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宋知最終決定從周亦嬋的爸爸身上入手。

周衍那麽積極地遊說女兒去看F1賽車,周家又從事汽車相關行業,肯定有門路見賽車手。

而在比賽現場見車手無疑是最自然不露痕跡的做法,明日便是正賽,事不宜遲,宋知便欲立刻給周衍打電話,然而鍵入號碼後她卻又作罷。

深更半夜,她才忽然指定要見陳焰未免有些奇怪。

此刻並非良機,宋知重新放下手機,決定幹脆就在賽場內觀看賽車時再順勢提出。

翌日,各懷心思的三人都起了個大早。

宋知對著滿行李箱的裙子犯難,看比賽她想穿休閑服,但周亦嬋鍾愛裙子,挑挑揀揀半天她套了身網球服出門。

到酒店大堂,她的視線越過穿著隨意的周衍,直直落在了江舒月身上。比起昨天偶遇陳焰時,少女今天的愛慕要表達得更直接——她直接穿了陳焰所在的F2車隊隊服。

其實F2方程式並不熱門,也就是陳焰天賦好長得帥又是亞洲人才會引起廣泛關注。

很多陳焰的車迷都默認他已經一隻腳邁入F1豪門車隊法拉利,粉絲要穿也都是穿法拉利的隊服,像江舒月這樣千辛萬苦去搜羅F2隊服的根本寥寥無幾。

宋知看過去的眼神不覺間便帶有了更多探尋。

而江舒月仿若被她看得心虛,避開對視的目光,徑直過來挽住她的手道:“我們快點出發吧,這會兒過去應該還能看到車手們進圍場!”

宋知隨她拉扯,走出來才發現天黑沉沉的,像是頃刻就要降下大雨。

周衍今天不再一路沉默,反而時不時向兩個女孩科普些F1賽車的相關知識。江舒月顯然早做過功課,全程與周衍相談甚歡,倒是宋知琢磨著等會兒該如何約見陳焰,有些心不在焉的寡言。

直到抵達圍場外,宋知思緒才被拉回。

周衍立在她身邊問:“小嬋,要買雨衣嗎,再加一頂F1車隊的周邊帽子?”

宋知微滯,頗訝異地看向男人:“我以為是室內票?”

據昨晚所查攻略,F1賽車現場除了普通看台票以外,還有坐落於圍場內的VIP票。看台票與賽道隔著道防護鐵絲網,而VIP包房就在賽道圍場內,毗鄰各車隊的駐紮準備區。VIP包房好吃好喝視野超絕不說,還能在開賽前去各車隊參觀,甚至可以與那些曾隻出現在雜誌與紀錄片中的圈內大鱷近距離接觸。

宋知還打算若在P房遇到陳焰,就正好借機跟周衍提議單獨見見他呢。況且,以周衍的身價,也沒道理在這種陰雨天去看台。

麵對女兒的疑惑,周衍卻笑而不答,隻道:“等會比賽開始你就明白了。”

宋知是願意買雨衣的,但想必周亦嬋會覺得雨衣煞風景,所以她最後挑了件法拉利的紅色外套和一頂棒球帽。都是火紅的顏色,與這速度與**的氛圍很相襯。

周衍隻隨手拿了頂黑色帽子,然後父女倆並肩而立,沉默相對,靜靜等待不斷找F1賽車手合影的江舒月。

約莫十幾分鍾後,天空果然飄起毛毛雨,三人這才走進觀賽區。

周衍買的票正好處於一個急彎,能看到最刺激的超車,彎前就是比賽的起點與終點,且這裏正對頒獎台。

周遭不同膚色的人們大喇喇簇擁在一堆,細雨柳絮似的擦過臉頰,頭頂的噴氣式飛機轟然而過,一道道雨霧繚繞的彩煙鋪滿天際,觀眾歡呼的聲浪此起彼伏。

宋知忽然就有了異國冒險的實感,也瞬間懂了周衍買看台票的用意。

此處的熱烈澎湃,千金難買。

最先開始的是作為墊場賽的F2方程式,與F1規格完全一樣,十支車隊二十位車手角逐頭獎。

遠遠地,宋知看見二十輛賽車一輛接一輛錯落排列,位於杆位也就是第一名發車的,正是陳焰。須臾,賽車的正前方五盞紅燈依次亮起,約莫三秒後,五盞紅燈同時熄滅,這是開始起跑的信號——刹那,賽車引擎的聲浪席卷而來,喧天的轟鳴聲響徹全場!

