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淩霄二字,於古文中出場頗多。晉陸機曾在《遂誌賦》中言:“陳頓委於楚魏 ,亦淩霄以自濯。”五代更有“淩霄蓋世之誌”的說法。

淩霄,即淩雲,本詞看似有格調,含義卻簡單,很配劍修身份。高長鬆心裏頭嘀咕:你說劍修門派,十個有八個叫“某霄”,剩下一個名昆侖,實在套路。

而劍修的模樣,早年都跟西門吹雪、葉孤城一般,穿最白的衣服,喝最貴的酒,隻要不是精心烹飪的食物,寧願吃水煮蛋,就連修剪腳趾甲的都得是如花似玉的婢女……

可不知某天起,時代變了,變得更加寫實而不僅僅是耍帥了。

巴俠師兄跟高長鬆細細解釋了各類修士的特點,比如煉器師是有錢有錢有錢,而劍修是貧窮貧窮貧窮。

他唏噓道:“煉器師與丹修且不談,哪怕剛入門都不愁吃不愁穿,賣顆丹丸起碼管半年,符修偶爾也能賣符補貼家用,你說這劍修,又沒有掙錢的路子,又要耍酷,全副身家都要用來養本命劍,鍋都揭不開了。”他還吐槽,“哎,相較之下,體修也掙得不多,可人家花得也不多啊,而且富貴人家請打手,都是寧請體修不請劍修的。”

高長鬆好奇道:“為何。”

巴俠:“你又不是沒見過趙郎君的模樣,劍修寡言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寡言又冷臉,是請去做工的,還是請了個祖宗?”

高長鬆:……

說得很對哦!

巴俠一錘定音:“活該劍修無錢。”

哎,也隻有未踏入修行之道,成日捧著唐傳奇看的遊俠兒,才會覺著仗劍走天涯的劍修帥了。

但你不得不承認,劍修賣相確實不錯,尤其眼下,一群白花花的劍修紮堆在門口,更具震撼性。東華國這靠海,是溫帶海洋性氣候,天本不熱,有淩霄派的師兄弟站樁,寒風陣陣,提早進入秋天。

街坊領居見此畫麵,酒郭扯旌旗,染坊門緊閉,都以為是來追債了。

高長鬆:合著劍修都去幹討債了?

靈寶派的小修士們組成人牆擋在凶神惡煞的淩霄派劍修麵前,隔壁的正一派都不袖手旁觀,陸建業的腦袋警惕地從門縫裏探出,若有不對就會帶著本派的修士一同殺出來。

高長鬆曆經千辛萬苦從人堆中擠出來,直問領頭的趙青軒道:“趙郎君今日來此有何事?”

偽西門吹雪沉默了,他身後白衣飄飄的劍修們同樣沉默著。

過了好半晌,還是一馬尾高束,英姿颯爽的女修士道:“聽趙師弟說,十二郎可用劍意換腐乳,當真?”

高長鬆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確實說了這話,一想起昨日劍意逼退了醉醺醺的小白,而自己的德魯伊體質如此讓人憂心,肯定道:“當真。”

隨即……

“我這有一道劍意。”

“我修為比趙師弟高深。”

“一道劍意換半壇可好?”

高長鬆懵了,一盞茶的功夫後,劍修們仿佛討了大便宜,捧著裝腐乳的粗陶罐歡天喜地撤走,溜得比風還快,隻餘下高長鬆手捧黃紙,這都是劍修強塞進他懷裏的。

一直被趙青軒捂住嘴的巴俠痛心疾首道:“你被騙了啊,十二郎!”他說,“這劍意看似有用,實則脆弱無比,淩霄派的劍修哪有錢買好黃紙,這也就防防喝醉酒的小白,騙騙靈智未開的妖獸罷了。”

高長鬆:“!”

他火急火燎道:“此劍意能防異獸?”

巴俠一愣:“可以是可以。”但劍修的劍意溢價到了小商販都不收的地步,有這錢買藥修出產的避獸香不好嗎?

可看十二郎歡天喜地的模樣,他又不忍說出實話,罷了罷了,吃一塹長一智吧。他暗想:好你個趙青軒,看著像正人君子,竟做出這番事來,果然貧窮的劍修不可信!

……

紫真宮秘境距東華國國都不遠,自都城大安往東三十裏便是。驛站與靠東的長興門緊密相連,在大唐,官府驛站內會養馬驢,也出租馬車,這年頭還未有公共馬車這一說。東華國驛站不同,最常見是名為“峳峳”的異獸。

《山海經》是這麽說的,峳峳這種異獸,形狀像馬,他的目光祥和,經常在山腳覓食,他能像牛一樣在田間辛苦地勞作,叫聲像是咆哮的狗,他出現的地方,有許多結交的客商。

東華是商業大國,這裏盛產峳峳,高長鬆見除那些自帶法器,或能禦劍飛行的,大多修士都拚了峳峳車一同前往紫真宮秘境,他也入鄉隨俗,拚了一隻。

行車前他從貨郎那處買了本紫真宮秘境的宣傳手冊,伴隨著木輪胎傾軋土地發出的咯吱聲讀起來。

這紫真宮秘境發展至今已成東華國著名旅遊景點,但第一次開放時也鬧得人死牛瘟,先說是附近村上人失蹤,報給衙門立案以為此處有妖獸,連派三支黑鐵衛都有去無回,才驚動了供奉大能。這大能單槍匹馬闖秘境,差點就有去無回,好容易逃回來才集結眾門派人一同探秘,如此持續二十年,秘境內才趨於穩定。

“紫真宮中,獸多跋扈,入此境者,十不存一。”高長鬆看到這,不免汗毛倒豎,直嘟囔道,“這也太危險了吧!”

