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五更天,公雞打鳴,蜷成一團的塗壽掙紮著從紙被中爬出來,一雙長耳陡然立起,暴露在不那麽溫暖的空氣中,抖了兩下。

入冬後,天一日比一日亮得晚,此刻屋內黑不隆咚,伸手不見五指,好在妖怪的夜視能力不錯,塗壽一雙紅石榴般的兔子眼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他跳下床,搖身一變成了一皮膚白嫩的青年,也不知是種族天賦還是氣質問題,他看上去有些怯懦,不像個大爺們。

變人形後慢吞吞穿上紙裘——他可以買皮襖,但想著自己有一身兔皮,一點兒也不怕冷,何必花那冤枉錢,就沒置辦襖子。

精怪們的想法都差不多,沒一個買皮襖的。

門外是開闊的大院,地被清掃得一塵不染,夯實的土地有被凍裂的跡象,塗壽頂著呼嘯的北風穿院而過,來到西堂。

唐代的庭院布局都差不多,西邊是廚房,灶台鍋碗一應俱全,家境殷實的還會挖地窖存放過冬的蔬菜。

塗壽這當然是沒有的,他住的可不是自己家,而是高長鬆給一應長工配置的員工宿舍,其他人都住大通鋪,兔子精塗壽靠一雙巧手,成功升級為技術人員,住宿條件也遠勝他人。

他起得早,也很樂於助人,幹脆點燃火把餅蒸上,順帶著還燒了好幾鍋熱水,一刻後,住在其他屋子裏的長工陸陸續續來了,都是人族,紛紛跟勤勞的塗壽道謝。

早食吃的是鹹菜就蒸餅,配一碗熱騰騰的水,熱水入肚腸,五髒六腑都暖洋洋的,那些長工終於不哈氣跺腳,暖過來似的。

不是高長鬆這住宿條件不好,相反,他是住宿條件太好了,長工都有暖炕睡,這冷不丁一到戶外,溫差太大,不就冷了嗎?

這群長工跟塗壽關係都不錯,此時招呼他道:“塗壽,今兒要做什麽活?”

他們也不塗幾郎地喊,主要是問塗壽他行幾,此妖茫然地回答道:“不記得了。”再深入問,就聽說他自小沒了爹娘,兄弟姐妹似乎有很多,但都不在了,眾人聽後驀然,再也不問他在家中行幾的事,隻“塗壽”“塗壽”地喊大名。

塗壽:爺娘是兔子,最多不過活兩三年,兄弟姐妹都被吃了吧?

兔子精也很高興,他受草食動物天性影響,化形至今別說吃人,傷人都沒有過,每日吃些青草野果充饑,很是滿足。也正因為此,他在妖怪大王那不怎麽受歡迎,其他肉食的嘍囉也看不上他,動不動就威脅說要挖他心肝吃,塗壽每日擔驚受怕,過得那叫一個淒慘。

實不相瞞,來高長鬆這後,他不僅沒有受製於人勞改的自覺,反而過得很高興,隻覺得自己出生至今,從來沒過過如此安穩的日子,恨不得天長地久賴在高老莊,給人族做事。

塗壽高興道:“還是老樣子,吃過早食後先教那些娘子小郎君織毛衣,下午再幫十二郎織那些花樣特殊的,聽說這些衣裳在長安賣得很好,十二郎給的工錢也多。”

天地良心,以前他都不曉得,原來幹活了還有錢拿!

長工道:“今個下午若有空,要來一起練練嗎?”

塗壽好奇道:“練什麽?”

“不過是騎射功夫,若在冬日不溫習,還有什麽時候能學,此刻天下是太平,又有誰知道何時戰事又起?而且我們是馬背上的民族,雖買不起馬,射箭卻不能落下。”他想著塗壽這種年紀,估計是個好玩的,又說,“應當還能練練蹴鞠,成日裏呆在屋子裏頭也不是個事,出來活動活動玩玩不也很好?”