她眼睜睜看著,明明方才還完全靜止的賽車,幾秒內就以超出常規的速度飛馳起來。

賽道領跑的就是陳焰,今天似乎滿場都是他的車迷,宋知耳畔全是粉絲的呼喊:

“陳焰!陳焰!陳焰!”

“我想在倫敦聽國歌!你聽到了嗎陳焰!”

“焰哥,明年F1揭幕戰等你!”

或許是現場氛圍太過熾熱,就連江舒月都不假辭色地側過頭來對她說:“陳焰真的好酷好紅,連倫敦的比賽都這麽多中國車迷來支持他!他最擅長跑‘雨戰’,今天倫敦雨越大,陳焰肯定跑越快!”

“未必。”周衍簡潔果斷地反駁。

萌新宋知不由反問:“為什麽?我也聽說陳焰被譽為‘新雨戰之神’,甚至有‘F2小塞納’之稱。”

而塞納,是賽車界公認的車神。

“就是的!”江舒月為了維護少年,難得地與她站在了同一陣線,“雨天尾流水霧那麽大,能見度低賽道又滑,陳焰杆位發車,今天絕對全程領跑拿下分站冠軍!”

周衍目不轉睛地看著被小雨越澆越濕的賽道,淡聲說:“別急著下定論,繼續往下看。”

“周叔叔!我確信,陳焰會打你的臉!”江舒月卻仍篤定。

而宋知不再言語,重新將視線投向賽道。

雨勢越來越大,風馳電掣的賽車尾部拉出一條白色的雨霧長龍,她坐在看台都覺前路模糊,真不敢想象坐在艙內的車手是怎樣仍做到飛馳。

一輛輛賽車急速而過,宋知漸漸感到些許無聊,有那麽瞬間,她理解了周亦嬋為何不願前來。事實上,在混亂的發車起步和前幾圈爭位的火花四濺後,賽程進入平穩期就稍顯枯燥。

不過,由於周衍態度神神秘秘的,她還是有些被吊住胃口。

宋知很好奇是否真有變數產生。

幾乎就是此念一起,倏地——賽道上全程領跑的陳焰突然撞車了!

是被他超越一整圈的那輛套圈車,沒有按照規定為他讓道,導致兩輛賽車發生碰撞。急速前進的兩輛車一碰,立時飛漂出濕滑賽道,嘭地一聲巨響,彎道碎片橫飛!

“GOD!”

不知是誰尖叫一聲,全場觀眾的心都瞬間揪緊。宋知更是忘了枯燥,陡然正襟危坐,目光一瞬不瞬地望向前方彎道。是的,事故剛好就發生在她們看台前的位置。

隻見被套圈的那輛違規車直挺挺地撞上鐵網護欄,兩個前胎迸出幾米,碎片四散飛濺於草坪與賽道。這輛賽車宣告報廢,車手不得不選擇退賽。

而與此同時,被無辜殃及的陳焰駕駛賽車原地漂移轉了兩圈,在雨天如此濕滑的地麵條件下,他居然奇跡般地救下了賽車沒有撞牆!

少年穿越四濺的殘片,像披荊斬棘的戰神般重回賽道。

“啊啊啊啊啊啊啊!”

“陳焰!陳焰!陳焰!”

宋知耳畔霎時炸開粉絲們的呼喊。

她身邊的江舒月更是與有榮焉,自傲地看向周衍道:“怎麽樣周叔叔,我說了,陳焰是雨戰神,他連撞車都能挽救!”

周衍無聲揚唇。

他口上回答江舒月,眼睛卻看向宋知:“這個救車確實好運又漂亮,但他前翼和輪胎必定受損。馬上清理賽道碎片的安全車就會出動,陳焰一進維修區,再回賽道要等安全車離開才能超車,落後是必然。”

很顯然,他所言非虛,江舒月頓時啞然。

宋知目光循著陳焰而去,果真,一切都依照周衍的預判發展。

少年從維修區再重回賽道時,他的名次直接從第一掉到了第十,然而時間僅僅隻過去十幾秒。她突然就懂了那句“花一億隻能快上一秒”的意義,原來,在這個殘酷的賽道之上,一秒鍾便是難以逾越的鴻溝。

雨天裏因為前車的水霧尾流與惡劣的賽道環境,後車想超車極其困難,陳焰一開始領跑有多容易,現在想奪回名次就有多難。

從開賽起就極其亢奮的江舒月忽然不講話了,她雙手抓緊外套,眼裏的不甘濃厚到仿若她自己就是賽道上被超車的車手。

宋知再度側目看向周衍。

目光相接,男人仿佛有讀心術,在她開口前先說:“方程式賽車一切皆有可能,尤其是雨戰,不到最後誰也無法斷言結局。”

