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叮鈴鈴鈴——”
伴隨著一陣急促的打鈴聲,全城學校的廣播都同時提醒:“考試結束,請各位考生停筆交卷。”
監考老師風似地從第一排利落刮到末排宋知的身側,寫滿英文的試卷落入卷海中,僵坐兩小時的宋知起身,終於離開這個困她兩天的四方小天地。
踏出考場,考生們如釋重負的歎息、劫後餘生的抱怨與徹底解放的歡呼一股腦地都灌入耳朵。周遭人潮湧動,人人都迫不及待要逃離此地,唯有宋知立在教學樓一樓的階梯上仰頭望著被落日渲染的漸變天。
眼睛裏是不確定高考竟真就結束了的迷茫,同時有幾分對青春不舍的眷戀,但更多的是對遠走高飛的堅定。
“靠終於解放了,這兩天在考場真憋死我了,今晚網吧通宵然後老子要睡他個天荒地老!”
“我要立刻回家換上畢業戰服,哎,你說我現在去燙個頭還能趕上晚上的聚餐嗎?”
“不敢相信居然真就考完了,畢業聚餐還沒開始,我已經感到舍不得嗚嗚……”
“我也是!終於考完了不用再苦逼地背書考試,可我居然有點懷念那種生活,甚至想繼續再讀高中……我是不是考試考出毛病了?”
身側考生們的交談聲將宋知拉回現實,她扯唇無聲一笑,旋即往校門方向邁出輕盈的腳步。
宜安是座十八線小城,大多數學生從出生起就生活在此,身邊的同學朋友很可能從小學便相伴至今,畢業之際有所不舍乃人之常情。
但宋知不會。
宋知的媽媽是位旅居作家,因其想感受不同城市的煙火生活,母女倆很難在一座城市待超過一年。她自幼便在被迫地習慣漂泊與離別,她早就在渴望畢業能自主的這天。高考畢業於宋知而言,不是遺憾與告別,而是終於有機會去尋找自己真正熱愛之地並紮根落腳的開端。
校園內外滿是結伴而行的少年少女,他們與同學與朋友勾肩搭背或笑或鬧,唯宋知獨行其中。遠遠地,她看見柵欄外等候的學子家長們,抱著大捧大捧的向日葵翹首以盼,孩子一出來便被鮮花與臂膀抱個滿懷。
極少思家的宋知竟不由想起了媽媽。
她懷著心事踏出校門,冷不防被迎上來的人打斷思緒。
是專門采訪考生的記者,女人笑眯眯迎上來:“同學,我是‘宜安街訪’的記者,恭喜你畢業,可以采訪你幾句嗎?”
宋知駐足,不假思索就點了頭。
沒想到記者不問她發揮如何,理想院校哪所,開口就說:“剛剛看你對著家長等候區打望好久,是不是在找爸爸媽媽呀?”
宋知頓時一怔。
她沒有爸爸,而黃昏時刻正是媽媽宋語默開始寫作之時。宋語默寫作時從來緊閉書房不許任何人打擾,雖同處一個屋簷下,可十年如一日,傍晚過後自己就很難再與媽媽照麵了。
都說作家最富有浪漫細胞,在高考結束的今天,宋知方才在張望時的確有奢望過一個例外。
可惜,並沒有。
鏡頭下,少女無聲苦笑著搖搖頭:“沒,媽媽現在得工作,來不了。”
“這樣啊,但也沒關係,今天重頭戲還是畢業聚餐嘛!”記者應當看出了她情緒的低落,貼心的避開了考試相關,直接聊畢業後的狂歡,“對於今晚的聚餐你期待嗎?”
記者朝她眨眨眼,玩笑道:“聽說畢業季也是告白季,成功率很高的喲!班裏有沒有印象特別深的男同學呀?”
