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是我害死了陳西川。”
宋知沒料到周亦嬋竟會突然抖落秘密, 她驀地愣怔,訝異之下擁住對方的手不由微鬆。
而這細微的變動, 落在周亦嬋眼中, 便是震駭,是害怕與躲閃。
她含著哭腔自嘲一笑,複又淚如雨下,聲音充滿壓抑的痛苦:“很意外對吧?是不是沒想到, 我其實是個罪惡的殺人犯。一切都是我罪有應得, 被霸淩被勒索, 都是因為我真的心裏有鬼……”
女孩哽咽不已, 主動退出她的懷抱, 卻執拗地盯向她的眼睛。
宋知看見了近乎決絕的自毀。
好像是終於決心將高懸的折磨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朝自己斬下,要以“死”來尋求解脫。一種無限痛疚虧心, 認為自己不配再擁有任何的自暴自棄。
根本不是要敞開心扉釋懷的姿態, 倒像是要告知她真相,而後與之永別。
宋知看得難過又酸心, 她沒有遠離周亦嬋, 反而緊握其手。
“我早就知道了。”她坦誠而真摯地告訴女孩,“在倫敦的時候,我就從江舒月那裏知道了你和陳西川的死或許有關。”
周亦嬋微微瞪眼, 被握住的手本能地往後縮,情緒似更恐懼。
“但是!”宋知立即又道,“我不相信,我不信你會去害陳西川。”
她直視她雙眼:“我不想聽其他任何人的說辭,隻信你說的。亦嬋, 如果你願意,我就做你的樹洞。”
“記得寫檢討那晚我說的話嗎, 那是真心話。無論真相是什麽,‘我永遠不會討厭你’,‘我們會是永遠的朋友’。”
宋知的無條件信任與承諾,終於卸下周亦嬋最後的一點心防。
百感交集之中,女孩又哭又笑,抹了半天眼淚。她幾次試圖張口,話都被淚水衝散。
宋知並不催促,隻管拿紙巾幫她擦淚。
不知過去多久,收拾好情緒的周亦嬋忽而開口:
“喜歡上陳西川時,我才十歲……”
寂寂車室內,宋知聽見了一個少女最青澀的心事。
她聽說,那個懵懂敏感的小周亦嬋,是如何仰望不可及的溫柔哥哥。
周亦嬋無法描述,被陳西川保護那夜後,在隨爸爸赴宴與他再見時的心情。她說,那是比人生中第一次收到洋娃娃,更開心的快樂。
燈明地亮的宴會廳內,她鼓起勇氣前去搭話。
“哥哥,你還記得我嗎?”她小心翼翼又暗含期待。
不想,陳西川沒答,而是蹲下身,笑著對她比了個拉鉤的手勢。
他還記得!
周亦嬋便以感謝之名說:“哥哥,我想送你一份禮物謝謝你。”怕泄露心跡,她還補充,“爸爸說別人幫助了我,我必須要感謝。”
其實女孩隻是單純的,想借此與他再見。
卻不料,少年摸摸她的頭,笑著誇獎:“真是個講禮貌的好姑娘。既然如此——”
他說:“那就送我一副畫吧。”
周亦嬋不可思議地瞪圓眼。
少年應證她所想:“我聽你爸爸說,你畫畫很厲害。”
按捺住內心的雀躍與竊喜,她怦怦然地問:“那哥哥,你叫什麽名字?畫作上我要寫明贈給誰的。”
“陳西川,耳東陳,詩人西川的西川。”
這一天,是周亦嬋人生中最開心的一天。
她知道了他的姓名,更無意知曉,原來爸爸很肯定自己的畫作。
自那以後,周亦嬋便常常拿著畫筆往陳家跑,成為了“西川哥哥身後的小尾巴”。
但其實這時,懵懂的小小少女,還不知道這就是喜歡。
直到一年後,陳西川赴英留學,她開始思念他想見他;直到兩年後,陳西川介紹謝俞夢認識她。
周亦嬋才陡然弄懂自己的心意。
可是,她喜歡的人已經有了女朋友,他隻將她當做妹妹。
陳西川和謝俞夢的感情非常好。
周亦嬋偷偷地,看他們一起遊曆歐洲,看他們出雙入對的參加校內活動,看他們在跨年的煙火中忘情擁吻。
她像一個陰暗的小醜般,每天窺視著另一個女孩的生活。
謝俞夢明豔而熱烈,是周亦嬋永生都無法企及的存在。他們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甜蜜璧人,她甚至,連渴望他們也許會分手都沒有底氣。
事實也的確如此,陳西川非但沒想過分手,甚至向她透露,他預備向謝俞夢求婚。
那一天,周亦嬋又尋了借口去陳家。黃昏時刻,她在別墅的花園寫生,陳西川過來叫她進屋吃晚餐。
或許是少年太過緊張,他說完正事忽然在她身旁坐下又道:
“哥哥谘詢你一件事,但你要保密好嗎?”
