠從眼角滑到了鬢發裏。
指揮官的聲音再次響起：“所有人不要在星艦場停留，帝國軍會安排機甲護送你們去往龐隆城暫避。星艦場太危險，不想去往龐隆城的也可以自行尋找藏身點……”
星艦消失在茫茫太空中，而一團巨大的黑影也籠罩了星艦場。原本喧囂的人群都停下了聲音，隻愣愣地看著。
黑影顯出了清晰的輪廓，外形薄而扁，漆黑的金屬表層上有些斑駁的灰白痕，像是一條來自深海的魔鬼魚。
正是那艘已經完全通過蟲洞的入侵者戰鬥艦。
擴音器裏的聲音還在繼續：“大家放心，索菲亞號很快就會回來接走你們，而帝國納鷹戰鬥艦也正全速趕來。我在這裏向你們保證，到時候大家都能安全離開……”
到達星艦場上空的戰鬥艦突然射出一道白光，將這片天空都映亮。
下一秒，星艦場內唯一還殘存的一棟樓房便在那道白光裏化為烏有。
“開……開……開……”
而指揮官從擴音器裏傳出來的最後一個音還在回**。
安靜的人群突然炸開，紛紛朝著星艦場外奔跑。幾十架納鷹機甲接連起飛，朝著戰鬥艦發射出激光炮。
數道藍色光束在半途便被攔截，在空中炸成一團團藍色焰火。戰鬥艦朝著下方射出兩顆光子魚雷，兩架來不及躲避的機甲被擊中，翻滾著墜落向下。
指揮官殉職，有人迅速頂上，用手提式擴音器嘶聲高喊：“機甲也撤退，盡量減少戰損，所有人和機甲一起撤退！去龐隆城地下軍事基地躲避，我們的戰鬥艦正在往回趕……”
身邊的人都在奔跑，機甲從頭頂飛過，戚灼卻依舊站著沒動，仰著滿是淚痕的臉龐，看著索菲亞號消失的方向。
季聽伸手扯了扯他：“成火哥哥，成火哥哥。”見戚灼不理他，又加大音量喊了好幾聲。
戚灼這才回過神，慢慢低頭看向季聽。
“成火哥哥，他們都在跑，我們是不是也要走了……”戚灼的眼睛很紅，但目光很冷，季聽的聲音便越來越小，扯著他衣擺的手也收回來，瑟縮地背在了身後。
“我為什麽要回頭去找你？如果不找你，我已經在索菲亞號上了。我為什麽要回頭去找你？”戚灼的眼淚湧了出來，他狠狠地瞪著季聽，聲音沙啞地嘶吼：“我可能真的瘋了，我就是個傻逼，如果不找你，我現在已經離開了這個鬼地方，正坐在星艦上。”
戚灼的肩膀被誰撞了下，往旁趔趄了兩步，季聽連忙伸手去拉他，被他將抓在褲腿上的那隻手扔掉，接著轉身大步離開。
“成火哥哥。”季聽慌忙追上去，戚灼卻在走出幾步後轉身，指著他厲聲喝道：“滾！不準再跟著我！”
戚灼的模樣太凶狠，季聽頓住了腳步，沒有敢上前。但在他轉頭繼續往前走時，又趕緊追了上去。
為了跟上戚灼，他不得不飛快地奔跑，撲通一聲摔在地上，連忙又爬起來繼續追。
戚灼卻在聽到他腳步聲後再次回頭，咬牙切齒地道：“你再跟著我，我就弄死你！”
季聽正扶著一塊大石頭往這邊爬，聞言騎在石頭上沒有動，隻愣愣地看著戚灼再次轉身離開。
“成火哥哥……”他聲音很輕地叫了一聲，立即又放聲大喊，用力得腦袋都在跟著顫：“成火哥哥——”
戚灼沒有回頭，季聽就那麽騎在石頭上，看著他的背影，撕心裂肺地放聲大哭。
戰鬥艦並沒有繼續發射光子魚雷，但被擊退的螅人機甲卷土重來，朝著奔逃的人群發射激光炮。
戚灼大步往前走著，對季聽的哭聲充耳不聞。他好像什麽都沒想，隻朝著前方，甚至連光炮落在不遠處，砸出一片哀嚎和慘叫，都沒有想到去躲藏。
直到一顆人類頭顱從麵前飛過，差點和他撞上，他這才發現附近的人都趴著，驚覺到此時頭上有架機甲，也趕緊趴了下去。
機甲對著下方掃射粒子彈，噠噠噠的聲響中，他聽見了季聽的哭聲。
他一動不動地趴著，不回頭，不去看，但季聽的哭聲和著其他一些聲音，卻罔顧他的抗拒，不斷往腦子裏鑽。
“你不能再扔下他，不管在什麽樣的情況下，你都要帶著他。”
“讓我進來吧，你一個人的話，也會害怕的。”
“小子，知道被拋棄後麵臨死亡是什麽感受了嗎？”
“那它太凶了，太凶了，還要砸，成火哥哥你別怕，我這次就能砸死它……”
“你快跑，成火哥哥你快跑。”
……
戚灼不自覺埋頭看向胸口，但已瞧不見狗崽子剛才滴在他衣服上的那幾滴水痕。
機甲在往下丟著光炮，斷肢殘肢夾在泥土裏四處橫飛。一道黃光突然從戚灼頭頂飛過，落在他身後某處，隨著一聲炸響，季聽的哭嚎聲也戛然而止。
戚灼身體僵住，慢慢轉回頭，待到硝煙散去，他看見遠處那塊大石被削掉了上部分，而騎在上麵的小孩也不見了。
戚灼怔怔看著那塊大石，過了幾秒後才回過神，躍起身便往回跑，邊跑邊大喊：“狗崽子，狗崽子！”
又一道激光炮落下，他飛身撲進旁邊的彈坑，等炸起的泥塊碎石落地後趕緊往上爬，也顧不得去甩滿頭滿臉的灰土，朝著前方狂奔。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的想法，或許也沒有什麽想法，隻一遍遍高聲嘶喊：“狗崽子，聽到就回一聲！狗崽子！”
戚灼沒有聽到任何回應，心裏隻往下沉，可當他跑過那塊大石，看見那個在石頭背後蜷縮成一團的小孩後，終於長長地鬆了口氣。
“狗崽子。”他啞聲喚道。
小孩沒有任何反應，將臉埋在膝蓋裏，雙手抱著自己的腳，全身都在劇烈地發著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