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周衍反複倒退新聞, 一遍遍重播畫麵去確認,甚至拿起手機去網上搜索這場音樂節。
更近距, 更高清的視頻躍入他眼, 證明他沒有看錯。
女兒口中那件,於白晝於晌午,就被潑上紅墨水的牛仔背心,卻又在夜晚的音樂節上, 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地穿在了她的身上。
女孩在說謊。
她說這套衣服中午的時候就弄髒丟掉了, 但實際沒有;她說穿連衣裙去看了音樂節, 但實際不是。
周衍心跳急劇加速, 在便利店就升起的那個懷疑死灰複燃, 越燒越烈。
他想到什麽,立刻又去查了下音樂節的各種細節。
抽絲剝繭, 層層分析, 果真又尋到了更強有力的證據。
音樂節的舉辦地分明在海市郊區,從便利店附近驅車前去至少需一個半小時, 加上晚高峰隻多不少。若他們父女相遇後女孩才出發, 抵達現場後,天早該黑透。可新聞上,視頻中, 女兒舉旗時都還能隱見一抹粉藍晚霞。
時間上根本來不及,除非——
如他所疑,在便利店和在音樂節現場的,根本就是不同的兩個人。
若她們分別是周亦嬋和宋知,那麽, 一切的不合理之處就都有了解釋。
而眼前的所有,也都證明著, 她們就是不同的兩個人!
猜測被證實,周衍心頭遽然一震,他重新跌坐沙發裏。
可是,緊跟著卻又湧出更多的疑問:那,他在便利店遇見的究竟是誰,今夜回家麵對的又是誰?
周衍開始回想與女兒今日的全部。
從便利店相遇,到方才的交談,一句句一幕幕仔細回憶。
但他發現,他居然根本無法分辨,她們究竟誰是誰。
他隻能非常確信:今晚回來的女兒撒謊了,而且,是精心策劃了一場謊言。
思及此,周衍陡然抓住關鍵點——女兒編造那麽多謊言,甚至,不惜在回家時又換上了那條連衣裙。
她為什麽這樣做?
當然是為了向他證明,便利店和音樂節上的,是同一個人。更確切地講,是為了讓他相信,他看見的,或者說在他身邊的女兒,就是“真正的周亦嬋”。
一個荒謬的猜測陡生:也許自己在便利店遇見的確然是周亦嬋,但晚上回來的人,是宋知。
他的另一個女兒,或許已經來到了他身邊!
宋知會是什麽時候來的呢?恰好是今天嗎?
不,如果兩個女孩兒能在今夜串通說謊,那她們一定在更早時就見過。況且,那套牛仔背心清晨時就穿在女孩身上了,這是不是意味著,今早,或者說最近的一段時間,他見到的女兒都是宋知?!
周衍陡然想起“周亦嬋”近來的變化,她從內斂膽怯,一躍外放勇敢。
他以為是愛情教人改變,現在看來卻未必。
若沒記錯,女兒似乎是從他們的倫敦行起,便開始展現出許多不同!
周衍豁然直身。
他定定目視前方被暫停的畫麵,緊盯那個笑得恣肆的少女,腦內瘋狂複盤著與女兒倫敦行的點點滴滴。
從出發到歸來,一樁樁一件件,事無巨細,反反覆覆地回憶複盤。
膽怯的少女忽然堅持要和朋友單獨飛行,就連回程同乘一個航班,她也堅持自己買票;期間酒店入住,也全不假他之手。
執著追求藝術的女兒,竟會動搖,開始對賽車感興趣;她甚至,不再排斥會勾起傷心記憶的陳焰。參加他的生日派對,一貫與人為善的她,竟會當眾與朋友起摩擦。
英音變美音;忽然良好的作息;檢討書上,曾飄逸的小楷透出生澀稚嫩……無甜不歡卻會嫌棄水晶宮的菜太甜了,報考駕校時所展現的反常行動力。
事實上,變化早已刻於日常瑣碎的細節,一切都有跡可循,根本不是近期才有!
隻不過,曾經的他,全當是女兒真正長大了而就此忽略。
但此時此刻,周衍難抑胸腔狂躍,忽而仰目看向樓上。其實,除了長大,這些變化還有另一種可能——
就像他曾戲言那樣,真的就是,換了一個人。
假如隨自己去倫敦的人是另一個女兒,宋知。
那麽,全部變化合情合理,其今夜編織的謊言亦有了緣由。
從便利店與女兒分別,發現她的衣裙意外改變那刻起,周衍就克製不住地開始懷疑。
這刹,尋出更多蛛絲馬跡的他,終於徹底按捺不住。
男人霍然起身,一步三梯地急奔上樓,衝到了女兒的房門外。
他不想再猜,他想要跟她本人作最後確認。
遲了十八載,近來朝夕思念的另一個女兒很可能就在這裏,僅一門之隔。
周衍不想再等,他想要立刻得到答案。
手懸在半空,幾欲叩門。卻被內裏隱隱的一聲笑意阻斷。
女孩似乎在打電話,語調難掩甜蜜。
女兒近日勇敢的,輕盈的,快樂的麵容霎時浮於腦海,令周衍的衝動驟然冷卻。
無論兩個女孩是否交換,現在的女兒,總歸是沉醉其中,享受當下狀態的。
自己真的要敲門,將一切攤開撕碎嗎?
