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星曆3554年8月7日，5:35pm
戚灼被行刑的這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他拖著鐐銬步出監牢時，H37小行星上持續數月的大雨終於停下，恒星的光芒穿過雲層，晃得他不太適應地眯了眯眼。
空地上停著數架機甲，星艦群在雲層背後靜靜待命。戚灼仰頭看著天空，直到背心被槍管捅了下，才繼續往前。
他個高肩寬，肩胛骨因為消瘦而支棱著，顯得身上的軍裝空空****。帶著鐐銬的兩條腿的骨頭曾被盡數敲斷再連上，所以行走的姿勢有些怪異。
空地左側搭起了絞刑架，長長的橫木上垂掛著兩具屍體，皆穿著破舊的深黑色高級軍官製服。
低空懸停著幾架追蹤攝像機，每一台都對準了戚灼，正將此時的畫麵向整個紅楓星係傳送出去。
“……我們已經獲知了一號和二號藏匿點，所以躲藏是沒有用的。不過剩下的時間，也足夠你們欣賞紅楓軍戚灼將軍的死亡全過程……”
兩千光年外，一艘星艦正在全速前進。艙內沒有開燈，隻有三維屏光線變幻，將駕駛艙映照得明明暗暗。
駕駛位上坐著名二十出頭的年輕軍人。
他閉著眼，黑鴉似的長睫垂在下眼瞼，紅楓軍製式軍裝半敞，露出一小片襯衫和一段浸染著暗紅色的繃帶。他皮膚很白，嘴唇也淡淡的沒有血色，一動不動且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幅壓抑冰冷的畫像。
“……我們尊重你們人類的傳統，使用的是一種最古老的行刑方式——絞刑。”
屏幕沒有聲音，畫麵下方滾動著一排字幕，向所有正在收看即時影像的人類發出無聲的恐嚇。
一道小小的黑影走到艦壁旁，關掉投射屏，艙內也亮起了燈。
坐在駕駛位上的年輕軍人睫毛顫了顫，耳洞深處有細微的綠光閃爍，接著睜開了眼。
他眼睛的形狀很漂亮，雙眼皮寬而深，但瞳仁黑蒙，像是罩著一層白翳。
隨著耳洞裏的綠光消失，白翳褪散，那雙眼變得清澈起來。
“季聽，按照你的指令，在半個小時後的現在喚醒了你。”關掉投射屏的小機器人轉過身，發出沒有起伏的機械音，“再過十分鍾，我們就要經過最後一個躍遷點。”
季聽伸手抹了把臉，聲音幹澀地問道：“小雲，你聯係上其他艦了嗎？”
叫做小雲的機器人回道：“沒有，其他艦已被擊毀。剛才收到了螅人發送給整個紅楓星係的即時影像，他們已經知道了一二號避難所的位置，不過第三個避難所沒有提到，應該還沒發現。”
季聽看了眼舷窗外的漆黑太空，低頭在儀表台上操作：“推進器隻剩一個可以使用，燃料還在外泄。我的視聽器關閉了半個小時，節省出來的電量能維持一段時間，夠了。”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輕：“你在即時影像裏看到他了嗎？”
“沒有，就隻是在說避難所的事。”小雲走了過來。
它的臉部是屏幕，機械音平板沒有起伏，任誰都看不出來它在撒謊。
“他看上去怎麽樣？”季聽繼續問。
機器人立即中招：“不怎麽好。”
季聽沒有再追問，隻緊抿著幹裂起殼的唇，雙手在控製台上快速按動。
確定星艦還在正常行駛，季聽按下某一處開關，固定在駕駛座旁的一個橢圓物體緩緩打開頂蓋，泄出柔和的橘黃色暖光。
暖光浸入季聽眸子，讓他的目光瞬間變得柔軟，並俯下身，從蛋殼裏抱出來一名嬰兒。
嬰兒還不到半歲，穿著洗得泛白的淺黃色棉布連體衣，兩條結實的小短腿在半空興奮地踢蹬著。
季聽嘴唇輕碰那柔軟的發頂，嬰兒的臉抵在他胸膛上，嘴裏嘰咕了兩聲。
“飯團大王衝衝衝號將在十分鍾後到達躍遷點，進入H37行星空域。”
隨著智能中控係統女聲念出一長串星艦名，季聽弓起的身體顫了顫，慢慢抬起頭。
“馬上就要到躍遷點，你們必須走了。”季聽抱著嬰兒轉身，拖著那個雞蛋狀的育嬰箱走向艦尾，小雲也跟了上去。
“你們到了三號避難所空域，紅楓軍能探測到，自然會來接你們，到時候你將飯團交給白伽……”季聽語速很快地交代著。
艦尾停著一艘小型救生艦，兩頭尖尖如同獨木船。季聽打開艦門，將空育嬰箱放進去，用卡扣固定住。
“……你讓白迦喂飯團喝點水，光喝奶太燥。他背上還有被小蟲蟄的一個小包，不用塗藥，保持皮膚幹爽就好。”
被喚做飯團的嬰兒正在啃季聽的肩膀，聽到自己名字，立即抬起頭去看他，還唔了一聲。
季聽摸摸他的臉，俯身將他放進了育嬰箱。
嬰兒躺在柔軟的布料上，伸出兩隻胳膊要季聽抱，嘴裏啊啊催促，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淌。
季聽從衣領裏扯出兩條項鏈，一條銀鏈和一條皮繩，都串著鏈墜。他摘下皮繩那條，戴在嬰兒脖子上，將楓葉狀的淡青色玉墜塞進了他的連體衣領。
