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垂花門。

隔著刻有仰麵蓮紋的簷柱,洛之蘅和南境王相對無言。

沉默在四目相對間緩緩流淌,蔓延開來。

周遭寂靜得驚人。

洛之蘅眼神平靜,唇畔弧度淺淺,聲音溫和地問:“府中的棘手之事,阿爹已經處理完了?”

南境王“啊”了聲,點頭如搗蒜:“處理完了處理完了。”

“阿爹呀……”洛之蘅拖著調子,笑容愈發溫和。

南境王應了聲,手足失措地站在原地,視線遊移著,精準無誤地錯開洛之蘅的打量。

“是出了什麽事,連管家也無能為力?”洛之蘅笑吟吟地道,“不如趁熱打鐵同我講講,女兒正好學習一二,省的日後麵對類似事情時一籌莫展。”

南境王嘴唇翕動,半晌說不出個所以然。

洛之蘅始終笑意盈盈。

南境王頂著她的視線,心慌不已。掙紮許久,自暴自棄地坦白:“沒有棘手之事!”

洛之蘅狀似不解,虛心求教:“那管家為何說府中遇到了麻煩,還在您同殿下敘話正酣時擾了您的興致?”

依女兒的聰慧,定然剛一照麵就洞悉了他的打算。

南境王當然知道,蘅兒問這些都是故意,也知道他完全可以撐起做父親的威嚴,三言兩語地糊弄過去。

可架不住他心虛啊!

南境王欲哭無淚地攥緊了包袱帶,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威嚴裂得稀碎,語帶滄桑地解釋:“是爹提前囑咐了管家,若是見到我同貴客相談甚歡,失了理智,就及時找個借口把我請走。”

洛之蘅:“……”

果然是早有預謀。

南境王自認不諱,洛之蘅鬆了心防,無奈輕歎:“阿爹為何要如此行事?”

“爹招架不住那個滑頭啊!”南境王捶胸頓足,半是憤懣半是困窘地仰天長歎。

將一照麵,就在太子的不動聲色中主動給自己降了個輩分的事,給南境王單純的內心蒙上了厚重的陰影。

他雖然粗心大意,可並不蠢笨。生怕自己重蹈覆轍,他特意在用膳前找到管家,叮囑他見勢不對就趕緊想辦法把他請走。

他自己當然也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可他自以為足夠堅固的防備,到底還是在太子無辜從容的言談舉止中逐漸變得不堪一擊,以至**然無存。

管家來請他時,他甚至還遲!疑!了!

幸好僅剩不多的理智及時地拴住了留戀。

離開花廳的途中,他反反複複地琢磨著自己同太子的對話。

確認自己沒有再度中招,正要鬆口氣時,猛地想起太子突如其來的問茶之言。

越想越覺得怪異。

他拚命地思索,終於恍然大悟。

看著是個嬌嬌,實則言語中處處帶著機鋒的滑頭,哪能不知道,他南境王是個除了行軍打仗,其餘一概不通的武癡!

既然知道,又在蘅兒預備告辭的檔口說出那句話,分明是別有用心,想要將蘅兒留下!

偏偏!

他又中了滑頭的詭計!

如夢方醒的南境王後悔不迭。

回到住處後,他左思右想,前思後想,終於大徹大悟了。

憑他的智計,是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了太子那個滑頭的。

既然應對不了,又不能次次丟城失地,那就隻剩一個辦法:

跑。

深諳兵法的南境王為自己的深謀遠慮感到驕傲,並且火速收拾了行李,換上毫不打眼的粗布衣衫,果斷開溜。

他陪著女兒沏茶多時,自然知道,品茶一事耗時甚久,絕不可能草草結束。

等到他到了大營,再遣人回來報信,縱然女兒不願,也沒辦法跑到大營去將他抓回來。

所有的安排都天|衣無縫。

但他萬萬沒想到!

他們二人的論茶居然這麽輕易就散了,還好巧不巧,被女兒逮了個正著。

南境王心痛欲絕。

洛之蘅看著一下子變得蒼老無神,滿臉寫著“爹對不起你”的南境王,動了動嘴,著實狠不下心將他留下。

偏偏這時,南境王又半是哀歎,半是愧疚地道:“蘅兒,爹做得不對,爹實在不該把你一個人留下應付那個滑頭。雖然爹在他麵前屢戰屢敗,還是不能就此投降。你放心,爹這就把東西放回去……”

“……”洛之蘅可恥地心軟了。

“阿爹。”洛之蘅叫住黯然轉身的南境王,閉了下眸,道,“算了,你回大營吧。”

“無妨,爹在府裏陪著你,爹撐得住。”南境王攥著包袱,明明垂頭喪氣,卻硬撐出倔強的表情。

洛之蘅心軟得一塌糊塗,她邊側開身子,邊溫聲安撫道:“女兒應付得來,你放——”

話到一半,方才還黯然神傷的南境王一掃頹色,動作迅疾地從她身邊跑過。丟下一句“爹已經同洛南交代好了,他會好生看著王府。你陪殿下在家裏好好玩兒,不要出門。等殿下快回京的時候,爹立馬回來”,然後一溜煙沒了蹤影。

洛之蘅:“……”

大意了。

*

另一邊。

太子越想越覺得氣悶。

他今日特意早起了一個時辰,再加上空出來的一個時辰,用了整整兩個時辰梳洗裝扮,力求以最好的精神麵貌,和最為光華奪目的外表出現在南境王府,來滿足故人想要大飽眼福的願望。

結果呢?