萬一女兒不承認呢?萬一她承認了,但不知道他就是爸爸呢?萬一,一切根本就是自己的臆測呢?
不,其實他還可以通過別的方法去確認。
周衍篤決收回手,猝然轉身,疾步走進書房。
倫敦之旅雖已隔一段時期,卻也並非全然無法調查,他輾轉打了很多個電話去確認,而後便開始耐心又焦灼的等待。
每隔幾分鍾,男人就要抬腕看一次時間,夜晚忽然變得格外漫長。
周衍坐立難安,不知不覺在房間裏踱步起來;須臾,擔心這動靜會吵到女兒休息,他又轉而推開陽台門。
幽紅火星在暗裏,明明寐寐,斷續燃了整夜。
終於,天際泛出第一縷白光時,男人掌中的手機微震了震。
周衍手輕抖,指尖細煙滑落,灼痛擦過手背。但他顧不上這點痛感,隻迫不及待地點開手機屏幕。
男人視線緊鎖其上,一瞬不瞬,久久凝住。
“乘機人:宋知”
“入住人:宋知”
密密麻麻的信息之中,周衍唯獨盯住“宋知”二字。
一眼不眨,目灼似火,燃至眼澀,直到狂喜衝心,他才垂下緊握電話的手。隻刹那,複又抬起,再度垂目去看。
一遍,又一遍,屏幕上“宋知”始終不改。
真相終於徹底落定,一直以來,跟在他身邊的女兒居然真的是宋知!
原來,原來!
他們父女,早已相逢。
比得知女兒報考了T大機械院更奇妙複雜的情緒將周衍纏裹,亦澀亦慨亦喜,卷起澎湃狂瀾,令胸腔裏一片翻江倒海。
盛烈的狂喜刮過,然後,留下更巨大更深更多的疑惑與不解。
可是,為什麽?
周衍實在不明白,宋知為什麽會在那時扮作周亦嬋來到他身邊?難道,她早知道自己就是她的父親嗎?還有真正的小嬋呢,她又去了哪裏?
他前幾天看見的那個,和宋語默在一起的女孩,應該就是小嬋吧?宋知來到了他身邊,而小嬋去到了她的母親身邊,所以兩個女孩知道她們是姐妹才會互換身份嗎?
但為什麽,她們為什麽要這樣做?
無數的新問題又湧向男人,他解開了謎題,卻引發海嘯更難平靜。
確定答案的這刻,想要跟女兒親自求證的衝動又複生。
去問宋知,無疑最利落最高效的做法,沒有誰比當事人更清楚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周衍這一生都追求理智和效率,然而此時此刻,他竟猶豫不決起來。
因為他忽然想起了宋語默那句,“我告訴她,她沒有爸爸了。”
他認為,宋知應當還不知道自己就是她的爸爸。否則,她何苦要費勁偽裝成周亦嬋?除非女兒根本不想和他相認,但若是那樣,她又何必要留在自己身邊?
在突然聽說宋知的消息時,周衍迫不及待想要見她;然而,在得知女兒其實一直就陪在他身邊後,他卻又陷入矛盾的掙紮。
近鄉情怯一般,會忐忑,會不自覺地去揣測女兒的態度。
男人雙手用力地撐在陽台,過去和宋知相處的每一幕都重新閃現,並被賦予更複雜更深長的意義。
想問她,卻又怕問她。
他的女兒究竟經曆了什麽才會做此決定,她到底知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真的是她的父親呢?
周衍終於無法再坐以待斃,他突然疾步下樓,驅車衝進了夜幕之中。
這整件事都太荒唐離奇,超出了他所能處理的經驗範圍,他需要一個盟友,去共同理清此事。
而那個人,自然是她們女兒的母親,宋語默。
宋知來到爸爸身邊,周亦嬋亦去到媽媽那裏,宋語默該有此事的知情權。
淩晨兩三點,時已夜深,實在不是一個交談的好時機。
但周衍等不了了,那些困惑詫異與掙紮,不斷叫囂撕扯著他的神經,令他必須立刻尋到一個出口。
一路疾馳到酒店樓下,他才試著撥打了宋語默的手機。
果真,慣常熬夜的前妻,很快就接通。
“周衍?”女人聲音疑惑卻清醒,“這個時間,什麽事?”
周衍開門見山:“很急,我就在酒店對麵的便利店,能下樓和我談談嗎?”
