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茅山派是上清派的別稱,眼下入主玄都觀的便是他們派。

此派在唐代發展得蒸蒸日上,在道法上,他們善於吸收他派之精華,譬如齋醮科儀,上清派傳下來的科儀實在是太不接地氣了,做道場很不方便,於是他們便吸取了靈寶派的特長,改良自己的齋醮法。

符籙方麵,他們承襲上清派本身的符籙法,於此道研究頗深。

這可就跟靈寶派有些對撞了,本來,道教符籙不可勝計,上清茅山跟靈寶派的符籙傳承肖似,在他們看來,抄了自己齋醮科儀的茅山不就是學人精嗎?更可氣的是,他們學得比自己更好,更精深,竟然還帶到宮廷之中幫貴人做道場,實在是太氣人了!

靈寶派:學人怪!

茅山派:哼!

導致靈寶派與茅山宗的關係不大妙。

……

再說閔小賢,那日在安化門外見過高長鬆後就念念不忘。

他當然不是被十二郎的姿容所折服啦,隻是想起高長鬆肩膀上的小豹貓,懷裏的白仙就輾轉反側,晚上打坐都要分神了。

閔小賢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破高冷的皮子,開口道:“我今日見一靈寶派居士,左牽狸奴,右擎白仙。”這句式還真挺像“左牽黃,右擎蒼”的。

與他同榻而眠的道士聽他開了尊口,還有些詫異,閔小賢此人有些冷清,平日裏都不怎麽說話的,讓他一開尊口就難了,更別說主動搭話。

可聽完他話中內容,同寢人就笑了,他說:“哈哈,你睡懵了吧。”

閔小賢:“……”

對方還覺得自己說得不精準,改口道:“你走火入魔了?”

閔小賢也不冥想了,屁股對此人躺下。

這天,沒法聊了!

誰知第二天茅山派開晚齋時,他們的小師弟吳凡一臉羨慕地咬勺子道:“真好啊,我們也頂個白仙吧。”他想想又說,“狐仙也成啊。”

“???”

這思想可要不得,他們這大唐可是人治之國,狐仙都不敢出頭的,就怕被道士逮去了,就訓斥道:“胡鬧,民間小道罷了,怎能擺著正經道法不修,去當出馬弟子?”又威嚇道,“那弟馬可不是人人能當的,你莫非想經曆打竅之苦?”

不是人人能當出馬弟子的,凡夫俗子感應能力有限,為讓胡仙附體,需要先把七孔八竅都打開,這過程很痛苦。

又說:“弟馬都一生坎坷,磨難不斷,若不感受世間諸苦就當不成弟馬,你們想試試嗎?”

小師弟吳凡被嚇得淚眼汪汪,差點就“汪”一聲哭了,他說:“原來金鑫那麽慘啊,我要好好對他。”

恐嚇吳凡的是茅山派的大師兄,他嘴是毒,人也比較嚴厲,可對下麵小師弟是很關心的,一聽就道:“你又跟靈寶派的人一起玩了。”

其實,他們也不怎麽拘著下麵的小道士,茅山派跟靈寶派有齟齬,那也是大人的事,小道士也不可能全天都在修行,他們都很有童心的,總是在房間跑來跑去玩,玄都觀跟崇虛觀離得很近,下麵的小道士都玩得很好。

吳凡也是個實誠的孩子,一五一十道:“金鑫說他養了隻大刺蝟精,讓我去看。”他想起白仙萌萌的小腳,發自內心道,“他真的好可愛哦~”

金鑫:十二郎養的我們派養的我養噠!

齋飯時間,茅山派人都聚在一塊,聽完後嘰嘰喳喳議論開,昨夜挨著閔小賢睡的道士叫王新祥,他大大咧咧道:“哎,對不住,看來是我錯怪你了。”

閔小賢一臉高冷地扒飯,嗬,現在知道錯了吧!

他這一說,茅山派的其他道士可不知道有問題了,想從閔小賢口中聽到什麽是不可能的,此人從不說廢話,可王新祥愛聊啊,問他就成。

他大咧咧地轉述道:“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隻說靈寶派的新居士養一隻狸奴樣的精怪,又頂白仙罷了。”

茅山派:!

太富有了!

之後幾天,卻陸續聽到其他傳言,原來正一道守九州結界的張辛讚回來了,那是個嘴皮子溜的,到處說靈寶派發達了,從烏思藏撈人回來,還是坐著貓咪巴士一路風馳電掣來的,就是身份聽起來不大體麵,竟然是以高僧侍從的身份進來的。

哎,靈寶派的人都在做什麽!這也太丟分了!

於是見到靈寶派弟子難免羨慕嫉妒恨地去酸一句:“也太不講究了,竟然讓門下弟子蹭佛門的光進來。”

靈寶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畢竟是烏思藏啊!”

你們都沒派人去烏思藏!

