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大季聽打好飯回家, 剛爬上樓梯,就看見戚上尉背對他站在通道裏,正在晾洗好的衣服。他走了過去, 將腦袋抵在戚上尉背上,兩隻手耷拉在身側。

“怎麽了?沒精打采的。”戚上尉抖開狗蛋的連體褲, 搭上衣架掛好。

大季聽不想說話,隻側頭看著半敞的房門。

戚上尉晾好衣服便轉過身, 將人攬進懷裏:“沒事沒事,你看白伽還在, 黃哥和吳哥他們也都在, 沒事的。”

大季聽知道他是以為自己去食堂後,發現某個認識的人已經沒了, 卻也沒有解釋,隻靠在他懷裏輕聲道:“把我抱緊點。”

“好。”戚上尉收緊了手臂。

戚灼端著盆出現在門口, 目光冷冷地看著緊抱在一起的兩人。

“讓我們抱一會兒,我現在不想換其他地方。”大季聽動也不動地道。

戚灼背過身,動作僵硬地回屋,嘴裏硬邦邦地道:“你們兩個注意點啊, 我們都還是小孩子。”

“啊?好的。”季聽和飯團在地板上擺放用金屬塊做成的積木,聞言立即道:“我們已經注意了,不會讓積木倒下的。”

“哎?還有一個呢?還有一個去哪兒了?”飯團趴在地上往沙發底看:“還有一個積木不見了。”

季聽看見坐在旁邊的狗蛋正在啃著什麽, 便伸手奪了過來:“在這裏!”

“啊啊,啊啊。”狗蛋的積木被奪走,不高興地大叫, 季聽將一旁的安撫奶嘴拿來塞進他嘴裏:“哥哥說了這個不能啃, 蛋蛋你吸奶嘴好不好?”

狗蛋將奶嘴拔出來一把扔在地上:“啊!”

“你還發脾氣是不是?”戚灼放好盆走出衛生間:“那金屬塊不能啃, 麵上的表層會被你啃掉吃下去的, 你這條豬。”

“啊啊!”狗蛋兩隻手重重拍了下地板。

飯團去玩具箱裏翻找,拿出一個看不出模樣的東西過來:“給香弟弟吃這個吧,這個可以吃。”

戚上尉進了屋,接過那東西翻看,發現是根打磨得圓潤光滑的木頭小棒,像是項鏈般串了條繩,隻是表麵坑坑窪窪,有很多細小的牙印。

“這是什麽玩意兒?”戚灼好奇地問。

飯團搖搖頭:“我不知道,爸爸說我小時候就愛啃這個。”

大季聽走過來拿走了那根木頭:“劉奶奶的孫子有個一模一樣的,說是叫磨牙棒,小嬰兒長牙的時候牙齦發癢,就要磨一磨才舒服。狗蛋的牙已經長得差不多了,不需要磨牙棒,但可以啃著玩,等我把它再打磨一下就行。”

“行,現在先吃飯。”戚上尉將那幾個飯盒擺在桌上。

吃過晚飯,戚少將還沒回來,大季聽便找到一把小銼刀,拿著那根磨牙棒去了通道盡頭,坐在長椅上仔細打磨。

片刻後,戚上尉也走了過來,坐在他的身旁。

“這根磨牙棒是那個季聽做的吧?”大季聽低頭銼著磨牙棒,在那細微的沙沙聲裏道:“我們都很難找到木頭了,他為了這根磨牙棒一定花了不少心思,也費了很多功夫。”

“嗯。”戚上尉低低應聲。

“他很愛他的戚灼,也很愛他的孩子,現在卻被困在基地回不來,一定快急瘋了。”大季聽吹掉磨牙棒上的木屑,眯起半隻眼看光滑的表麵。

“是的。”戚上尉喃喃。

敞開的房門內傳出飯團和狗蛋的聲音:“香弟弟,往我這裏爬,快來,來。”

“啊啊,啊啊。”

“哇,小哥哥你看到了嗎?他爬得好快,就像一條大鯉魚。”

季聽在認真糾正:“大鯉魚是不能爬的,它隻能在水裏遊。”

“唔,我說的是畫冊鯉魚。”

“好吧,那蛋蛋爬得像畫冊鯉魚,哈哈。”

“哈哈哈。”

“他們都好可愛。”大季聽抿起唇笑,頰邊露出了一個小酒窩。

戚上尉卻沒有笑,隻出神地看著那個磨牙棒,片刻後才突然開口:“我要結束這一切,要讓飯團看見真的小鴨和在水裏遊的鯉魚。”

