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兩條短信過後,李均意再也沒有跟易慈聊過有關他爸爸的事情。

他變得很沉默。就算衝到他麵前講爛笑話約打籃球遞小蛋糕他都沒多大反應,隻會麻木地回應你,似乎提不起力氣說笑。

你跟他說話,他眼睛看著你,可目光是空曠的。

易慈能感覺到李均意變了很多,在很短的時間裏。

他從一個溫和有禮的模範好學生變成了一個麵無表情的孤僻男神,每天頂著一張厭世臉去上課,一副誰也別去煩他的樣子。

當然,易慈覺得他就是懶得裝了而已。

她一直認為李均意在學校裏五講四美的模範生樣子也就是做給別人看看,裝個乖對他來講簡直不要太簡單。或許現在這個樣子才是他的本來形態?反正易慈現在看他覺得一點都不假了。

不久後,神父的事情上了電視和報紙,事情落實,傳言變成了真相。

這個案子官方並沒有對外透露太多消息,捂得還算嚴實,但諸多媒體小報還是對此不停大肆報道,真真假假的內容混著往外散布,沒多久這件事就變成了傳遍大街小巷的全城熱點事件。殺人犯逃逸多年後當了神父,多好的新聞。

學校裏的氣氛變得更微妙了些,李均意的處境也越發尷尬。

易慈上小學的時候遇到過有這種情況的同學。

當時班上有個很瘦小的男孩子,性格很內向,名字叫高小歌,易慈對他印象很深,她們坐過同桌。據說他的爸爸是個砍死自己老板的工地工人。就因為是殺人犯的孩子,那時候班上有一大半的男生都會欺負高小歌,把髒東西抹在他的課本上,往他的課桌裏塞垃圾,或者在操場上做課間操的時候突然脫掉他的褲子……

聽起來很過分的行為,反正易慈覺得他挺可憐的。然而可憐他也沒用,那些人是喊著懲惡揚善的口號欺負高小歌的,殺人犯危害社會,他的兒子能是什麽好東西?該打!

為什麽打殺人犯的兒子就是正確的?

四年級的易慈回家後在飯桌上對爸媽提出過她的疑惑。

“犯錯的是高小歌的爸爸,高小歌沒有犯錯,就因為他爸爸犯了錯,所以他也要被人看不起?我不明白,他真的活該被人欺負嗎?這難道叫,父債子償?”

當時爸媽被她的問題搞得沉默了會兒,誰都沒回答。一個孩子的問題,困住了兩個大人。

然後她又問爸爸媽媽:“我可以幫他嗎?”

林以霞問:“為什麽想幫他?”

易慈答:“我以前跟他分到一組值日,他掃地掃得很幹淨,我跟他多說了兩句話,他後來幫我掃了地,還分我吃他的零食,我覺得他人挺好的。別人那樣欺負他……我覺得太過分了。”

“那你不怕班上別的同學也欺負你嗎?”

誰料易慈輕描淡寫地給爸媽來了句小學生的狂言狂語:“我是我們班老大,誰敢欺負我。”

“……”

最後易新開對她說:“小慈,這次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想幫助他也好,裝看不見也好,無論怎麽做都是你的選擇,我支持你。”

林以霞也點頭,表示同意丈夫的觀點,又補充說:“但我警告你易慈,不準打架!你上次跟四班那個男生打架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別以為我把那事兒忘了!一個女孩子把人家按在地上打像話嗎!你……”

可惜,等易慈做好心理準備想跟高小歌做朋友的時候,高小歌突然轉學了。聽說,他被媽媽帶回鄉下上學,再也不會回來了。

是小學時的記憶。

小學生討厭一個人的表達方式跟初高中生或許不太一樣,但易慈依舊擔心李均意會被群體排擠欺負,像當年的高小歌那樣。

當時,她希望自己可以保護李均意,用自己的方式,無論有沒有用。

她開始陪李均意吃食堂。

李均意不願意跟自己一起走,她就隔著幾個人在他後邊跟著。反正沒人會跟他坐一個桌子,打了飯坐他邊上,隔空一起吃就好。李均意吃飯總是很慢,她吃完了還需要在邊上摳手抓頭無聊地等半天。

她開始等他下晚自習。

高三比她們多四十分鍾自習,等他的時候沒事做,她要麽去操場跑步要麽去球場打著球等,等下課了再去門口守著對方出來。李均意不讓跟他一起走,易慈就隔著幾步距離跟著他,送他兩條街再自己跑步回家。

下課時間,她時常風風火火跑到高三一班門口張望他們班上的情況,看這個班的人有沒有欺負她的朋友李均意,等離上課還有兩分鍾的時候再掐點跑回自己教室,到後來提速都能提到一分半左右了。

