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沒過幾天,易慈在家裏吃飯時突然聽到一個壞消息。
林以霞說,李均意主動找到校領導,希望學校換一個人保送,他想放棄那個名額。
難道又有人去抗議了?
易慈聽完差點又把碗摔了,大聲問媽媽:“為什麽?”
林以霞當時看她兩眼,挑挑眉,意味深長地問她:“是啊,為什麽呢,為什麽跟你沒關係的事,你要這麽激動呢?”
易慈:“……”
是啊,為什麽呢,為什麽從打架事件過後,林老師就開始對她和李均意的關係時不時陰陽怪氣兩句,還總是一副打趣他們的樣子呢?這還是她認識的那個林老師嗎?真離譜。
林以霞瞥她兩眼後才解釋道:“他說他不想保送,自己也能考上。”
易慈撇撇嘴:“那本來就該是他的,現在放棄難道不是約等於跟那些人屈服了嗎?憑什麽!”
“我個人覺得,他是不屑要這個名額了。”林以霞歎了口氣,“李均意最近變化太大,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跟他溝通,高考沒多久了,我很著急。”
她講了講李均意在班上的改變。
林老師說,李均意現在的學習狀況很消極。
李均意過去永遠是班上聽課最認真的那個人,無論老師講的知識點對他而言有多簡單他都會認認真真聽,可現在離高考不到三個月,他居然完全不聽課了,開始在課上看閑書。老師時常從他那兒沒收來一些奇奇怪怪的書本,有講編程的,有哲學書,有名著有小說,有地理雜誌,還有一些對高中生而言太複雜的物理學講義,除了學習以外的書,什麽都看。上課時他不吵不鬧,不做題不聽課,就那麽安安靜靜地看自己的書,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跟他沒有關係。
高三各種小考大考最多,而以往成績永遠名列前茅的李均意不再和以前一樣認真對待考試,所有卷子,他隻挑難的題目做,其餘的就寫個答案上去敷衍,偶爾還會在一些題邊上創造一些他覺得不錯的超綱題,像是要出題給老師做,很是狂妄。作文他也開始亂寫,有一次英語作文直接默了一個曲子的五線譜交上去,老師下去一查,發現那首曲子是《歡樂頌》。
林以霞說,管他也不是,不管他也不是。你管他,他嗯嗯嗯點頭說知道了,下次考試的時候會給你個麵子像過去一樣認真做卷子,你以為他正常了,可沒等幾天他又開始在試卷上寫奇怪的東西……
所有老師都拿他沒有辦法,因為李均意似乎是在證明給他們看一件事,他可以好好完成考試,他現在隻是懶得寫給別人看。保送?第一名?他不在乎了。
該怎麽去教育一個過去十分優異,現在正在往奇怪方向成長的少年人?老師們也很頭疼,畢竟李均意的情況很特殊,他有合情合理的借口變任性,變消極,變墮落,自暴自棄。可說到底他也沒做什麽,他的行為沒有影響到任何人,隻是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傾向。
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詢問勸解時,李均意隻會漫不經心地聽著,不解釋不頂嘴不在意,說,好的,知道了,回去後消停兩天,然後繼續我行我素。
林以霞是他的班主任,為了這件事私下不知道找李均意聊了多少次,一點用都沒有。
她說,她覺得李均意給人的感覺越來越獨了,以前就總是獨來獨往,現在更孤僻了一些。
林以霞有點擔心這個過去被大家叫做天才的學生會變成一個瘋子,不是有人說過嗎,天才和瘋子一線之隔,這是有可能發生的。
對此,易慈的評價是:“你們沒想過,他或許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嗎?”
林以霞問她什麽意思。
易慈答:“或許以前很聽話的樣子隻是裝給你們看看,但現在他不想裝了,懶得裝了,沒必要裝了。”
林以霞又問:“你為什麽會這樣覺得?”