大季聽吹走一點木屑後才道:“到時候我要一根很好的木頭,給飯團做一個最好的磨牙棒。”

戚上尉攬住他的肩,微笑應承:“好。”

戚少將一直到晚上九點才回來,他推開門時,兩名戚灼沒在屋內,隻有大季聽和三個小孩。

大季聽仰靠在沙發上,狗蛋倒在他懷裏,玩著那根剛重造過的磨牙棒,不時塞進嘴裏咬上幾口。季聽和飯團分別依偎在他身旁兩側,腦袋就枕在他身上。

“……小鴨子一看,啊?為什麽隻剩下我一個了?它趕緊離開草坪,到了小河邊,撲通就跳下了水,它遊啊遊啊,想找到鴨群……”

大季聽和三個小孩都沒有發現門口的人,戚少將靜靜地看著他們,再轉身倚著門框,目光落在遠方廣場的一盞路燈上。

大季聽講故事時的聲音柔和低沉,尾音略微有點沙沙聲,帶上了幾分成年後的音色。

“……你們是我的鴨群嗎?可是怎麽我一隻都不認識呀?對麵的小鴨就說了,我們不是鴨哦,我們是鵝……”

戚少將的五官被廣場上那並不明亮的燈光模糊掉,臉部輪廓反而被凸顯得更加清晰,線條淩厲似刀鋒的棱角。

昏暗光線中,他閉上眼仰起頭,一顆水珠從眼角沁出,慢慢滑落,在那消瘦的臉龐上拉出了一道隱約的水痕。

直到旁邊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他才回過神,伸手擦拭了臉頰。戚灼和戚上尉走出樓梯口,一眼便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戚少將,皆是微微一愣。

“怎麽不進去?”戚上尉問。

“裏麵在講故事呢,別打擾他們。你們這是去哪兒了?”

“我們見住宿區的人還亂糟糟的,就去帳篷那裏幫著安置。”

三人一同進屋,大季聽便停下了講故事。飯團和季聽揉著眼睛打嗬欠,狗蛋握著磨牙棒倒在他懷裏,像是已經睡著了,但聽見門口的動靜後,又睜開眼皮懨懨地看了戚灼他們一眼。

“哥哥。”

“父親。”

“別說話,別笑。”戚少將用低不可聞的聲音道。

但他還是晚了一步,戚上尉已經問道:“你們是在聽故事嗎?”

“是啊,我們在聽小鴨子的故事,小鴨子遊啊遊啊,找自己的鴨群。”季聽滑下沙發,過來牽戚灼的手,戚灼便將他抱了起來。

“不是找鴨群,是找小鵝。”飯團也朝著戚少將伸出胳膊。

季聽倒在戚灼肩上回道:“其實是找鴨群,隻是找著了小鵝。”

“是找小鵝,小鵝說我不是小鴨。”

“它明明就是找其他小鴨呀。”

“是找小鵝。”

兩個小孩你一句我一句,聲音越來越大,人也越來越清醒,原本倒在大季聽懷裏的狗蛋也支起腦袋,對著他們開始啊啊。

“叫你別說話,哎,真是。”戚少將抱著飯團往臥室走,飯團開始拒絕:“我不睡覺,我不想睡。”

“哈哈,我們就可以不睡覺哦,還可以玩哦。”季聽摟著戚灼的脖子笑道。

戚上尉也笑了起來:“他們還可以玩——”

“他還能玩個屁,全都睡覺!”戚灼抱著季聽往臥室走,又豎著眉頭喝令狗蛋:“你別再啊啊了,不懂全部的意思嗎?你也必須睡!”

“噗噗噗。”

夜裏,這間小小的套房終於安靜下來。大季聽帶著狗蛋睡小床,戚灼則和季聽、飯團兩人一起睡在大**。戚少將在沙發上躺著,戚上尉在沙發旁的地板上打著地鋪。

屋子裏很安靜,隻聽見修複艦頂的機器轟鳴聲,不時有一道光束從窗戶照進來,那是懸停在艦頂配合施工的機甲發出的燈光。

戚少將見躺在地鋪上的戚上尉睡得很沉,便揭開身上的薄毯,拿起擱在沙發扶手上的外套,動作很輕地出了門。

他到了樓梯口,卻沒有向下,而是抓住牆上的腳手架攀爬向上,推開頭頂的一塊金屬板鑽了出去。

這裏便是樓頂天台,他走去邊緣,雙手撐住鋼鐵護欄看著遠方。軍部宿舍前方的艦頂上也有一個破洞,創世楓的昳麗光芒從那破洞中泄落,給這片區域鍍上了一層柔柔流光,也映亮了他眼角那幾道細碎的紋路。