趕車的腳夫笑嗬嗬道:“此言差矣,紫真宮開放初時,隻有東華國的修士,眼下全神州的修士都匯聚於此,又有何可懼的呢?又聽聞十載之前,小乘寺院的僧侶設下地方界,哪怕困於紫真宮中,也有一隅可安歇。”

結界這個詞,是從梵語來的,指作法所限定的地方,僧人作法觀想前,會用持過大悲咒的淨水做灑淨,水觸及之所同金剛琉璃,無有垢穢,妖魔是不得侵的。

高長鬆不免問道:“可東勝神洲妖族人族混居,這地方界難道妖族也可進嗎?”

腳夫搖頭道:“妖族自有妖族的去處。”

哎,可見這座看似融合很好的城市,不同族群間還是有分別的。

腳夫介紹說:“紫真宮驛站附近搭戲台子,定期有人演歌舞戲,郎君不妨去看看。”

唐宋時期景區文化發展得較為成熟,由於吳承恩是明代人,《西遊記》中許多內容都是唐宋合璧,分不大清楚的。

景區文化發展的前提是旅遊業成熟。首先,唐朝時出現了大量的小經濟中心,比如鹹陽、宜陽,作為交通運輸口,商品中轉站,雖比不上九省通衢的規模,也能輻射周邊城市了,吸納大量客商與雲遊天下的俠客文人了。

其次,唐朝是有旬假,也就是五一黃金周的呀!再加上唐太宗斥遠遊、主近遊,城市內的景點都修建得不錯,比如長安城內的曲江,再比如杭州的西子湖,杜甫就曾在《麗人行》中寫過“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由此證明,人家旅遊景點周圍還有人進行文藝表演呢!

紫真宮這也是如此,下峳峳後,高長鬆可勁“霍”了一聲,隻見這裏人聲鼎沸,街道上車如流水馬如龍,雖比不上上巳節的曲江畔,卻比古格鎮端午時日要熱鬧。

驛站旁的戲台子搭得氣派,絲竹齊聲,伴唱聲洪亮透耳,站遠處隻見身著戲服的丈夫娘子在台上咿咿啞啞念些什麽,不時配有妙曼的舞蹈,那舞蹈又不像是胡旋舞,也不像是典雅的宮廷樂舞,自帶一股生機勃勃的活力。

高長鬆來得遲,隻能在外圍看,他看得半半拉拉,驩頭跟烏雲就不同了,他們仨的坐次是這樣的:高長鬆最下,他肩膀上坐著驩頭,驩頭腦袋上頂著烏雲。

瘦弱的老父親頂起他重逾百斤的鵝子,這就是父愛的力量!

驩頭跟烏雲一覽眾山小,看得可開心了,高長鬆側耳傾聽咿咿呀呀的語調,演的正是當年修士勇闖紫真宮,殺了個七進七出的故事。

高長鬆這對有些獵奇,他們引得不少人側目,當事人倒是習慣了,等歌舞戲散場後牽著驩頭,該幹嘛幹嘛去了。

紫真宮這裏說熱鬧也熱鬧,可唐代人,肯定是沒有現在人玩得花樣多,他逛了幾圈,除了吃吃喝喝玩,也就些文人墨客感而有發,在這吹簫長嘯,哎,也不知人這麽多,他們怎麽吹得起來。

比較有意思的是,這裏的商販有不少都在賣“紀念品周邊”,高長鬆一個個看過去,有什麽“加持過大悲咒的淨水”等等,他用鑒定術掃了一下,真假並存,但就算買到真的,也不一定有用,像這樣的淨水淨塵那多了去了。

高長鬆逛了一圈,發現沒什麽玩頭的就回去了,說來也巧,他竟路遇教導驩頭的紅腹錦雞。

驩頭本與高長鬆手牽得好好的,忽然“啾啾”,高長鬆一聽,他喚得竟然是“師傅”。

又見那段紅塵,大步流星走路上,目不斜視,似不曾見過驩頭,他哪裏是沒見到,分明是不想見!

哎,你說他段紅塵,是赤鷩一族的養雞小能手,誰不說他養得雞肥、生得蛋好,誰知在驩頭這折戟沉沙,自毀招牌,哎,早知……

算了,還是得接,誰叫鍾離珺給得太多了。

高長鬆也不是沒眼色,可他實在摸不清段紅塵複雜的心思,聽驩頭叫就招呼:“段郎君一向生意大發?”