但其實,宋知並不打算參加畢業晚會。
她高三才轉回戶籍所在地的宜安,因自幼剛交朋友便要離別又養成了獨行習慣,是以畢業之際也並無任何需要告別的朋友。隻消與班主任知會一聲,宋知便能了無牽掛地離開。
這場盛大的青春終曲注定與她無關。
記者也是無心,宋知無意將采訪氣氛搞得更尷尬,便隻笑笑說:“這個不方便對著鏡頭討論啦。”
“我著急回家換裝參加畢業晚會,下一位吧!”她裝作害羞的模樣逃出鏡頭。
身後是記者和圍觀同學的笑聲,宋知一步踩著一步,越跑越快,轉瞬脫離熱鬧的人群。
其實她對高考後的生活早有計劃,即便孑然內心卻堅定平穩,然而此刻,她那迫不及待要振翅遠飛的念頭竟有些許消減。
在青春落幕這天孤身離開到底太顯落寞,她想,或許還是該跟媽媽好好道個別。
*
小城的日暮異常熱鬧,川流不息的街景之中每隔幾米就有成群結隊的畢業生,他們人人眼中都閃著亢奮的光,輕易便能分辨。車鳴聲,笑鬧聲,以及整個天幕的夕照仿若令整座城市都活了過來。
然而宋知踏入家門卻像是穿越到另一個時空。
兩居室的小屋一片漆黑,唯有被封閉的陽台方向有星點燈光自窗簾底縫漏出來,像通往異世界的媒介,但那裏其實是媽媽特意隔出來的“書房”。
宋語默的寫作收入極不穩定,常常好幾個月入不敷出,但她堅持要將生活與工作分離,所以每次租房子都會挑選一個帶有小陽台的,而這是家裏的絕對禁區。
不出所料,媽媽在她高考之際也雷打不動地固守於自己的世界。
黢黑的房間充盈著鍵盤敲擊聲,卻襯得世界更靜。
媽媽寫作的時候不喜歡太亮,更厭惡一切嘈雜的動靜,一直以來,宋知都特別照顧宋語默的這些怪癖。畢竟她是單親媽媽,創作本也是件極為自我的事,宋知雖不理解但很尊重也很懂事。
但今天此刻,乖女兒也叛逆了一次。
宋知先是撳開了燈,然後進臥室將早已收拾妥當的行李打開,故意弄出不小的動靜來,以確保萬一媽媽戴了耳機也能聽見。
其實也沒多吵,但足夠驚擾宋語默敏感的神經,幾乎是行李箱才剛被攤開倒地的瞬間,陽台就有了反應。
“宋!知!”宋語默猛地推開側拉門,又一把掀開窗簾,對女兒怒目而視,“我要交稿了,你懂點事。”
雖說都在計劃之中,但宋知仍不免一怔。
“你懂點事”,媽媽平常對她不甚關心,卻又總愛對她講這句話。
這十八年以來她都遵循得很好,聽話懂事,從不給自己的單親媽媽添麻煩,所以原本連離開也打算安安靜靜的。
事已至此,宋知還是開口說:“對不起,我可能是剛高考完,有點興奮。”
她提醒媽媽今天是什麽日子,正欲接著告別,宋語默卻皺眉不悅地打斷:“你高考完解脫了,而我截稿日的寫作是正在高考,懂嗎?”
宋知張了張嘴,有點無言以對。
而宋語默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兩百塊錢道:“拿上錢趕緊和同學出去玩,零點前別回家。”
粉紅色的兩張紙異常刺目,像施了魔法,將宋知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這一瞬,她很想拉上行李轉身就走。
但宋語默連這個機會也沒給,見女兒久久不言,不耐地起身過來將錢丟在了她身旁的茶幾上。
嘩啦一聲響,厚重的窗簾又將母女隔絕於不同的兩個世界。
行李箱就大喇喇攤在地上,宋語默卻什麽也沒說。
尋常父母見到女兒在畢業這天忽然拉出行李箱,會這樣無視嗎?