他像是終於卸下了覆在臉上的那層麵具,佝僂下身體伏在護欄上,肩背輕微地顫動,發出壓抑而痛苦的嗚咽聲。

接著慢慢蜷縮著身體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呼吸,雙手抱著頭,四肢無法自控地**著。

戚少將伸手在自己外套衣兜裏摸索,但那隻手顫抖得抓不住藥瓶,剛取出來就掉在了地上。

他的視線跟著藥瓶往前,看著它在天台地麵上滾動,撞在了一隻黑色皮靴上,輕輕一聲響後終於停下。

戚上尉彎腰撿起那隻藥瓶,仔細看著標簽上的字,深黑眼眸裏一片暗沉。

“這是什麽藥?”他聲音很輕地問道。

戚少將慢慢坐起身,仰頭靠著鐵欄,喘著氣道:“治我的頭疼。”

“頭疼?為什麽會頭疼?今天士兵給你送藥時,為什麽要撒謊說是給飯團補鈣的藥片?”

“很重要嗎?”戚少將眼神卻如平常般淩厲,神情也看不出來什麽變,但臉色蒼白,嘴唇因為劇烈疼痛而顫抖著,額頭上的冷汗順著臉龐往下滑落。

戚上尉盯著他看了兩秒,終於沒有再問,隻上前幾步,將藥瓶放在戚少將手中。

戚少將的手抖得擰不開瓶蓋,他又接過來打開瓶蓋,問道:“幾片?”

“兩片。”戚少將回道。

戚上尉頓了下,隻倒出一片放進戚少將手心。戚少將也沒說什麽,抬手仰脖吞下藥片,就著坐在地上的姿勢,閉著眼靠在鐵欄上。

在戚上尉的注視中,戚少將的喘息迅速平複,但臉色依舊蒼白得不像話,在遠處慘白燈光的映照下,若不是胸膛還在微微起伏,看著就似一具沒有生命的蠟像。

戚上尉蹲在他麵前,目光停留在他臉上:“告訴我實情。”

“什麽實情?”戚少將微微啟唇。

“你得的是什麽病?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症狀?”戚上尉指了下他手裏的藥瓶。

戚少將啞著聲音緩慢地道:“不清楚是什麽病……檢查過了,應該就是神經方麵的問題,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病……這個藥就是緩解頭疼的,很多人家裏平常都備著——”

“這種藥叫做速藤可因,是研究所和醫療站自製的藥物,作用相當於鎮痛劑,普通人隻在劇烈疼痛時吃上半片,大量服用的話,會對大腦神經造成相當大的傷害。”

大季聽的聲音響起時,戚少將和戚上尉都看了過去。大季聽鑽出天台入口,朝戚上尉拋出一樣物品,戚上尉伸手接住,發現是個一模一樣的空藥瓶。

“你知道這種藥的來曆嗎?”大季聽問道。

戚上尉隻啞聲道:“你說。”

大季聽看向戚少將,雖然麵無表情,聲音卻在控製不住地發顫:“螅人發作躁狂症的時候就會吃這個。普通人若是每天吃兩片以上,半年不到就會變成……變成瘋子。”

戚少將閉上了眼,戚上尉沒有應聲,隻慢慢握緊了藥瓶。

大季聽走到戚少將麵前,啞聲問道:“你為什麽會吃這麽多?你是想以後變成瘋子嗎?那個季聽怎麽辦?飯團怎麽辦?”

戚少將垂著頭一聲不吭,大季聽俯下身揪住他的衣領,強迫他仰起頭,隻是話還未出口,眼淚便從眼眶湧了出來:“隻要吃上半片,哪怕是最劇烈的癌痛也能緩解。你每天吃上兩到三片,其實並不是因為疼痛,而是藥物上癮吧?”

戚少將依舊沉默著,大季聽聲音抖得不成調:“你有為季聽和飯團想過嗎?你要是不好了,他們倆可怎麽辦?你有為他們想過嗎?他們怎麽辦?怎麽辦?”