鏈墜應該有點涼，嬰兒打了個哆嗦，接著繼續揮舞手臂。季聽注視他片刻，伸手和空中的小拳頭碰了碰，啞著聲音道：“飯團，爸爸先去接媽媽，很快就帶著他一起去接你。”
說完就壓下育嬰箱蓋，哢噠一聲合上。
“小雲——”
“既然已經拿定了主意，就別再廢話。”小機器人從另一邊上了救生艦，它身量矮小，這個空間剛好能容下它和育嬰箱，“我不需要你交代什麽，我會帶著飯團按既定路線前進，遇到突**況會自行判斷並改變路線，任務目標是將飯團平安送到三號避難所，交給白伽研究員。”
轟！
“飯團大王衝衝衝號將在五分鍾後到達躍遷點……”
智能中控女聲倒計時和救生艦啟動聲同時響起。
季聽飛快地跑向星艦中部，險些被倒在地上的破碎置物櫃絆倒。他撲到舷窗上，看見一艘救生艦從星艦腹下衝入太空，轉瞬就成為一顆光點，混入遠方群星閃耀的背景中。
巨大的星艦朝著躍遷點疾馳，從沒有介質傳遞聲波的太空看去，能看見舷窗上緊貼著一張年輕俊美的臉，正張著嘴無聲地慟哭。
“飯團大王衝衝衝號將在一分鍾後到達躍遷點……”
季聽回到駕駛位時，雖然臉上還有水痕，卻已經快速鎮定下來，神情冷靜地操作著星艦。
“十、九、八……三、二、一！”
“目前正在通過躍遷點。”
智能中控倒計時結束，星艦開始劇烈顛簸。四處都在報警，艦身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吱嘎聲，像是隨時都要被巨大的力量撕碎。
季聽穩住身形，眼睛緊盯著控製台上飛速滑動的數據，準確有效地按下各種操作鍵。
半分鍾後，這艘在之前那場圍擊中受損嚴重的星艦，終於成功地衝出了躍遷點。可視窗外出現了一個淺黃色的星體，環繞著由塵埃、隕石和氣體形成的星環。
那是H37行星。
也是戚灼被關押，以及即將執行死刑的地方。
“注意！前方出現可疑星艦群。注意！已被對方發現。”
“防禦係統開啟，艦體A防禦已響應，艦體B防禦沒有響應，請改為手動操控。”
星艦在智能中控的示警聲中全速行進。十秒後，H37行星上空停駐的螅人星艦群出現在季聽視野中，同時疾射而來的還有那些黃的綠的激光炮，在太空中織成了一張絢麗的網。
季聽操縱著星艦在那張網中艱難閃躲，並繼續前進。
砰！
星艦向著右方傾斜，艙內爆出了一連串火花。季聽抱住方向杆用力旋轉到底，才讓星艦勉強平衡，搖晃著衝進了大氣層。
“尾艙被擊中。”
“左側推動器被擊中。”
“已啟動緊急備用推動器。”
季聽按下智能操控鍵，讓星艦按照預先設定的路線前進，自己則衝向了緊急出口。
“飯團大王衝衝衝號，再見了。”他在搖晃的奔跑中喊道。
係統中控女音一如之前的平靜：“季艦長，再見。”
紅楓軍星艦發出幾道光炮後便轉頭向右，螅人星艦群立即全速追了上去，左邊空域留出了一個缺口。
一小團不起眼的銀光卻突然出現，流星般直墜而下，衝過星艦群留出的缺口，直直衝向H37行星表麵。
那是一台銀色的機甲，在廣袤的天穹下像是一隻小蟲。它左右閃躲著從高空急速而下，因為蟲身太小，反而能靈活地穿過那些激光炮織成的羅網。
季聽操縱著機甲快速俯衝，身旁是嗖嗖擦過的光束。他已經能看見地麵的螅人機甲群也騰空而起，向著他迎麵飛來。
但他也看見了那塊空地。
放大，再放大……直到顯示屏左上側的小屏裏，清晰地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
高挺的鼻梁，線條鋒利的臉龐，銳利的漆黑眼睛。
季聽在看清戚灼的瞬間，酸脹從胸腔溢到眼眶，以至於有著短暫的失神，差點被一道激光擊中。
他從顯示屏裏看見戚灼仰起頭，隔著上千米距離和他遙遙對視著。戚灼也知道他正看著自己，微微張嘴做了個口型。
——快走。
季聽沒有聽從戚灼的話，他眨掉眼底的水氣，抬起手臂。
銀色機甲的右臂射出一道光束，幾架螅人機甲連忙閃避，他便從空隙裏呼嘯而過，繼續俯衝。
滴滴，滴滴……
季聽耳洞深處的視聽器卻在這時發出警告，馬上就會因為電量不足而關閉，而他也馬上會陷入失去視覺和聽力的狀態中。
他看了眼顯示屏，忽略掉裏麵還在連續不斷地做口型，以至於神情都有些凶狠的戚灼，讓機甲啟動了智能模式，並下達了兩條短短的指令。
“鎖定下方目標，最快速度帶走他，去往北紅維61°南紅維-25°，登上那裏預先藏匿的星艦……如果任務失敗，放棄自身防禦。”
滴——
視聽器宣告電量結束，季聽瞬間沉入絕對安靜的黑暗中。他看不見，聽不著，隻能感覺自己在失重狀態下翻滾，下落又彈起，像一顆全封閉盒子裏的球。
短短瞬間，他腦中飛快地閃過各種畫麵——咯咯笑的飯團，溫柔微笑的戚灼……
在意識徹底消失時，他的回憶竟然定格在十八年前，也就是這場災難開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