瞬間,周亦嬋的心髒被甘甜氣泡托舉,她難抑開心地點頭:“好啊,是隻有我們兩個知道的秘密麽?”
“嗯。”陳西川浮出溫柔笑意,“我打算向俞夢姐姐求婚了。”
少女被托舉的心瞬間失重般狠狠墜落,上一秒有多快樂,這秒就多痛,五髒六腑都在發酸。
周亦嬋掐住自己,努力克服失魂的絕望。她努力擠出一個笑:“真的嗎,那很好誒,為什麽要保密?”
陳西川笑意愈深,含著滿足的幸福感說:“保密才夠驚喜。”
旋即,他很認真地向她谘詢:“我們的大畫家有沒有什麽浪漫建議?比如,什麽時間,什麽地點。”
其實周亦嬋是有的。
因她一直在窺視謝俞夢的一切,她其實知道:她並不在意時間與地點,也不喜歡搞形式,更期待日常細節中不經意的浪漫。
她明明可以,給出最具建設性的最行之有效的求婚計劃。
然而——
她是如此喜歡這個少年,一想到他結婚後也許會跟謝俞夢搬去倫敦,也許就要徹底失去。
一念之差,她選擇了說謊。
“這個我真的知道哦。”
周亦嬋朝陳西川眨眨眼睛,“俞夢姐姐說想要在朋友的見證下被求婚。蜀西自駕的畢業旅行途中,雪山星空,綠野夕陽,哥哥覺得怎麽樣?”
今年暑假,爸爸說要帶她去蜀西自駕。
周亦嬋便自私地為陳西川推薦此處,她卑鄙地,哪怕明知他要結婚了,也想再創造一點與他共行的最後記憶。
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她也想私心一試。
未料,少年眼微亮。
“謝謝亦嬋!”他揉揉她額發,神色振奮地轉身小跑離開。
周亦嬋如墜夢般不真實,酸澀又轉為暗喜。
陳西川竟真的采納了她的建議,邀請她加入了他的畢業旅行,雖然是一大群人,但她仍懷揣著巨大的滿足與冀望與他同行。
“可是,他最終卻因為我自私的建議,葬身蜀西……”
周亦嬋講到故事的結局,幾度泣不成聲,她被無盡的懊悔與自責纏裹。
到最後,她不停地重複同一句話:“這是對我貪心的懲罰,都是我害死了他。”
反反複複,仿若又回到了那噩夢般的事故現場。
宋知共情於女孩的無助絕望,也跟著簌簌地落淚。
其實一切都與她預想的差不多,周亦嬋根本稱不上是劊子手,不過是陰差陽錯,天意弄人。事實上,求婚計劃變數那樣多,陳西川未必就真是完全聽從於周亦嬋的建議。
可是,自己要如何告訴女孩,她在陳西川的故事與人生裏,根本無足輕重?