易慈嚼著嘴裏的菜,想了想,咽下去才答她:“我就是知道,我跟他是好朋友。”
或許是很多人覺得難以理解的友誼,一個聰明的資優生和一個體育生,能有什麽共同話題?可是易慈時常覺得,他們是能夠溝通的同類。誰規定這個世界上隻有誌趣相投的人才能成為同類?那麽,她喜歡吃魚,李均意也喜歡吃魚,易新開還在飯桌上打趣說他們倆上輩子估計是兩隻貓咪,這樣算不算同類呢?都是貓咪,或許算吧。
她偶爾覺得自己能夠理解李均意。
就像第一次見到他時,那場台風前的暴雨……別人給他遞一把傘,他會拒絕,然後一個人走進雨裏。易慈知道,即使沒有傘,李均意也是會繼續孤獨前行的那種人。
他其實是很孤單的人。
老天給他聰明的腦袋,完美的皮囊,但卻讓他的世界一直下著雨,不是暴雨就是台風,用各種各樣的變故打碎他的生活。
曾經易慈嫉妒過他,嫉妒他聰明,長得好看,是大家都很羨慕的那種人。可現在,她隻覺得他太可憐了,各種方麵的可憐,他的人生簡直就像裹著糖衣的苦瓜,是徹頭徹尾的悲劇。
某天周五,她陪他一起在食堂吃午飯。易慈很清楚地記得他們那天都打了什麽菜,她要了一個餅加一份紅燒肉套飯,食堂的蛋餅卷土豆絲特別好吃。李均意吃的是炒菜心和一份牛肉。坐下開吃的時候易慈一直在偷瞄他的盤子,想嚐一口李均意的紅燒牛肉。
還沒想好怎麽跟李均意提,看著看著,她突然發現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
牛肉?
她想了想,指著李均意那份牛肉問:“李狐狸,你之前不是跟我說,你周五不吃肉嗎?”
之前他說過,從小跟著神父生活,他也就跟著神父守大小齋,周五不吃紅肉。這是傳統教徒做法,雖然現在很少有人這麽做了,但因為神父恪守,他也就跟著父親一起恪守。
說完那句話後,李均意低頭看了看他的餐盤,徹底愣住了。
“……今天是周五?”
易慈點頭:“是啊,今天周五,食堂一般周五周六才有紅燒牛肉,不是嗎?”關於吃的,她總是會記得很清楚。
接下來,他幾乎有半分鍾都沒任何動作,如遭雷擊般呆在座位上,傻傻看著那份吃了一半的紅燒牛肉,臉都白了。
易慈當時看他的表情,腦子裏冒出兩個大字來,完了。
他居然忘了。
李均意記性那麽好,可他居然忘了這種應該刻在骨子裏的戒律,這對他而言是一件太過恐怖的事情,那可是他的信仰啊。
易慈被他那表情嚇得筷子都拿不穩了,但還是故作鎮靜地去挑他餐盤裏的牛肉,一邊挑一邊安慰:“沒事沒事,忘了也正常,我每天都會忘記好多事,這沒什麽,別想太多,你又不是故意的,你的主肯定不會介意……你吃我的卷餅好嗎?有雞蛋能吃嗎,不然我去給你買個素的餅?”
他沒有反應,隻是看著自己的餐盤,奇怪地笑了笑。
易慈覺得他笑得有點淒涼。
他低著頭,“我從記事開始就信教,對我來說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是習慣,是本能,以前我從沒懷疑過自己相信的東西,我沒有理由懷疑。”
“可現在我時常會想,自己到底為什麽要信,又到底該不該信。”
“他走以後,我發現我信仰的東西好像沒辦法解釋我的困惑。”
“我想不明白。”
易慈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聽得很難受,幾乎不敢跟他對視。
他最後問:“小慈,你說,上帝到底擲不擲骰子?”
易慈聽不懂他說的話,她有點慌,隻能趕緊轉移話題道:“現在先不管上帝,我去給你買素的煎餅好嗎?你吃不吃?”