宋知不知道,隻是在那道絕情的背影消失後,她內心曾閃現的那抹動搖消亡殆盡。
少女提上行囊,在人人都笑鬧著身沐夕光之時,她逆行向背光的車站。
宋知再無任何留戀,於高考結束的黃昏裏,乘上了開往全國最繁華城市的列車。
*
宜安沒有機場隻有直達海市的火車,宋知斟酌安全與經濟最終買了硬臥,火車要開整夜,睡一覺正好抵達目的地。
或許是高考太令人疲乏,亦或是受情緒所累,宋知毫無晚餐的胃口,她到車廂便立即爬到上鋪躺好,戴上耳機播上音樂閉眼。
列車韻律的搖晃像一支搖籃曲,不知不覺中女孩便陷入深眠。
半夜停站時朦朦睜眼,宋知下意識地從枕頭下摸出手機,已近淩晨兩點,卻無任何來自媽媽的信息。
宋語默好像並不關心她是否歸家,更沒發現她已遠行。
半夜的火車上空寂無比,畢業散場的班級群裏卻熱鬧非凡。
宋知側躺於狹窄昏暗的上鋪,望著窗外素白燈光裏擠成一團的旅客們,忽然睡意全無。
“A thousand miles away
(千萬公裏以外的地方)
We\'ve travelled to so far to play
(我們四處遊走,浪跡天涯)
We\'ve put our fears aside
(把恐懼扔在一邊)
A thousand miles away from home
(在離家鄉千萬裏的地方)”
耳機裏恰好播到一首英文老歌,全世界喧鬧著,宋知捏緊被子卻感到被無邊的空寂所裹挾。
後半夜裏,她不停地摸出手機看時間查到站信息,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到全新的世界,仿佛再不逃離這個狹窄的盒子就要窒息。
直到朝霞鋪滿天際,半輪紅日照進上鋪,廣播響起到站提醒:
“列車即將抵達本次旅途終點站海市,請各位乘客……”
車廂內一時人頭攢動,旅客們爭先恐後地擠向車門,於站台匯集又如小江一般流向城市的各個角落。
黎明降臨,宋知淹在這洶湧之中,沐著朝光終於踩在了她所向往的新天地。
車站裏攘來熙往,少女憑借著與宋語默多年旅居的經驗,雖不畏怯卻稍顯迷惘。
眼前的世界如此繁華,穹高燈明,出口通往四麵八方,每轉首一次就能看見一堆陌生的地名地標。
饒是早有計劃,宋知一時也有些迷了眼。
在車站裏打轉半天,最後女孩在通往地鐵站途中的星巴克店前站定。
其實宋知不愛喝咖啡,因為宋語默熬夜時總愛以此來提神,家裏常年縈繞的廉價咖啡味她很不喜歡。而這些年母女幾乎輾轉在十八線小城,星巴克她更是從未接觸過。
宋知是被門口廣告牌所吸引了。
恰逢高考結束,店前的A字立牌上用醒目的五彩字寫著活動廣告語:
“高考拜拜,擁抱夏天!
星巴克恭喜你畢業,憑高考準考證,全場『半價』!”
從昨天考完到此刻,宋知刻意遠離了與畢業季相關的所有,可到底隻是個十八歲的女孩,也不想青春結束得如此潦草。
不然還是像個普通高考生一樣去開個洋葷,參與下畢業季吧?
才剛意動,少女就已推門而入。
清晨的店內客人寥寥,宋知徑直就來到點單吧台。店員打了個哈欠並不太熱情,不知是否錯覺,她甚至覺得對方看自己的目光有點奇怪。
不過宋知沒多想,隻以為是自己初來乍到的過分敏感。
菜單上商品琳琅滿目,看起來全是她未嚐過的美味,盯著好一陣,最後她選了個名字好聽的:“要中杯黑糖馥芮白,熱的,謝謝。”
“好的,一共38塊,請問怎麽支付?”店員公式化地問她。
宋知這時遞上自己的準考證:“掃碼付,我是高考生,拿準考證是可以半價的對吧?”