她那麽喜歡他,從十歲到十八歲,隱秘而痛苦地仰望著同一個少年。
少女已足夠卑微憂苦,宋知不忍再去戳破她最後的一點希冀。
她隻能擁緊周亦嬋,陪她哭,予她安慰:“不是的,亦嬋,你沒有害任何人。那是事故,是意外,是誰都無法控製的東西。而且——”
宋知凝噎,平複少許情緒又道:“我相信陳西川他不會怪罪你的,是他主動來問你,是他自己做了最後的決定。亦嬋,他那麽溫柔的一個人,不會希望你像現在這樣自責和痛苦的。”
有熱淚滾於宋知頸間,她聽見周亦嬋痛哭著說:“可我寧願他怪罪我。”
正因知道他是多溫柔多好的一個人,正因知道他不會怪罪,她才更要降罪於自己。
隻有如此,才堪重負。
宋知完全理解女孩的這種想法。
她不覺矯情,亦不反駁,隻更緊地擁抱她道:“沒關係,現在我也知道這個秘密了。以後,我們一起負重,一起贖罪。”
宋知說到做到,不管真相如何,她都無條件相信並理解。
而周亦嬋不再語,最後放聲大哭一場。
*
在兩個少女徹夜交心之際,陳焰也終於回到家裏。
彼時,紀念會早已結束,幕布上卻依舊放映著哥哥的錄像。
偌大的客廳,回**著陳西川留學那年的離家告別,而母親獨自坐在沙發上,已然睡著。
陳焰立在光影裏,靜默地看了半晌,最後他拿起遙控器,果決地將之關閉。
夜風吹動窗簾,空**的別墅透出一股寂寂的蕭瑟。
陳焰沒叫醒母親,而是上樓拿來一床被單,替她輕輕地蓋上。動作已經極輕,但淺眠的梁清和依舊迷迷糊糊睜眼,呢喃一句:“西川,你回來了……”
他手上一頓,沒再似白日忤逆,替母親掖下被角輕“嗯”了聲。
梁清和眉目忽舒,閉眼安穩地睡去。
陳焰又返身,經過掛滿陳西川半生相關的樓道,回到自己的房間。
躺下後,時光仿佛倒流回初二那年。痛失哥哥後,他被發配到遙遠的英國,隻要閉眼,就是泥洪俱下的可怖畫麵。
今次回來,情況似乎變本加厲。
陳焰翻來覆去良久,又重新坐起來,打開窗,叫窒悶的空氣散出去。
他沒再試圖睡覺,就倚在窗口,不斷轉動指間手機。最後,他終是沒忍住,給少女彈去語音。
不巧,久久無人接聽,係統自動為他掛斷。
這樣的夜裏,她會早早入眠嗎?
想起女孩的若即若離,陳焰盯著與她的對話框,些微失神。
倏地,掌心手機輕震。
他一刹凝目,卻發現是車隊的經理來信。
【Chen,有個商務堅持想要你,開價很好。】
【正好夏休清閑,考慮飛回來嗎?】
陳焰不缺錢,對於商務他一貫興趣不大,有時候會看心情或賣麵子接兩個。
夏休期是他的絕對個人時間,換了往常,他會果決回複“No way”。
但此刻,陳焰遲疑了。
他的歸來沒有令母親好轉,亦沒延續倫敦半月的輕鬆有趣。
再留下去,似乎也無意義。
稍作沉吟,陳焰點開機票購買頁麵,訂下了明日清晨最早的航班。
*
宋知這夜陪了周亦嬋很久。
從車內,到酒店,她一遍遍地寬慰女孩,無論有用與否。直到天明,女孩已哭不出眼淚,終於疲憊地睡去,她才輕手輕腳地離開。
回程的路上,宋知才開始去複盤周亦嬋所吐露的真實。
按女孩所言,她在陳西川求婚成功之後,因太難受便隨周衍離去與他們分開。那麽,後續是不是還發生了什麽,所以陳焰的母親才又說是他害死了哥哥。
而且,既然是求婚之旅,那為什麽泥石流發生之時,謝俞夢沒和陳西川在一起?
宋知在倫敦的時候就查過,被泥石流掩埋後,能生還的幾率極低,幾乎一兩分鍾內就足夠令人窒息而亡。
倘若當時謝俞夢與陳西川在一起,沒道理隻有一人身故。
一定還有什麽內情,是她與周亦嬋所都不知曉的。
但這些疑問,宋知沒法現在去問周亦嬋。
一來,事故當時的情況對方確實不知;二來,女孩好不容易才敞開心扉發泄了點,她不想拿並不確定的事去為其增添新的壓力。
她太敏感,宋知怕她多想,會誤以為自己的繼續探尋,其實是介意她無意的“過失”。
思來想去,這件事或許隻有另一位當事人能給她答案。
宋知心下決定,步伐驟停,立即給少年發去信息:
【陳焰,那天你說的話還算數嗎?】
【我開口,你就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