那端,宋語默倏地怔忪。
相當突兀的邀約,可她靜默一瞬,卻應了聲:“好。”
五分鍾後,兩人便並肩坐在了落地玻璃後。
街道寂寂無聲,沒有任何行人,他們默契地望著蕭索路燈,彼此沉默著。
片刻,周衍側目,直接就丟下一顆重磅炸彈。
“你知道兩個女兒互換身份的事嗎?”他問。
平地一聲雷,完全不給人反應的時間。
宋語默微愣半瞬,幾乎是本能地反問一句:“你知道了?”
她的確是有些意外,但並不多。
事實上,在她決定告訴周衍,宋知填報了T大機械院那刻,她就料到會有此刻。她多了解周衍,他一定會忍不住去探查,以他的敏銳,發現真相是遲早的事。
隻是這才短短幾天,他竟就挖掘出一切,著實有些令人驚訝。
然而,男人的反應卻並不像她所想的那樣驚喜。
“什麽意思?”他驚愕又不可置信地瞪視她,“所以你早就知道了是嗎?”
宋語默回視周衍,一派鎮靜。
她沒回答男人的問題,反而說:“你應該很高興得意吧,在你想見宋知的時候,發現她居然早就去到了你身邊。”
“宋語默!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周衍臉色突變,慍怒的模樣像極了他們離婚爭吵那天。
他惱火地指責她:“你早就知道她們互換,卻又一直縱容,甚至在我提出想見宋知的時候,你也隻是告訴我她填報了T大機械院,而不是告訴我真相。”
“宋語默,你又想做什麽?”男人憤聲質問道。
淩晨三點多,男人急匆匆地趕到酒店樓下來,她以為他隻是想要一個確切的答案,隻是在欣喜之下想了解更多內情。
她怎麽也沒料到,會是這樣的橫眉怒目。
宋語默霎時也火氣衝心,沒好氣地反問:“什麽叫我想做什麽?難道你以為是我叫宋知這樣做的嗎?”
“嗬。”她冷哼一聲,譏諷地說:“周衍,是亦嬋提出的交換,在指摘我之前,你還是先自省自省吧!”
周衍猛地一怔,臉上怒意凝頓,散開,最後轉為訝異。
他沉默良久,才道:“抱歉,是我情緒有些失控了。”微頓,他又確認似地反問:“你說,是小嬋主動提出的交換,對嗎?”
宋語默別開眼,以默認作答。
半晌,周衍又問:“她有說為什麽嗎?”
宋語默輕哂:“你覺得呢?周衍,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而你也未必是個完美父親。”
周衍陡然噤聲,陷入更長久的緘默。
而這次,換宋語默轟炸他,她告訴他:“周衍,你這麽急匆匆地過來,無非就是想求證。那我告訴你吧——”
女人坦然道:“她們高考後就交換了,宋知不知道你是她爸爸,周亦嬋也不知道我是她媽媽。既然你剛才那麽義正辭嚴的指責我知情而不作為,那麽,現在我就把這個坦誠的機會讓給你。”
“周衍,你這麽理智偉大,剩下的內情就由你自己去問兩個女兒吧。”
宋語默起身,最後道,“我也想知道,在知道真相後,女兒們會怎樣看待她們的父母。”
女人話畢便離,徒留周衍獨自坐在原地。
他目送著前妻的背影,又突然開口叫住她:“餘墨。”
宋語默駐足,卻沒有回頭。
周衍問:“小嬋她,喜歡你嗎?你們,相處得還開心嗎?”
女人這時才回首望他一眼。
“也許吧。”她答這麽一句,然後融入夜色。
而周衍又在便利店孤坐許久,垂著目,眼中情緒反複變換,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麽。
直到天際微明,他才驅車返程。
回到家裏的時候,恰是黎明乍破。
周衍打開門,便見女兒正立在房中央。
四目相對,四下無聲。
見他從外麵出來,女孩麵露疑惑:“爸爸——”
隻一聲,周衍心弦陡斷如被重擊,他大步過去將女兒緊緊擁入懷中。
從倫敦到海市,整整兩個月,宋知每一天都在叫他“爸爸”。可是,她卻並不知道他真的是爸爸,她本可以光明正大,理所當然。
這麽久以來,她呆在他的身邊,究竟是懷抱著怎樣的一種心情?這些日子以來,她對於周衍這個人,是喜歡或討厭?
周衍如抱住了什麽稀釋珍寶,狂熱亦小心翼翼。
他想起女兒在倫敦生病那天,口中眷戀輕喚的是“媽媽”;而同時,他又想起她親自下廚,送自己獎杯。那晚,她說,“我很需要爸爸的。”
那時的他尚不懂其中深意,還以為女孩是碰到了什麽難題。
此刻再想,如酸針刺心,密密麻麻的澀痛。
他忽然覺得,這一秒,那些疑問與不解都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隻有宋知。
無論女兒是怎樣來到他身旁,無論她是何種心情,無論她是否喜歡自己。
但至少,他總算見到她了。
宋知猝然被父親擁住,愣愣地問:“爸爸,怎麽了?”
周衍將女兒抱更緊,百感交集一笑。
“爸爸很想你。”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