李均意沉默著搖頭,片刻後站起來,急急往廁所的方向走。
他那天把吃的東西全吐了。下午還說不想去食堂吃東西,說沒胃口,吃不下。
沒辦法,易慈隻能跑去學校外麵給他買了塊草莓蛋糕,怕那隻狐狸不吃東西把自己餓死了。
蛋糕他終於賞臉吃了,當然主要原因或許是易慈待在他們班賴著不走,說看他吃了再走。迫於無奈,李均意隻能拆開包裝慢吞吞吃了起來,吃得非常勉強。
班上很安靜,以他的位置為中心,方圓三米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靠近他,所有人都埋著頭看書做題。
因為經常來,易慈早就跟李均意那個戴眼鏡的小個子男生內向同桌混熟了,她時不時會跟對方打聽李均意在班上有沒有被人排擠,每次跑進來找李均意,他那同桌總是會很自覺地拿起課本去外麵看。易慈覺得他這個小眼鏡同桌很有眼色,私下對其放出狂言道,你在學校算我罩。
他吃,她就看他吃,托著臉看,無聊又略帶擔憂地看。桌子上有幾張他的模擬卷,易慈無所事事地把他的語文卷子抽出來,翻到作文那一麵,題目是:請以“奉獻”為題寫一篇文章。但他的作文沒寫題目,第一行字是:神要試驗亞伯拉罕,就呼叫他說,亞伯拉罕,他說,我在這裏……
李均意的字很好看,端正的行楷,標準得像印刷體。
看了會兒,沒太看懂。易慈問他,寫的是什麽內容。李均意答,亞伯拉罕獻子。神為了試煉亞伯拉罕,讓他把自己的兒子以撒殺了作為燔祭,是聖經裏很有名的故事。他在作文裏把這個故事加工了一下,變成了……
聽完,易慈愣了會兒,問他寫這些做什麽,多不吉利。
他說,我是按要求寫的,都把自己的孩子殺了當作燔祭,那難道還不算奉獻?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眼睛垂著,精神不太好的樣子。
易慈把他的卷子放回去,歎了口氣:“我媽之前跟我說,快高考了,你現在成天自暴自棄,沉默著叛逆,讓我勸勸你。”
自暴自棄。
叛逆。
李均意吃著蛋糕嗯了一聲,隻是笑了笑,沒抬眼看她,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易慈又道:“但其實我不太想勸你,我覺得你就該發瘋給他們看看,去逃課!打架!叛逆!發泄!趁高考還有幾個月好好大鬧學校一場!我支持你!”
李均意:“……”
易慈看他無語住了,算是把人逗開心了點,笑著趴到桌子上看他:“開玩笑的。不過大概就這個意思,我希望你每天過得輕鬆點,別想太多,別為難自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活著。如果……如果實在不想上課就別來學校了,跟我媽請個假,在家複習,免得那些人總是對你指指點點的,你這種情況學校肯定批。”
那個時候易慈真的覺得學不學對李均意而言一點都不重要,別人關心他的成績,而她更關心李均意的身心健康,每天來學校被流言蜚語折磨太殘忍了,易慈很希望他可以藏起來,暫時躲一躲也好。
她這樣的安慰聽起來或許是有點離經叛道的。但李均意聽得挺開心,還笑了笑,吃著蛋糕答她:“別人覺得我來學校是勉強,但我覺得就是這種時候才應該來,而且每天都要來。”
易慈不太理解:“你現在每天上課都看閑書,請問你來學校表演給誰看?”
他說:“我自己。”
都在低頭溫書的高三教室,他們壓低聲音在課桌上竊竊私語,像是在密謀什麽重要的事情。
感覺他垂著臉吃蛋糕的樣子沒那麽喪了,易慈很欣慰,戳戳他的手臂,小聲跟他分享:“中運會我拿了個好名次。”
李均意問什麽,籃球嗎。
“一百米,我跑了第一名。”她語氣很開心,“我長這麽大,第一次拿這麽厲害的第一名。那個教練說我有天賦,我一開始還不太相信,報名的時候就想著隨便跑跑,可是我跑了第一名,強不強!教練說,我沒係統訓練過短跑能跑出這個成績很厲害。我感覺短跑也挺有意思的,跟籃球不太一樣,這項目玩的就是心跳。”
做第一名很好,教練看她像在看寶貝,回家後爸媽也誇獎了她,好像一夜之間全世界都在對她笑臉相迎。李均意每次考第一名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麽飄飄然呢?
他不答反問:“那你以後還打籃球嗎?”
易慈問他:“你說,如果我轉田徑的話,算不算是背叛了我的夢想?”
背叛?
李均意愣了愣。
半晌,他答:“背叛要更嚴重一些,你這個,不算。”
他說完那句話,預備鈴響了,易慈站起來,把座位還給小眼鏡。走之前,她看見李均意從桌洞裏摸出一本愛倫坡的推理小說,不出意外,晚自習他應該會一直看那本書。
跑回教室的時候易慈突然想到一個比喻,她覺得李均意很像落難的王子,而自己是保護他的騎士。那種想要保護對方的念頭不知從何而起,她曾經也懷疑過自己是不是被那隻狐狸精所蠱惑,可是每次有曖昧的念頭在腦袋裏出現時,她總是會毫不猶豫地把那些想法踢飛,再堅定地告訴自己,他們是好朋友,永遠的好朋友。她要保證自己的好朋友安安全全地讀完高三,奔向本該屬於他的光明未來,這是她作為朋友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