李均意一開始規勸過她不要這樣做,屢次勸說無果後似乎累了,隻能默許她的行為。

易慈堅持認為她的保護行為很有必要,後來發生了幾件有代表性的惡劣事件,這讓她實在不得不擔憂李均意的身心安全。

第一件事發生在某天放學回家的時候。

周六上午放學,下午不上課,她慣例跟在他身後五米處拍著球晃悠,送他一段路。走著走著,不知道從哪冒出來幾個人攔住李均意的去路,第一句就問:同學,請問你是李初神父的養子嗎?李均意打量他們幾眼,問他們是誰,想做什麽。對方解釋說,他們是xx電視台的,想要就李初神父的事情給他做個采訪,問他幾個問題,希望他能接受。李均意聽完沉默了會兒,擺擺手拒絕了,繼續往前走。

那幾個人被拒絕後還是不依不饒,到最後還動上手了,走上前拉他,繼續勸說,有一個在邊上拿著相機偷拍。

易慈在後麵看得忍無可忍,一個沒忍住就把手裏那顆籃球砸了過去,差點碰掉那人手裏的相機。

她衝過去把李均意一把扯出來,質問那幾個人:“你們能不能來煩他了!”

為首那人疑惑:“同學,你是誰?”

易慈怒道:“我是誰,我是你爹!拜托你們離他遠點,別來打擾他了!”

“同學,你怎麽這樣說話呢?我們沒有惡意,隻是想跟李均意同學了解一下……”

“了解什麽了解?你們了解過他現在高三嗎?他沒幾個月要高考了,你們現在跑來他麵前講這些事情不過分嗎,到時候他考不上大學誰負責??你負責嗎?你負得起這個責嗎?”

……

她那天憤怒得想把對方的相機搶過來踩爛,渾身都是邪火。最後還是李均意阻止了那場鬧劇,他默默把籃球撿回來,抱著球拎起易慈的後領把罵罵咧咧的她拖回家了。

第二件事發生那一年的保送名單公示後。

在神父出事之前李均意的保送申請已經遞上去了,畢竟他成績太好,競賽總是拿名次,不保送他保送誰。

當然,一所競爭激烈的重點高中裏一定會有人認為,保送一個殺人犯的兒子是不合情理的。

天中學校裏有廣播站,一般是下午上課前和晚自習前四十分鍾廣播,除了固定的新聞播報,當年學校裏還流行點歌,提前一天給廣播站信箱投送小紙條,第二天說不定就能被選中播放。

那段跟在李均意身後的時光,易慈基本都在學校解決吃飯問題,所以當時廣播裏傳出內涵他的聲音時,易慈也第一時間聽到了。

那天她剛陪李均意吃完飯,他回教室自習了,易慈走回小賣部買了一根烤腸,準備趁沒上課去球場打打球。

廣播裏放著容祖兒的歌。她聽著歌,吃著烤腸,原本是一派悠閑的。

然後廣播裏的歌聲突然停了,奇怪的炸麥聲響起。

一片雜音過後,從前固定的女聲播報變成了一個尖細的男聲,有人搶了廣播站的麥克風。

那人在廣播裏說:“我們連續給廣播站點了一星期的歌,但廣播站好像沒有接到我們的投稿,今天,我們想自己來放一下這首歌。”

“我們想點歌送給高三一班的班長,剛剛確認被保送X大,李初神父的兒子,我們的學生會長——李均意。”

語氣怪異,也很陰陽怪氣。

“同學們,原來保送並不需要政審,爸爸犯罪也不影響兒子保送名校。學校選擇保送殺人犯的養子,或許是一個無比英明的決定。”

“接下來,請大家一起聆聽這首,《以父之名》。”

悠長的前奏響起,前奏有一串低吟的意大利語,沒一會兒,歌聲開始響徹校園。這是當年風靡的神曲,很流行。

歌是好歌,沒半點問題,可是如果把歌的內容和李均意這個人聯想到一起……

太傷人了。

那一刻易慈隻覺得他們欺負人的方式比當年那群小學生要惡毒一萬倍。

忍不了。

她兩三下吃完那半根烤腸,咬著牙深呼吸,助跑,發力,往廣播站的方向狂奔起來。

跑到廣播站要經過兩棟教學樓,一條長廊,再爬到四樓。那天沒有看表,但易慈敢確定那是她有史以來跑得最快的一次,或許是因為帶著怒氣,腎上腺素在很短的時間內一直狂飆,跑出去那瞬間她都被自己的起跑速度震驚了。