她隻是禮貌反問一句,不料店員竟假笑著道:“抱歉,這個活動僅限一人一次呢。”
宋知奇怪:“嗯?我就是第一次參加。”
然而店員卻抱臂冷冷道:“早晨人少,我對每個走進來的客人都印象深刻,同學,渾水摸魚還是免了。二十幾塊錢而已,別弄得太難看,羊毛薅一次就差不多了。”
話畢她拿起掃碼槍,再次假笑:“一共38,請出示付款碼。”
宋知終於皺起眉,滿目不悅:“我確實是第一次參加這個活動,你這是什麽態度?從我進店就陰陽怪氣的。”
她索性提高音量看向別的店員:“店長在嗎?我要投訴你們的點餐店員!”
宋知懂事,在家會無條件包容媽媽,但在外她可不是個任人欺負的軟包子。
即便孤身在外,即便不是什麽大事,她也不容許別人如此汙蔑自己。
她的態度忽然強硬,店員也懶得再裝,講的話變更難聽:“還敢叫店長?真是給臉不要臉!你五分鍾前才剛來點了杯馥芮白,還央求我同事給你寫畢業快樂,轉眼又來是把誰當傻子?還高考生呢,就為了貪這點小便宜又換裝又扯謊,也別上大學了,換身衣服沿街行騙討口算了!”
店員故意放大嗓門,惹得店外不少人都側目過來。
宋知登時漲紅臉,完全是被氣的,她憤然回擊:“究竟是誰不要臉血口噴人,我們看了監控就知道!把你們店長叫來一起看監控,我剛到海市,就是第一次來這店,天經地義該享受這個活動,如果送不起,你們可以不做這個活動!”
動靜弄這麽大,客人行人都議論紛紛,店長很快前來調節。
來者更圓滑,聽完前因後果表示,一杯咖啡而已是他們店員多疑了,當即向宋知道歉並要多送她一杯星冰樂表達歉意。
店長應該是不想鬧得更難堪,想小事化了,然而宋知卻堅持要看監控。
她拒絕和稀泥,堅決不承認自己沒做過的事,她要拿著證據理直氣壯地讓汙蔑自己的店員賠禮道歉。
奇怪的是,點餐店員的態度也異常堅決,一口咬定宋知貪小便宜,也篤定要查監控。
雙方都堅信不疑是對方在裝怪撒謊,仿佛羅生門。
如此,店長隻能按兩位當事人的意願,調出監控。
兩人都目光如炬地盯著屏幕,店員堅信已見過宋知,而宋知確信自己初來乍到,此前從未涉足此店。
少女恐怕做夢都料想不到,竟真會在監控裏看見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那個女孩還穿著紅白的校服,與她一樣的披肩長發,區別是對方燙得微卷。
監控裏的“宋知”也仰起頭對著菜單看了好一陣,最後也點了杯黑糖馥芮白,笑盈盈和另一位店員講起話。
連她笑起來的酒窩都和自己如出一轍。
宋知目瞪神呆,看著監控視頻久久無法回神。
而店員朝她一撇,滿口輕蔑之詞:“嘖嘖,所以說有些預備大學生的素質喲,真是不敢恭維!”
宋知還陷在深深的震撼之中,張嘴無言竟有點百口莫辯的意味,最後她隻幹巴巴地否認:“那不是我。”
“嗬,”店員立馬譏諷,“不是你,難不成是你的雙胞胎姐妹?”
意外之外,恰是她話落音的一刻,門口的迎客風鈴叮鈴一響。
那個與宋知長得一模一樣的卷發女孩去而複返,仿佛從監控中走出來了一般,她來到吧台:“抱歉,我的校牌好像掉這兒了,請問你們有撿到嗎?”
“臥槽?還真是雙胞胎姐妹?!”
不知是誰爆粗一句,刹那,店內所有人聚焦於這照鏡子般的兩個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