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封口費, 我收下了。”
少年的聲音令宋知陡然驚醒,她幾乎是立刻伸手推開了陳焰。
宋知該氣憤甚至該直接給這輕浮之人一巴掌的, 但她的心莫名跟著身後的潮水在翻湧, 臉上也燒得厲害。
分明是在夜風習習的湖麵,她卻感覺置身於炙曬的炎陽之下,又熱又悶。
少年的眼睛被月光映得發亮,宋知深深呼吸, 最終隻是冷言道:“我當你是喝醉了。”
話畢, 她錯身要走。
陳焰卻將她手腕捉住, 握得很緊, 指骨都更分明。
“生氣了?”他低喑地問她。
宋知努力平複心中巨浪, 反問:“我不該生氣嗎?”
“陳焰,你放手。”理智告訴她, 她應該盡快離開這裏, 遠離此刻危險的他。
陳焰卻將她捉更緊,他說:“我哥有未婚妻了。周亦嬋, 你不如選我。”
宋知猛地側首, 她看見少年的眼睛從危險又變得多情,他是講真的。
這一刻,她終於確定, 倫敦全部的曖昧都不是錯覺。法拉利車畔的牽手,昏暗裏的對視,莊園裏的共犯,都是少年所釋放的訊號。
他甚至講出如此荒唐的話。
宋知啞然,頓時不知該回應些什麽。
她從未遇見過這樣的少年, 她也不是真正的周亦嬋,目下的一切已超出她的經驗範圍。
怔忪間, 卻見陳焰嗤地笑起來,仿佛被她的反應逗樂。
他似不可思議:“大小姐,你在國內該不會從來沒參加過派對吧?”
“什麽意思?”宋知是真迷惘了。
陳焰卻沒答,手臂使力,輕而易舉地將她攬腰入懷。他錮住女孩細肢,問:“知道今天的派對主題是什麽嗎?”
兩人貼身,少年的氣息肆意侵襲,一股淡煙草暖木香順著醉人的酒氣鑽入宋知鼻息。
她呼吸微微急促:“是什麽?”
“Everything boat party。”
陳焰幾乎明示:“意思就是,百無禁忌,在這艘船上做什麽都可以。包括——”
“可以了!”
宋知打斷他即將出口的話,她知道他要說哪兩個字,但她不願再被提醒再去回想。
她說:“我今天大開眼界了,派對王子,可以放我走了嗎?”
這個人時而赤誠,時而浮浪,宋知也分不清他今晚究竟哪句話才是真心。
但她急需越過接吻的話題,她不是他,她很有所謂。
“不是要跟我道別?”陳焰終於鬆開她,“別走,等著我。”
他話畢轉身,走進了艇身內部。
而宋知緊緊握住鐵欄,俯身望著滾滾翻湧的河麵,大口大口呼吸。
她已經努力不去回想那瞬,然而少年的笑意與眼神,卻於她腦中盤旋,久久無法消散。
某些東西在改變,界限亦模糊,就在這臨別之夕。
她應該就此與陳焰徹底訣別的,可當少年拿著他曾發來過的那支藍瓶酒去而複返,宋知卻借著“正式告別”的理由又留下了。
好像麵對陳焰,她從來心軟,從來妥協。
宋知後來回憶這夜,始終歸咎於酒精作祟,但無論如何,她這刻終究是選擇留下。
少年少女,並肩靠坐在遊艇甲板邊緣,腳底人群喧囂,兩側霓虹漸退。
陳焰為宋知倒了半杯酒,她才發現,其實酒瓶是透明,天藍是酒本身的成色。
“怎麽不滿上?”她疑惑。
陳焰嗬笑道:“怕有些人醉了,這次想玩點更大的,直接跳海。”
宋知想起上次醉醺醺拉著少年爬牆又爬樹的糗樣,唇角不由無聲上揚。
“那你可得看好我。”她說著,主動向他提杯,“敬承諾。”
叮一聲脆響。
陳焰卻說:“敬今夜。”
少年仰頭全幹,宋知卻盯著他不動,仿佛在等待。
“行行行。”陳焰便抬手摸著自己的心髒說,“我用賽道上的幸運發誓,會幫你保守秘密。大小姐,這樣滿意嗎?”
宋知不太確信地問:“賽道上的幸運是指什麽?”
“在銀石你不是看見了嗎?”陳焰說,“開賽車的,拿獎和保命,有時都需要一點幸運。”
宋知愣住,靜默半晌她才告訴他:“其實你也不用這樣,隻要你一句承諾,我就會信。”
“不。”
少年手拎著酒杯,搭在曲起的腿上輕晃,初見的那股痞勁再現。
他反駁說:“我收取了高昂封口費,就該拿出誠意來。”
宋知感覺耳後整片熱起來,連泰晤士河的夜風也無法令之冷卻。
她覺得少年又在引自己上套,並不接茬,直接轉移話題:“這船要在河麵遊一整晚嗎?”