塗壽聽後欣然應許。

*

說是到了農閑時節,唐代的普通老百姓卻也沒閑著。婦女不說,在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時期,一年四季她們都要在織布機前勞作,冬天也不影響她們織布。

男子的話本因不用種田而得到了短暫的閑暇,實際上卻因隋唐實行的府兵製度,而要利用此季習射。

府兵的兵都是從農民中選的,白居易有首詩中寫道:“無何天寶大征兵,戶有三丁點一丁”,說的就是這種製度。

此外,唐朝還開行“武舉”,這使民間興起習射之風。

塗壽雖沒練過,卻也很樂意參與此類活動,一整個上午,他都活在興奮之中,連來跟他學習織毛衣的娘子與小郎君都看得出來。

甭說是高老莊,附近幾個村落的娘子都給他學了如何織毛線,初級的還停留在織羊毛襪,高級的已經開始跟他學習如何織毛衣了。

出於固有印象,那些在田裏做活的大老爺們不是很願意學織毛衣,都說自己手笨,可他們也眼紅編織帶來的收益,因此把家裏的小郎君全趕走去學了,反正能掙一點就是一點,這也算一門手藝不是?

別的不說,你看高十二郎麾下最會織毛衣的,不也是一郎君嗎?

高慧慧膽子挺大,她問道:“何事令塗師傅如何高興?”

塗壽差點藏不住自己的倆隻耳朵,任它們在空中搖擺,他歡天喜地地回答高慧慧的問題:“待到下午,我要同去習射。”

這對他來說,就像是小學生秋遊一樣快樂。

高慧慧卻不覺著有什麽,自然,她家阿耶每年冬日都會習射,甚至會帶上她的兄弟。

她“哦”了一聲,顯然,塗壽的答案很不得勁。

織毛衣對塗壽來說已駕輕就熟,眼下他放慢速度,令他人觀看。聚集在這的都有織毛襪的底子,看著看著,也能笨拙地跟上他的速度。

中午塗壽是單獨吃飯的,是他從高長鬆那摸來的草餅,這隻有高長鬆的愛驢才能吃,塗壽用大板牙慢慢磨噴香的幹草,吃得無比滿足。

那些織毛衣的連續坑一天腦袋,頸椎也受不住,中午多回去休整了,塗壽想想,則懷揣幾塊餅,去找黃鼠狼精他們。

*

跟塗壽不同,黃鼠狼精等還在跟尋常長工一同做活。

原因也很簡單,他們身無長物,老虎精隻有一把力氣,精細活根本做不來,剩下無論是本該精明的狐狸還是以軍師自居的黃鼠狼,放在一群人族長工中也不怎麽出彩,高長鬆又憂心他們害人,遂將人放在眼皮子底下。

先前跟著料理田地,也算一把好手,等到冬日就搭把手做醬做豆腐,純純賣力氣。

狐狸精跟老虎精都很笨,他們也容易滿足,做點活就得以飽食,比起在豬八戒手下,已經是天堂了。

黃鼠狼精自恃智將,不是很滿意眼下跟老虎精他們同工同酬,可惜高長鬆也不慣著他,直說若他身無長物,也不會對他另眼相待。

他最近總是圍著家畜打轉,似乎想要借自己身為精怪的統治力,讓那些家禽更聽他的話,但一想到黃鼠狼會偷雞吃,高長鬆就有些不放心。

他想要擁有微末的權力,還任重而道遠啊。

塗壽將蒸餅分給黃鼠狼精吃,以前是對方罩他,現在換成他反哺黃鼠狼精,倒也不錯。

對方說起高長鬆最近的打算,僅關於農畜方麵的。

“十二郎欲多養數十頭豬。”他是這麽說的,“前幾日聞說他得了頭種豬,膘肥體壯,很是魁梧。”

說起豬,塗壽打了個冷顫,他都有豬八戒ptsd了,隻弱弱道:“那麽多頭,養得過來嗎?”

黃鼠狼精鄙視地看了塗壽一眼,想“看你這沒見過世麵的樣子”!