其他派:“……”

靈寶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告訴你,我們有貓了!我們還有可愛的白仙了!”

其他派:“……”

顯擺!顯擺死你!

……

閔小賢深深地看了高長鬆一眼,又看了他身後的狸奴一眼,又又看了第二眼。

閔小賢:我就再看一眼。

高長鬆隻覺得這道長嘴抿得死死的,不大好相處的鴨子,就放棄搭話了,隻說:“葛師兄出門去了,要到宵禁前再回來。”

閔小賢聽後,深深看了高長鬆一眼,點頭以示禮貌後,嗖地一聲退了出去,一點也不留念,高長鬆看他幹脆利落的背影想:這位道長莫不是個社恐?不敢跟陌生人說話的那種?

唉,道門的社恐真多啊。

高冷的閔小賢:好險好險,差點就露出嫉妒到質壁分離的表情了。

……

閔小賢超度的事不了了之,又過幾天,左居正也回來了,高長鬆看見他很高興,這可是將自己領進道門的人啊。

左居正看高長鬆穿著道派,修行得有模有樣,也很欣慰,灰鼠精從他衣襟裏探出頭來,剛想同高長鬆打招呼,就看見在他肩頭虎視眈眈的烏雲,當即“啊”地慘叫一聲,直跳到左居正頭上。

左居正:?

烏雲看灰鼠精鬧出動靜,瞳孔更是縮成尖尖一條,興奮地喵了一聲,就要衝出去,高長鬆看後趕緊抱住他身子,不讓烏雲跑,口中念念有詞:“這不能吃啊!吃了左道長就沒坐騎了。”

灰鼠精抱著左居正的頭冠瑟瑟發抖:“道長救我!”

左居正:。

*

左居正回來後,靈寶派的首徒就七七八八聚齊了,還有些步入紅塵修行的,人都不知跑哪去了,就沒回來,準備已久的下元節也到了,葛朝陽帶領一眾徒子徒孫舉行水官聖誕祈福法會。

下元節當日,高長鬆並一眾道士起了個大早,在西堂的廚房裏用新穀磨糯米粉做小團子,有的小團子蘸糖,有的團子則包素菜餡,隨後又將糯米團子蒸熟後擺大門外。

這叫“齋天”,意思是齋主供奉天以求祈福。

齋天本是佛教搞的活動,具有祈福消災的作用,也不知哪位道門人士覺得這活動很不錯,也學了過去,本土佛道發展就是這樣,道學佛,佛學道,很多科儀是不分家的。

民間也有不少人家齋天,武進一代甚至有民謠傳唱,說“十月半,牽礱團子齋三官”,這三官指的是天官、地官跟水官。

下元節,是水官解厄日。

做法事前,先要將齋主引進來,這些日子,高長鬆也學了水官解厄日的科儀,當然咯,以他三腳貓的功夫,是肯定不能擔任執事的,隻跟其他道眾一起誦經。

這年頭的百姓都很虔誠,尤其來崇虛觀參加法事的,多半受過靈寶派的恩惠,否則也就不會舍近求遠,放棄隔壁的大玄都觀了。

高長鬆本以為來崇虛觀的齋主不會很多,結果錯眼一看,人密密麻麻,快將觀內塞滿了。

這法會的高功由葛朝陽擔任。

葛朝陽不愧是靈寶派掌門,對齋醮科儀這套很熟,他們甚至還搭高台奏樂。

唐朝的齋醮科儀是不大興做樂器的,哪怕是隔壁上清茅山都隻是設壇誦經。

高長鬆聽著,曲笛、笙、簫的曲調纏在一起,偶爾還夾雜著一兩聲頗具禪意的木魚音,配合葛朝陽的誦經聲,人的心都變得輕飄飄的。

他打開慧眼,隻見有的信眾身上纏著一層淡淡的灰氣,那灰氣本像麻繩一般,纏繞在齋主的身上,卻隨著經文逐漸開解,向上飄浮,被厄氣纏繞的信眾也陡然感到身上一輕,好想那些壓在心頭的焦慮、沉甸甸的鬱氣都變少了。

隨著葛朝陽最後兩句“常持正心,天天得賜福赦罪解厄之力;永滅惡心,世世享消災延生保命之功”,那些灰色的枷鎖好像遇見天敵一般,驀地粉碎了,他所供奉的三清像中陡然射出幾道金光,那金光並未沒入人身上,而是在天空交匯,聚在一起,又像是漫天飄灑的金箔一般散開,緩緩地落在齋主們的身上。

高長鬆被慧眼中的景象迷住了,可他不僅沒忘記誦經,反而對經書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他們這次選用的是《太上三元賜福赦罪解厄消災延生保命妙經》,這經文也被稱為《三官真經》或《三官感應妙經》。