“那估計你明天又得上醫院了。”陳焰並不得寸進尺,話隨她走。
宋知些許驚訝:“你知道我生病的事?”
陳焰表示:“畢竟也有我的一份責任。”他問她,“怎麽樣,大小姐覺得冷嗎,需不需要轉移到室內?”
宋知搖搖頭:“不用,上次是意外,我沒那麽脆弱。”
“是嗎?”陳焰很是懷疑,“我怎麽記得,有的公主小時候一生病就掉眼淚,連她爸爸上班都不許。”
宋知輕怔。
他連周亦嬋的這些事都知曉麽?而這,也是周衍這次大題小做的原因嗎,那自己當時的懂事有沒有令他感到奇怪生疑?
連續的問題就如本能一般,在她的腦袋逐一湧現。
宋知被攪得莫名心煩,她便道:“能不能不聊過去的事。”
“行啊。”陳焰毫不介意,“那就聊聊未來。”
宋知以為他又要問自己會否繼續畫畫。
卻不料,少年卻說:“周亦嬋,你覺得我回國發展怎麽樣?”
宋知不禁側目,她看見陳焰的眼底似真有幾分掙紮,這似乎並非玩笑。
默一瞬,她回答:“我覺得,這得看法拉利怎麽想。”
“別抖機靈。”陳焰倏地傾身,整張臉湊到她眼前來,“我認真的,你不支持我回國做房產大亨啊?”
這次,宋知伸出食指點在少年額頭,令他回到安全距離。
旋即她才問:“這就是你生日當天出走的原因嗎,因為你爸讓你放棄賽車,回國繼承家業?”
陳焰沒承認也沒否決,他隻道:“遠離生死懸崖,回國過更安逸的日子,聽起來倒挺有**力。”
宋知不語。
她從他手中拿來酒杯,天藍色的酒精卷起旋渦,與檸檬片化學作用,隱隱變粉。
斟滿酒的杯子再重新遞回給陳焰時,少女對他說:“我喜歡你開賽車,陳焰,選法拉利吧。”
陳焰剛凝向她,便有哨聲被吹響,是遊艇抵達終點即將靠岸停泊。
醺醺然的賓客們如群鳥出籠,霍然間一齊湧向頂層甲板,他們闖入少年少女的秘密領域,要進行今夜最後的狂歡。
兩個人被一群酒瘋子拉起來,又唱又跳,其實氛圍熱烈亦浪漫,是最佳的告別儀式。
但陳焰後來再回憶,總覺得,這夜在少女說“我喜歡你開賽車”時就結束了。
*
這場“百無禁忌派對”結束在淩晨兩點,江舒月喝得爛醉,宋知便叫了周衍來接她們。
或許是走時陳焰並未出現,亦或他們將結束旅程,周衍雖親自驅車前來,見證了“妖魔鬼怪”的散場,但男人卻什麽也沒說。
甚至,周衍還問她好不好玩。
醉眼朦朧裏,宋知想起少年的短信轟炸,想起驚心動魄的轉瓶遊戲,以及那個天翻地覆的吻。
她兀自一笑,呢喃句:“反正這輩子不會再有了……”
女兒聲音極輕,周衍其實並沒聽清,但透過車鏡,他覺得她很開心。
男人揚唇,他本想說女兒兩句,但算了,臨別前夕的放縱也可以理解。
宋知喝得比上次更多,她對周衍全然信任,上車後神經徹底放鬆,整個人很快便墜入夢中。
再睜眼,已是翌日晌午。
宿醉加上狂吹半夜冷風,雖說沒再倒下,卻也夠嗆。她懶得下樓吃飯,叫了點粥與小點,便又隨意在沙發上倒下。
略略沉吟,她還是向周亦嬋報備了自己即將回國的行程。
雖然交換時,她們曾約定的期限是兩月。
可這趟倫敦之旅太燦爛跌宕,宋知竟萌生出一種可無憾離開之感,也許,周亦嬋遊完西北後亦如此呢?
她認為未雨綢繆,提前問問周亦嬋的想法很有必要。
粥點來得很快,宋知隨手選了個電子榨菜,邊吃邊等那端的回信。
豈料,沒等到周亦嬋的回音,倒先收到了江舒月的興師問罪。
女生發來的,是周亦嬋班級群裏的一段匿名聊天記錄:
【哇哦,有沒有人玩小紅書,我發現一個隱藏在我們學校的網紅耶。】
【小紅書分享:[舒小姐的秘密基地]】
【我最近搜陳焰剛好掃到過這個舒小姐誒,怎麽確定是我們學校的啊?】
【你看她晚霞那條,明顯是學校明誌樓頂層的視野!】
【這也能扒,我說你們這群女生,不去當偵探可惜了……】
【她最近定位在英國,又是F1又是莊園又是遊艇的,我有一個想法】
【前麵,我幫你@周公主】
【我們學校有錢人也不少,這不是周公主啦,她不玩小紅書!】
記錄到此為止,緊跟著是江舒月的警告:
【周亦嬋,我知道是你。看來昨晚的你還是沒長記性。】
宋知翹起腿,徑直撥通了江舒月的號碼。
那端秒接,女生的聲音明顯含有怒氣:“周亦嬋,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哦?”宋知同樣冷聲冷氣,“所以你覺得我的忍耐沒有限度是嗎?”