他自認為對人族事了解頗多,滿嘴跑火車道:“這有什麽,聽聞人族官府出麵養它,圍欄中何止有上百頭,連千頭都不止。”

“這些豬一次性賣了可換不少錢,所以人族都把它們叫做‘烏金’,能把千頭豬養得好,就是有宰相之才。”

其實養豬有“宰相之才”是個玩笑話,可黃鼠狼精不知道,以為是真的,他轉手又說給塗壽聽,收獲了他崇拜的目光。

“原來如此。”

他感歎道:“哎,說起種豬,應該沒有誰比大王更加夠格了。”

塗壽沒別的意思,他是真發自內心感慨。

黃鼠狼精聽後倒是斜眼看他:“你這兔子,現在還叫豬剛鬣大王。”

塗壽囁嚅道:“這不是習慣了……”

“豬剛鬣此妖心思十分歹毒,你別以為他投了豬胎就對同族好,我是聽說他出生後就立刻把同窩的兄弟統統咬死了,都說虎毒不食子,他對豬可一點好感都沒有。”

黃鼠狼精說:“你我跟他如此多時日,可見他對豬有好臉色?你讓他去找母豬,真不如殺了他。”

塗壽完全不能理解,他很是震撼。

“母豬有什麽不好的,我看母兔子都覺得清秀可愛,他若不喜歡豬,能喜歡些什麽?”

顯然,他屬於審美觀沒改變的那種,現在化作人形那叫入鄉隨俗,高長鬆說的,不化成人形不給吃飯,可實際上,他內心跟烏雲他們差不多,都覺得人族光禿禿的,一點毛都沒有,哪有他們兔子好看呢?

他一直想,等安定下來了要找隻化形的母兔子,生一窩小兔子,對於愛看兔片的塗壽來說,不喜歡同族的豬八戒真怪!

黃鼠狼道:“我怎知他喜歡什麽,反正他不愛豬。”他不屑道,“這當贅婿的,隻要是個美豔些的女妖他都愛,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長什麽樣。”

很快,黃鼠狼精把蒸餅吃完了,塗壽也回到自己的崗位上,接著織毛衣了。

*

塗壽毛衣織得快,一下午又完工一件,他屁顛屁顛跑去交給高長鬆,這才聽高香蘭說他人不在,跑出去了。

距離跟長工約射箭的時間還有些遠,塗壽對能養百頭豬的豬圈有些好奇,就往後院走。

哪怕有冬日凜冽寒風吹拂,都吹不散牲畜圈特有的味。

塗壽的臉皺成一團,不好,三瓣嘴都冒出來了。他捂著嘴一推,好不容易才把這嘴收回去。

高老莊的雞鴨豬羊過得好,高長鬆怕他們感冒,還喊人做了個大棚。

遠遠的,塗壽便聽見豬仔哼哼唧唧的聲音,他是肯定不喜歡豬的,但這聲音也不至於讓他嚇一跳。

真正讓他害怕的是推門而出的卵五郎,隻見他單手提起小豬仔,那豬應該還有點份量,可在他的手中,豬仔的掙紮力度微乎其微。

卵五郎的臉上帶著猙獰的笑容,隻見他手起刀落——

哢嚓!

塗壽:咿!

膽小的兔子差點就暈過去了!

卵五郎看他耳朵都怕得立起來,這才慢悠悠回頭道:“是你啊。”

他跟塗壽的關係並不好,這群嘍囉中,他就沒有跟誰關係好的。

便惡聲惡氣道:“你來有什麽事?”

兔子精結巴道:“我我我我我,我就來看看!”

卵五郎:“有什麽好看的?這裏隻有豬,豬仔、母豬、種豬。”他猙獰笑道,“才買的種豬你要看看不,也就隻有他還沒有被我割過。”

如果是高長鬆在這,肯定會吐槽,說卵五郎是“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豬八戒當年對他的壓迫被他盡是轉移在其他無辜的豬仔頭上。

這時候的塗壽一點都不想接話,實不相瞞,他想逃跑了。

可卵五郎不給他跑,不僅不給,還一定要壓著他參觀,還總是說些讓他汗毛倒豎的話,比如:

“哼,高十二郎說了,這些才被割過的豬仔應該單獨塞一塊,可這偌大一個豬圈,就沒個看管的人。”說著用不懷好意的眼神打量塗壽。

塗壽抖抖抖抖抖抖,尾巴上的毛根根分明,炸得像朵雪絨花,他立刻道:“我還要織毛衣,不不不不……”

卵五郎看他反應這麽大,還有些奇怪:“我知道你要織毛衣。”

他混得這麽好,妖怪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卵五郎又很熱情地攬著他,拉他看種豬。

其實塗壽一點都不想看,但他被卵五郎拽著,哪裏敢掙脫。

卵五郎發出幸災樂禍的笑聲道:“嘿嘿嘿,那豬的模樣你一定很眼熟。”

塗壽還在奇怪著呢,忽然感受到一陣熟悉的妖氣,本來他就怕,現在幹脆直接給炸出原形了。

這這這這這,這是豬大王的感覺啊!

別說是他了,哪怕是不那麽敏銳的卵五郎都感覺到了,他眼中閃過一道仇恨的光:“豬剛鬣,你竟然還敢來!”

塗壽當機立斷就要逃跑,天呐,他可是從福陵山逃跑的,論理說來豬八戒抓他回去天經地義,按照人族的說法,他就是個逃奴啊!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雖捕捉到了豬八戒的妖氣,後續卻沒有傳來“轟隆隆”的聲響,看樣子豬八戒沒有揮舞他的九齒釘耙,將高老莊給拆了。

塗壽有些奇怪,豬八戒不是這性子啊。

卵五郎也覺得不對,可他也是個識時務者為俊傑的,恨豬八戒成那樣都不肯出麵,此時咬牙哪裏都沒走已經是他相信高長鬆等人的證明了。

他認為以高長鬆他們的水平,是能把豬八戒打跑,庇護他們的。

然而,現實比他們想象中的要更有戲劇性。

很快,在前院行走的於朗給高長鬆打發來找卵五郎,他看見在豬圈門口站樁的卵五郎笑道:“怎麽站在這兒?也不覺得味大。”隨後道,“十二郎吩咐我來尋你。”

卵五郎對高長鬆很服氣,人一喊就願意走,至於塗壽,他比較害怕,不敢一隻兔子呆在這,他想著高長鬆在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亦步亦趨跟著卵五郎一起去。

於朗是個健談的,邊走邊跟卵五郎說:“你這很快就要來新人了,十二郎喊你怕就是說這事。”

卵五郎機械地回應:“哦、哦。”

此刻他心中充斥著對豬八戒的憤恨,實在沒空間去分析於朗說的話。

但等到高長鬆的麵前……

*

看那垂頭喪氣的黑麵大漢,卵五郎已控製不住心中的憤恨,他恨恨道:“是你!”

豬八戒也沒想到能在這“他鄉遇故知”,看見卵五郎還有些驚訝,此刻他心中閃過好幾個念頭,最後認為卵五郎跟他一樣,是在半路被高長鬆逮來的。

他並不同情卵五郎,反而憂心自己的命運。

高長鬆早就決定好了,放豬八戒走,他不放心,至於幹掉豬八戒,那肯定是不行了,真那麽做觀音菩薩估計就要來幹掉他了。

那還不如將這頭豬放在眼皮子底下,讓他幹夠勞改時長,得到一個深刻的教訓,再也不敢進犯高老莊。

當然了,高長鬆絕對不會給他打擊報複的機會,係統裏有那麽多定契約的商品,本土還有跟坐騎締結的“主仆契約”等等,他不至於拿豬八戒沒辦法。

高長鬆對卵五郎說:“這廝你也熟悉,接下來數日派他到豬圈當幫工,先前與你說過的都交付於他。”

其實他說的是讓豬八戒去負責豬仔的閹割後護理跟母豬的產後護理,為了他這兒豬仔的存活率,這兩項都需要專人去做。

豬八戒懂豬語,幹這個正合適。

可誰知卵五郎會錯了意,他作恍然大悟狀。

懂了,是讓豬剛鬣做種豬!

卵五郎嫉妒得質壁分離:可惡,竟然有這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