言下之意,陳焰並非全無機會。

宋知不再分心,終於全情投入到了這場賽車盛宴之中。

賽道上,那個倜儻勁揚的少年並未放棄,他駕驅著黑金賽車不斷地破開雨霧。

方程式賽車的賽道其實都不長,全長基本都是兩三公裏,因此車手需要在兩個小時內連續以高速開上幾十圈。車艙溫度高達五六十度,對車手的消耗極大,越到後麵考驗越大,這時也更易犯錯被超越。

然而,陳焰卻越開越勇。

伴隨著雨幕瓢潑,又有兩輛車打滑退賽,全場的車手都越開越慢,唯恐賽車失控。唯有陳焰無所畏懼,他不慢反快,玩兒命似地一往無前,如同利箭刺破雨簾。超車最極限的時候,他與前車的距離連一厘米都不到!

少年不是犯錯人,而是伺機捕獵者。

“太刺激了!”

“天!陳焰為了冠軍不要命了嗎?”

“是不是法拉利真的在考察他了,不然以他今年的成績F2冠軍很穩吧,沒必要在雨天這麽拚!”

陳焰的瘋狂令人咋舌,就連與他通話的工程師都在通訊語音裏勸他:“速度過快,陳,減速!減速!”

然而陳焰置若罔聞,沐著疾風驟雨,他刷出了可怖的速度——在以微秒計算差距的方程式賽車中,他竟然能每一圈都前進一名。

風忽然吹散厚雲,一縷縷陽光混著雨絲漏下,賽道上落下金光,好似在為那個破雨的少年鋪出陽光大道。

陳焰狀態奇佳,幾乎所有人都堅信他能夠逆風翻盤。

未料——

就在這勢如破竹之時,陳焰竟突然開著車進維修區二停了!

“What?!剛出一點太陽而已,這時候進站太冒險啊?!”

“這決策誰做的,蠢透了!”

車迷議論紛紛,“賽車萌新”宋知很是不解:“為什麽不一鼓作氣,現在進站隻會再度落後影響自己的氣勢吧?”

“是車隊策略。”周衍向她解釋,“太陽在慢慢曬幹賽道,現在換半雨胎抓地力會更強,理論上速度會比全場沒換胎的車都快。但隻剩十圈了,陳焰幾乎要拚到極限,才能夠追回二停的時間損失。”

宋知這時才知道,原來方程式賽車還要打“輪胎戰”。

方程式賽車用的輪胎叫“熱熔胎”,靠與地麵摩擦生熱融化提供抓地力,晴雨天路麵差異太大,也就使得車隊不得不考究該如何使用輪胎以達到最優抓地力。

今日天氣由雨轉晴,賽道由濕到半幹甚至會再變全幹,各車隊換胎的時機也就顯得格外重要。

在陳焰換胎之後,陸續也有幾個車隊讓車手進站。

隻不過,後停的他們要拚的不過是前十的那一兩個積分,而陳焰要搏的,是冠軍。

宋知眼睜睜看著位於第一的賽車因不想進站,被換過輪胎的賽車超越,痛失奪冠的機會;也看見第十一名的車隊因換胎很早,迅速地擠進了能拿積分的前十!

一次換胎,竟真的能瞬間顛覆戰局。

當然,全場最牽動人心的,依舊是最先冒險去賭的陳焰。

在雨勢變小的情況下,雨戰之神的他,卻已失去最大優勢——別的賽車也不再過分謹慎,全場的速度都提了起來。

本已衝到第三的陳焰,因二停又落到第六,最後十圈,他必須全速前進。

少年幾乎將油門踩到底,每個彎幾乎都卡在極點才踩刹車,但凡失誤一次,他都將帶著3G到5G的離心率撞牆。

稍有差池,便是車毀人亡。

但陳焰並不在乎,他飛雲掣電,真正地將賽車開到極限。他是瘋子,他的張狂令對手生畏,以至於後麵的超車竟都顯得輕而易舉。

最後一圈到來時,陳焰已躍至第二,與第一的差距僅有0.15秒!