她忘了。

她居然忘了!

太子冷哼一聲,不悅地揮手一拍。

寢居內頓時響起“砰”的擊打聲。

冬淩心口一跳,望過來才發現,是太子將銅鏡按了下來。

被按下的銅鏡鏡麵貼著桌案,完全失去了鑒人的作用。

如此罕見的舉動,令冬淩驚訝不已。

在他的印象中,殿下再如何惱怒,也不會將怒火發泄在銅鏡上。

東宮裏的銅鏡可以說是除開殿下以外,最為珍貴的物什,每日都由專人打理清潔,生怕落上的塵埃礙眼,耽誤了殿下整理儀容。

可今日。

殿下居然如此粗魯地對待他最為珍視的物件!

罕見都不足以形容冬淩的震驚。

這分明比天降紅雨還要稀奇。

開天辟地頭一遭!

冬淩思緒飛快轉動,思索著太子此舉的緣由。他覷了眼渾身散發著不悅氣息的太子,試探著問:“……殿下,同小郡主是舊識?”

“嗯。”太子抱臂,不情不願地發出一句單音。

得到肯定答複的冬淩恍然大悟。

那便能說得通了。

郡主和殿下是舊識,可看小郡主今日的舉止神態,分明是將殿下忘了個幹淨。

冬淩又想起破廟相逢那日,殿下對小郡主車駕的長久凝視,以及昨日反常的吩咐,霎時在心裏拚湊出完整的故事:

——殿下煞費苦心地穿戴打扮,尋出了壓箱底的玉簪,裹上鮮少上身的錦衣,又特意拿上了他最看不上眼的折扇裝飾,芝蘭玉樹、風度翩翩地來到南境王府,破天荒地斂了脾性,企圖給故人一個驚喜。結果喜沒見著,反倒是自己平白受了場驚嚇。

嘖。

白費了一番功夫。

難怪殿下如此生氣,連愛不釋手的銅鏡都成了遷怒的對象。

冬淩搜腸刮肚地思索著安慰之詞,欲言又止地望向太子的側影。

太子似有所覺,緩緩轉身,微眯起眼:“你有話要說?”

平靜中又帶了不容忽視的危險。

冬淩心神一震,忙不迭地揮散腦海中大逆不道的想法。

笑話,殿下這般孤高莫測的城府,豈會需要他蒼白的拙劣安撫?

他正準備搖頭否認。

便聽太子不鹹不淡地續道:“如若不是良策妙計,就不要出聲。”

冬淩話到嘴邊,忽然一頓。

……也就是說,是良策妙計,就可以出聲?

至於是哪一方麵的良計妙策,在眼下的情景中,顯然不言而喻。

冬淩素來奔流不息的思緒,仿佛結了層冰霜,罕見地停滯片刻。

他不無震驚地想著,殿下居然對南境王的小郡主如此看重?

被她輕慢忽視,氣惱至此,竟然還念著過往的情分,想法設法地要喚醒小郡主沉睡的記憶!

不同於陽起武藝高強卻缺心少肺,他向來都是殿下身邊智謀最為出眾的侍從。

合格的侍從,自然要學會切合時宜地為殿下分憂解難。

冬淩很快拋開雜念,斟酌著問:“殿下和小郡主相處的那段時日,可曾共同經曆過令人不易忘懷的事情?”

人的腦海再奇妙不過,但凡有過難以忘懷的記憶,哪怕經年日久有所淡忘,也能在熟悉的情景中漸漸清晰。

他無意去窺探殿下的過往。

隻是他和陽起是在殿下六歲那年進到東宮伺候,從那至今,殿下的生活中從未出現過有關小郡主的片言隻字。

那些更早的過往他無從得知,若要出謀劃策,隻能冒昧地詢問殿下。

重現幼年時的場景不難,殿下最不缺的就是錢財。

眼下唯一讓他憂心的,是殿下和小郡主從未經曆過印象深刻的事情。

畢竟兩個稚童在一起,除了玩鬧的瑣碎日常,很難留下重大且值得銘記的回憶。

那可就不妙了。

但是萬一呢。

冬淩滿懷期待地望著太子,心存僥幸地想著。

“不易忘懷的事情啊……”

太子略略偏頭,回憶片刻,含蓄出聲,“她曾為孤的美貌折服,讚歎不已。”

冬淩:“……”

很好,是殿下的風格。

方才設想的計策慘淡落空,冬淩幾度張嘴無言。

總不能告訴殿下“郡主沒有想起您,是因為您還不夠貌美”吧?

他想起殿下今晨因著一縷頭發絲,吹毛求疵了將近半個時辰的情形,在心底狠狠打了個冷顫。

這個時候,他無比思念被殿下趕去別院居住的陽起。

畢竟那人對殿下梳洗時,直白坦**又言之有物的讚美,他無論如何都不能企及。

就在他沉默的瞬間,太子似乎受他啟發,重新放置好銅鏡。

冬淩警鈴大作,還沒來得及出聲。

太子已然對著銅鏡反複端詳,煞有介事地自言自語道:“一定是孤容色略遜一籌,沒能如幼時一般震懾住她……”

說著,神情肅重地仔細觀察起來。

“……”

冬淩張口結舌,想出聲製止,又見殿下鄭重萬分。猶豫半晌,終是悻悻住了嘴。

他安詳地想著:

殿下高興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