她回敬:“江舒月,不是隻有你長了嘴。我說過,大不了我們就同歸於盡,既然你先越線,我當然要回禮。”
她果然在報複昨晚陳焰的事。
江舒月昨夜一方麵是吃味想出氣,而另一方麵,則存了要試探周亦嬋的意思。畢竟放話是放話,究竟能不能真豁得出去又是另一回事。
現在她知道了,周亦嬋的確和自己一樣,是真的會將一切往外說。
江舒月怎麽也料不到,半月之後的今天,她竟會被自己使過的招數拿捏。
她不得不承認,剛剛睜眼在班級群看到自己的網名ID時,的確產生了前所未有的驚怕,比當初被周亦嬋抓住軟肋時更甚。
那是一種恐要失去的忌憚與駭懼。
江舒月不願接受,但她真的被威懾了。
“周亦嬋。”她強撐底氣,最後放話道:“你敢再越雷池一步,我奉陪到底。”
嘟嘟的忙音為女生增加幾分氣勢,可宋知卻輕笑一聲。
她知道,自己這步棋走對了。
昨夜江舒月忽然在遊艇上放冷槍,攪亂了自己所有的期待與計劃,她雖然要保全周亦嬋,卻也不可能就此忍氣吞聲。
當惡魔沉溺於狂歡,宋知與陳焰周旋之前,也先擺了對手一道。
剛來倫敦時,江舒月叫她嚐過在眾目睽睽之下曝光軟肋的滋味,現在要回去了,不讓對方也嚐嚐怎麽行?
她也把對方的秘密以隱晦的方式散布到班級群裏。
事實證明,這個回擊卓有成效。
從“不要每次都讓我教你”,到剛才的一句“我奉陪到底”,江舒月此刻已不再那樣肆意和從容。
她也害怕了。
宋知因此在周衍說要帶她們到Harrods購時,沒有拒絕,她甚至主動叫上了江舒月。
進入倫敦這間老牌商場,從十幾鎊的發夾,到幾十萬的手表,周衍都耐心陪她們去逛。
男人傳達的訊息非常明顯:你們隨意逛,看上什麽我都會買單。
然而即便如此,江舒月竟也全程隻專心扮演,一個陪朋友逛街的好閨蜜。
先前那種以萬為單位的衣服和包,她提都不提,光專注為宋知搭配;乃至於周衍親口表示要送她的一條寶石項鏈,其實也不過幾千塊,她都極力婉拒了。
宋知便知:江舒月果然也開始忌憚自己了,她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
從最初的肆無忌憚的霸淩索取,到現在送到嘴邊都不敢拿,倫敦此行總算沒有辜負周亦嬋。
因此,這天向機場出發時,宋知竟有種盡如人意的滿足感。
看著窗外古典優雅的景致如電影鏡頭般閃過,想起自己剛抵達倫敦時的墜夢不真實,她不禁無聲揚唇。
這的確是一場夢,一場畢業季的美夢,絢爛瑰麗,叫人沉淪。
這場夏日奇遇,會是她人生中最晶瑩最特別,亦最難忘的濃墨一筆。
宋知趴在車窗,最後一次用眼睛去描繪這裏的每道風景。
終於,車將她載回此次“夢遊奇境”的起點,希斯羅機場。她回頭,以知足的心情最後道別,再見倫敦。
今日自始至終,宋知都是愜懷滿盈的。
直到飛機轟然發動,於猛衝裏騰向天際,腳下漸漸遠離的土地強勢攫取她的注意力,令她高漲的情緒開始走低。
伴著鐵鳥的翱翔,倫敦此行的一幕幕忽然全部在宋知腦海閃現。
浪漫的泰晤士河岸,熱血的銀石賽道,瘋狂的諾丁山一日,獨行的白崖盡頭……越界失控的遊艇派對。
夢幻的狂熱的感動的放縱的,或許是她此生唯一的一場邂逅,真的要徹底結束了。
真正要離開這刻,宋知心中陡生不舍與悵然。
當飛機終於衝到三萬英尺的雲層之上,少女翻開一本書,是陳焰贈她的“諾丁山浪漫”。
扉頁映入眼簾,宋知的眼眶便湧出濕意。
上麵果然有朱莉婭·羅伯茨和休·格蘭特的簽名,是《諾丁山》最著名的那句台詞:
“How long are you intending to stay here in London?”
(你會在倫敦留多久?)
“indefinitely”
(無期限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