晚一秒到李均意就要被人多嘲笑一秒,她不敢慢下來。

那首歌放到一半多她就跑到了廣播站,喘著氣咚咚咚砸門。

不開門。

易慈後退幾步,抬腳就踹。練過幾年力量,她一腳下去就是一聲巨響,圍觀的人全看呆了。

最後那破門也沒經住她踹幾下。衝進去後,她瞪了裏麵那幾個男生一眼,二話不說去找電源。

劇烈運動後興奮狀態還沒過去,渾身肌肉都在微微發抖。

有個男生走過來拉她,易慈轉身就狠狠踹了那人一腳,破口大罵道:“你們是不是有病?人家保送跟你們有什麽關係?學校為什麽保送他心裏沒點數嗎?你行你也考個第一名,不服你也去參加奧賽,自己不行就來諷刺別人,嫉妒是嗎?嫉妒學校也不會保送你這種垃圾!閑著沒事去操場跑兩圈,跑來廣播站放什麽屁!瞪我,還敢瞪我!!”

她邊罵邊出招,那三個男生也沒想到一個女生戰鬥力這麽猛,一開始詫異得忘了還手,被她揍得滿屋亂竄。

罵著罵著有點詞窮,她又口不擇言地說了一堆髒話,粵語普通話混著說。在拔掉電源之前,那些辱罵內容一字不落地伴著歌聲廣播到了學校的每一個角落,全校師生都被迫聽了一場她的精彩罵戰。

那場架打得很上頭,被拉開時候易慈整個人依舊是鬥誌昂揚的狀態,甚至還想衝著校園大吼一句我要打十個。

那或許是她高中的高光時刻了,就為了維護她的朋友李均意,她跟三個男生打了一架,說了一堆髒話……

此事性質十分惡劣,以為怎麽都要背個警告處分,但怪的是學校並沒有對他們嚴加懲罰,去了辦公室,老師們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就老套路兩邊各批評教育了一通,寫檢討、叫家長……易慈被要求寫兩份萬字檢討,因為她還揍了那三人一頓。三個男生打不贏她一個女生,廢物。

林以霞匆匆從另一棟教學樓趕來陪著她被教導主任和班主任罵了一通,沒像以前一樣當著別人的麵教訓她,全程沉默,一句話沒說。很奇怪,易慈感覺林老師那天好像不怎麽生氣,一臉平靜地陪著她被教育,換以前早就上手揍她了,哪裏還等得到教導主任來罵。

等從辦公室出來,她跟在林以霞身後走著,在思考這次回家要被怎麽處置。

本來林老師一直低頭想著什麽,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問了她一個很驚世駭俗的問題。

林老師問她:“你是不是喜歡李均意?”

易慈被這問題嚇傻了。

“啊?”

打了場架出來,林老師沒有罵她,沒有教訓,居然在這兒問她喜歡不喜歡李均意??

這是什麽鬼問題?

林以霞靜靜看著她:“打架的事情我回去再跟你慢慢說。現在我就想知道一件事,你是不是喜歡李均意?你們現在是什麽關係?”

……問她這種問題還不如直接上手揍她。

“我們還能是什麽關係,就好朋友啊!媽,我怎麽可能喜歡他??”

“不喜歡他,那你為什麽每天不回家吃飯要在學校跟他一起吃,每天陪他一起走回家,今天還為他打架?”

“……”

愣了會兒易慈才對林老師否認道:“我們就是朋友。”

林以霞還確認了一遍:“真的?”

……怎麽感覺林老師還有點失望?

易慈難以置信道:“這都什麽年代了,男女之間難道不可以有純潔的友誼嗎?我跟李均意一直都是好朋友啊!”

林以霞最後瞥她一眼,慢悠悠道:“我就是問問,不是最好,你激動什麽?”

易慈:“……”她剛剛激動了嗎?

後來林以霞沒再問她什麽,而是快步把她帶到了另一個辦公室。

裏麵坐了好幾個中年男人,但易慈隻認識一個學校體育辦公室的楊辰老師。進去後她心一涼,還以為林老師今天的平靜是暴風雨前的平靜,這是帶她來跟楊辰老師告別體育班的。

心裏還忐忑著,楊辰老師走過來,很興奮地拉著她對某個男人道:“易慈,這是體大的劉教練,快來打個招呼。”

體大?教練?

來招打籃球的嗎?

她心裏有點小緊張,走過去喊了句:“劉教練好。”

那位劉教練上下打量她,問:“楊老師說,你是練籃球的?”

易慈點頭。

劉教練摸著下巴,評價一句:“矮了點。”

易慈:“………”生氣了,她已經生氣了。

然後那位劉教練說:“同學,之前我和你們楊辰老師在教學樓外麵說話,你從我們邊上跑了過去,我看到了你起跑那一段,爆發很強。”

易慈一頭霧水:“什麽意思?”

劉教練最後說:“你對短跑有興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