大季聽胸腔被悲傷和憤怒填滿,堵得透不過氣。他聲音越來越大,不停搖晃著戚少將,一邊哭,一邊語無倫次地追問他該怎麽辦。

“沒事,沒事,我們既然已經知道了,就不會再讓他繼續了。沒事,沒事……”戚上尉將大季聽抱到一旁,不停拍撫他的後背,嘴裏急促卻柔和地安慰:“崽,沒事的,以後會沒事的,乖崽,我們不會讓他出事……”

大季聽將臉埋在戚上尉懷裏,劇烈地發著抖,壓抑的哭聲從T恤布料裏悶悶地發出,又被頭頂的機器施工聲給壓住。

他能真切地感受到那名季聽的痛苦,也清楚這一切的後果對季聽來說意味著什麽。

是整個人被撕裂,毀滅,再點上一把火,最後連煙塵都消散殆盡。

“乖啊,我不會讓那一切發生的,乖,別哭,別難過……”

戚上尉不斷柔聲安撫,將大季聽扶到旁邊的水箱旁坐下,擦拭他臉上的汗水和淚水,又輕柔地親吻他的發頂:“別怕,現在還來得及,別怕。”

“你們都在這裏呀?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飯團的聲音響起時,大季聽的哭聲陡然收住,和戚上尉一起迅速轉頭看向天台入口,戚少將也飛快地站起了身。

“舅舅你是在哭嗎?”飯團居然順著腳手架爬了上來,穿著成人T恤改製成的舊睡衣,光著腳站在那裏。

“舅舅沒有哭。”大季聽急忙抹臉上的淚水,又對飯團伸出手:“寶寶快來。”

飯團慢慢走了過來,邊走邊去看戚少將:“媽媽?”

戚少將笑了笑,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我們都睡不著,在上麵聊天呢。”

大季聽將飯團攬進懷裏抱起來,伸手去捂他兩隻露在冰冷空氣中的小腳,用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問道:“寶寶,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飯團揉著眼睛:“我醒了就去看父親,看見他沒在,你們都沒在,我就出來了,聽到這上麵有聲音,我就爬上來了。”

“那舅舅帶你下去睡覺好不好?”

飯團卻扭頭看向戚少將。

戚少將回道:“你先和舅舅回去睡覺,父親和戚上尉叔叔再聊會兒就回來。”

“唔,好吧。”

大季聽抱著飯團起身,戚上尉在飯團臉上親了親,飯團困兮兮地抬起眼皮:“戚上尉叔叔再見。”

“寶貝再見。”

“媽媽還沒和我說再見。”飯團在大季聽懷裏掙了掙。

戚少將又道:“寶貝再見。”

大季聽走出兩步後轉身,那雙被淚水浸泡過的眼睛看向戚少將,滿滿都是擔憂,接著又轉向了戚上尉。

他似乎想對戚上尉說什麽,但礙於飯團在這裏,便隻得做了個口型,似在說冷靜,問清楚。

戚上尉點了下頭,對著飯團揮手,麵帶微笑地看著兩人走向了入口。待他們身影消失的瞬間,他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消失,全身都散發出森森冷氣。

他轉身走向戚少將,雙唇緊抿,下巴繃成一個冰冷的弧度,眼底卻又燃燒著蓬勃怒氣。

戚少將便站在扶欄旁靜靜地看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燈光從身後投來,讓戚少將整張臉都隱沒在陰影裏,看不清此刻的表情

戚上尉快走幾步,朝著前方擊出了一拳。戚少將不躲不閃,任由那拳直直砸在胸膛上,整個人向後撞在了鐵欄上。

這一拳力道十足,鐵欄都被撞得有些外傾,幾顆生鏽的螺絲掉到樓底地麵,發出清脆的叮叮聲。

戚少將在地上趴了好幾秒後才慢慢直起身,一手撐著地麵一手捂著胸膛,扶住鐵欄艱難地站了起來。

戚上尉的目光從眉峰下凶狠地盯著他,戚少將抬手擦掉了嘴角沁出的血絲,雖然臉色蒼白,卻也站得筆直,目光冷靜地和麵前的人對視著。

砰!

戚上尉又是一拳砸中戚少將右肩,這次他直接側飛了出去,沉重地撞上鐵欄後再撲在了地上。

戚上尉不待他起身,上前幾步後半蹲,一隻手掐住了他的後脖頸。

戚少將側著頭,在地麵擦傷的眉峰正往外滲著血,一顆血珠順著額頭淌落地麵。他半睜雙目看著前方虛空的一點,那雙眼裏一片死寂,沉黑得沒有半分生氣。

戚上尉看見他這幅模樣,心頭一動,終於在暴怒的情緒中喚回了一絲理智,也想起自己答應大季聽要冷靜。

“你為什麽會將自己置於這樣的境地?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了解你,為了季聽和飯團,你絕對不可能成為一名癮君子。告訴我,你究竟有什麽隱衷,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訴我,不管有什麽困難,我都會和你一起去解決。”

戚上尉急促地喘著氣,看著戚少將的眼睛眨了眨,一行水痕劃過他高挺的鼻梁,浸在臉側的地麵上。

“……如果隻有吃了藥……才不會現在就瘋……才能活下去……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