這套經文在“賜福、赦罪、解厄、消災、延生、保命”上有奇用,很適合下元法會上講。

*

科儀舉辦完了,可法會卻沒結束,受到三清恩澤,消除災禍的齋主們若有所感,遲遲不肯離去,其中很多人,雖信靈寶派,但對道教的節日與內涵實際上是沒有了解的,像高長鬆,就被一老叟攔住,對方顫顫巍巍問他,水官指的是哪位神仙。

這道題高長鬆熟啊,他已經補過課了,便從善如流地跟老叟說起來。

“這水官,是三官大帝之一,除他之外另兩位大帝分別是天官跟地官,天官為唐堯,地官為虞舜,那水官自然是大禹,下元節,是水官的誕辰,也是大禹的生日。”

老叟聽得聚精會神,還不住點頭,他又問高長鬆:“我聽完葛道長念經,隻覺得身子都輕便不少,這水官是否能治愈人的暗疾?”

高長鬆想,您老想得還挺有理有據,確實,水澤萬物,道教的符水都能治病了,那水官表現一下神恩,不就能治愈暗疾嘛?

高長鬆:雖然很合理,但不對。

他解釋說:“下元節是水官解厄暘穀帝君解厄之辰,也就是說水官大禹在今天會降臨人間,傾聽人世間的疾苦,將那些困苦的、悲傷的情緒分門別類,上奏給天庭,最後將人世間的疾苦、災難在今日一並帶走。”

等高長鬆說完後,圍在身邊的齋主一齊“哦——”。

哎,發問的時候就一兩人,等解答就有一圈人了。

*

這下元節,除消災的齋主外,最高興的恐怕是灰鼠精、白仙跟烏雲。

原本,打進長安後,灰鼠精就認為自己命犯太歲,要命不久矣了。

這不是當然的嗎?他可是老鼠精哎!對貓天然恐懼,更別說是跟腳棒棒的大貓妖怪了。

他幹脆化身左居正的跟屁蟲,人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而且一定要把拉著對方的發冠,以頭發做窩,唯恐低了就被虎視眈眈的烏雲一口吞掉。

烏雲:其實我也就嚇嚇你啦,十二郎都說不可以吃你了。

烏雲:可老鼠精害怕的樣子真的好有意思哦!

灰鼠精被壞心眼的貓咪玩弄於股掌之中。

但灰鼠精很快認識到,跟左居正形影不離的好處大大的。原本,他也就看對方做早課晚課,左居正是默背派的,他讀經文都不出聲,每當這時,灰鼠精便百無聊賴地數手指頭玩。

但進長安後,他晚課就不是一個人做了,而是一群人一起做,他們還會互相湊在一起討論經文,解讀教義,這灰鼠精就精神了。

聽說他的同族中有一錦鼠,因偷吃了如來佛祖的燈油,立刻就開啟靈智化形了。他自己能夠化形,也是因在寺廟中受到熏陶。

尤其可見,聽講經是可以啟迪靈智的。

灰鼠精不很在意佛道間的區別,他學的是大雜燴,東一榔頭西一棒,到處都學點,係統性的、理論性的教育是沒受過的,也就是入了崇虛觀,他才第一次聽道士講經。

這不,聽完後大有裨益,他都感覺自己的修為蹭蹭蹭向上漲。

他甚至想:哎,怎麽沒早點找道士拜碼頭呢?當坐騎就有經文聽,哪有這麽好的事?

特別是今日,看了一場法事,他直覺自己頭腦又清明了幾分,已經離不開左居正了。

左居正:???

白仙跟烏雲跟他也差不多,不過這倆一是經常吃香吃供奉的,另一是跟腳好,他們走的都是正統修行法子,雖知聽經文可以啟迪智慧,卻沒有野路子的灰鼠精感受這麽明顯,當葛朝陽作法時,白仙跟烏雲都扒在牆頭上,自上往下看。

烏雲看葛朝陽一手持劍,腳隨著上半身的動作而改變步伐,耳朵抖了抖,他說:“你看他像不像在跳舞。”看得津津有味。

白仙抖抖小鼻子道:“哎,十二郎跳的話,會不會更好看。”

烏雲聯想了一下,篤定道:“肯定會,十二郎是美姿容的郎君,下麵那已經是皺巴巴的老橘子皮啦。”

仙風道骨葛朝陽:???

說誰是橘子皮?!

……

傍晚前後,信眾就散得差不多了,他們都要趕在坊門落下前回去,至於高長鬆則跟其他一眾師兄弟們打掃殿堂,將齋醮用的八卦鏡收起來。

他本以為這一天就要結束了,還在想:不是說下元法會各派會交流嗎?今天法事好像都是各辦各的啊。

哎,即便如此,他都受益匪淺。

讓高長鬆沒想到的是,當守門郎落下坊門,太陽的最後一縷餘暉沒入地平線下之,那仙風道骨的葛朝陽擼起袖子,氣勢洶洶道:“走,往太虛觀去!”

下麵眾道士振臂高呼:“哦!!!”

高長鬆:???

是、是要打群架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