鍾離珺跟高長鬆說過,段紅塵一家都是做靈食生意的,這“一向生意大發”是古代見行商的標準寒暄語。

果然,段紅塵臭臉拱手:“托庇,隻好度日。”這段對話就像是“你吃了嗎”,沒啥實際含義。

甭看段紅塵看著不好相與,他還是挺遵守社交規矩的,高長鬆牽驩頭三步並作兩步跟上他,他也就順勢問:“高十二郎從何處來?”

高長鬆隻說自己才從紫真宮秘境來,看了一出戲。

他這回開了個不錯的頭子,段紅塵沒別的愛好,就喜歡看戲看唐傳奇,你別說,這年頭不像是明代,小說滿天飛,才子佳人還能藏《金瓶梅》,唐代娛樂活動就這些,作品就一丟丟,隻要是個自詡讀過書的,都愛看傳奇聽戲。

高長鬆真誠道:“歌舞雖好,內容卻單薄。”可不是單薄嗎?他看其中的文戲,不少都直接抄時下流行曲目《蘭陵王》,整個換湯不換藥,雖說天下文章一大抄,可這文抄公也太沒有創意了。

可段紅塵沒看過《蘭陵王》啊,這畢竟是有曆史背景的,東勝神洲的妖怪哪裏聽說過北周與北齊之間的邙山之戰,很不服氣,氣得嚷嚷道:“哪裏單薄了,我看那起承轉合剛剛好。”

高長鬆也不是個會臉紅脖子粗爭辯的,他比較喜歡擺事實講道理,對段紅塵道:“你看這歌舞戲,統共就講了青蓮道人破大蛇的故事,內容上平鋪直敘,無非就是紫真宮現,山人求救,道人與大蛇激戰三百回合,衝突是沒有的。”

這也是唐傳奇的弊病,作為比較早的小說體,唐傳奇多是短小精悍。譬如沈既濟的早期作品《任氏傳》,統共就講了鄭六遇見狐仙任氏後心儀她的美貌,以妻妾視她,後走馬去地方赴任,任氏雖言巫師說自己不利西行,還是跟情郎一同去,最後撞見獵戶,死於其手的故事。

這種小故事,唐人是讀得如癡如醉,在高長鬆眼中就很不夠看了,他想自己雖寫不了幾百萬字的某點小說,但糅合下其他神話,給《青蓮道人怒斬蛇》拓展一番還是可以的吧?

高長鬆先問:“我非東華國人,當年青蓮道人如何探紫真宮是不知的,段郎君你可知他是否真遇條大蛇?”

段紅塵表示,雖遇見了妖獸,又沒有看見大蛇卻未可知,這紫真宮的歌舞戲劇本隻是找了本地一書生寫,人家可不認識青蓮道人,隻能靠自己臆想,估計是沒遇到的。

高長鬆說:“若是我,定不會讓他直接遇那蛇。”他感歎道,“紫真宮可是當年馬元道人的宮邸,那得不得比阿房宮氣派。”阿房宮是什麽樣的,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三宮六院裝滿各國的妃子。

段紅塵:“阿房宮是哪?”

高長鬆:“一統南贍部洲皇帝所建的宮殿。”

段紅塵肅然起敬:“那是很恢宏。”

高長鬆:“宮殿之中比起大蛇,不更應出現美人嗎?若是我寫,便說那青蓮道人降妖除魔,終殺出條血路通向紫真宮中,見那桂殿蘭宮一如往昔,毫無日月變遷之感,道心大動。”

段紅塵思索一番,確實,偶然窺得殷商之戰的宮宇,道心是要動一下的,誰知高長鬆卻話鋒一轉道:“隻見一宮裝麗人不知從何處走來,款款至他身前。”

段紅塵:???

不是,這麗人是從哪來的?

正當段紅塵懵逼時,高長鬆卻見走到岔路,他自然而然地同段紅塵揮手道:“我先家去了,段郎君回見。”

一點吊人胃口的自覺都沒有!

段紅塵目瞪口呆,好啊,此人果真跟鍾離珺蛇鼠一窩,都如此不當人子。

鍾離珺:?這又關我什麽事呢?

就連高長鬆都不知自己何錯之有,他隻是跟段紅塵聊了聊自己的創作思路,在轉折點把對方落下了,不肯說了,這又有什麽呢?

跟高長鬆往前走的驩頭:“啾啾?”

什麽人抓住了我的頭毛?

“等等!”

高長鬆疑惑回頭:“?”

段紅塵扯出僵硬的笑容道:“我觀此子天資聰穎,隻是缺乏同族人引導,相信隻要多做練習,不日就能掌握化形之法。”

高長鬆驚喜道:“可當真?”

段紅塵:“可能讓我上門教導,也算是成全了我與他的一段緣分。”所以咱能順路走回去,你給我講講後續嗎?

作者有話說:

高長鬆:實不相瞞,我在順口編故事時是沒想到有這發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