當他不顧一切瘋狂衝刺之時,車隊所有成員都不由跑向終點,現場觀眾也紛紛起身,全場都屏息凝目等著最終名次。

連宋知也跟隨江舒月一起衝向鐵網圍欄,一瞬不瞬地緊盯前方。

她看見兩輛賽車並排越過終點,代表比賽結束的方格旗被揮動,一切塵埃落定。

“他和車隊賭贏了!這真是我所見過的最精彩的F2比賽!”

“恭喜陳焰!這個來自中國的賽車手,拿到了他的第一個F2銀石大獎賽冠軍!”

熱熔輪胎的焦味衝鼻,隆隆的引擎聲尚未停歇,喧天喝彩聲又灌滿耳朵,宋知被漫場的炙烈所裹挾。

她看著那個少年如同神祇,被他的戰友們舉高拋起。而陳焰本人,摘下頭盔,含笑朝著違規撞他的車手豎起了大拇指。

雨勢又大了起來,宋知怔怔望向意氣飛揚的少年,初夏的太陽雨打在身上,她卻不感到涼,反而痛快至極。

這一刻,她真正感受到了賽車的魅力。

當中國國歌響徹圍場時,周衍才來到她身邊。

而男人此時終於道出其真正用意:“如果繼續去深入了解,你會發現方程式賽車要博弈的不止有輪胎戰術,還有賽車的每一個部分。動力單元,空氣套件、電子係統的穩定,甚至是一個微小的零件差異,有時候都能反轉結局。這不僅是速度的競爭,更是尖端智慧的博弈。小嬋——”

他輕喚女兒一聲,語重心長地道:“這就是汽車的魅力,是理性的浪漫和最前沿的藝術,爸爸希望你在今天親眼見證後,也給自己一個了解新領域的機會。放下成見,問問自己究竟最想要什麽樣的未來,好嗎?”

所以周衍極力遊說女兒前來排斥的賽車現場,隻是希望她近距離具體地感受“科學與急速”的魅力,他希望女兒在有所了解後再做決定。

宋知定定看著周衍的眼睛,裏麵全是談及熱愛的光亮。

若是周亦嬋本人身臨其境會如何她不知,但她本人,此刻的確深深地陷入了對那份炙烈與熱忱的向往之中。

她對這個領域動心了。

宋知很想給周衍一個確切的答案,但她忽然想起,她並非他真正的女兒。

話到嘴邊又停住,她最後隻頷首道:“好。”

頓了頓,想到什麽,她忽然又問:“那如果我了解之後,還是決定念藝術呢?”

周衍沉吟片刻,回答說:“我會尊重你的選擇。”

周亦嬋口中那個說一不二的父親,居然真的讓步了,他給予女兒建議的同時也願尊重她的決定。

他真的像極了她渴望的那盞明燈。

宋知心有觸動,有一刹恨不得周衍真是自己的父親。

失神間,她甚至忘了自己今天的任務,還是從護欄前看頒獎的江舒月回來,悄悄捏她一把提醒了她。

宋知才收起情緒,順勢對周衍說:“我會在認真了解後再慎重做決定,但我希望爸爸再滿足我一個願望,可以嗎?”

周衍不假思索:“可以。”

宋知望江舒月一眼,便道:“我們想見見賽車手陳焰。”

其實這點小事於周衍而言輕而易舉,但他卻沒有立刻答應,反而目光深深地看著宋知。

他似乎有些訝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你確定要見他嗎?”

男人奇怪的反應反而應證,陳焰與周亦嬋之間絕對發生過什麽,而那或許與周亦嬋的秘密相關。

宋知便更篤定:“嗯!你剛剛也看見了,江舒月是陳焰鐵粉,見了才不虛此行。”

她不知道往事究竟如何,為防露餡,便拿江舒月作幌子。

周衍欲言又止,但最終他還是答應了。

*

宋知三人進入比賽圍場時,陳焰剛接受完采訪。

少年抬手斜倚著門框,連體的紅色賽車服褪下一半,鬆垮垮地綁在腰間,透著吊兒郎當。走近了才發現,他臂彎前方還站著個女人,咖色大波浪長發裏鐵圈耳環若隱若現,白吊帶黑皮裙,舉手投足間都充滿風韻。

陳焰不知說了什麽,女人忽然抬靴輕踹他,他卻不惱,反而垂目笑了笑。

他們明顯不是同齡人,卻相談甚歡,浮著曖昧。

宋知明顯感到身邊的江舒月步伐一頓,她側頭,看見對方眼睛裏寫滿了豔羨。

而恰是此時,引路的工作人員走到陳焰跟前,然後,少年側過頭來,拽痞的狼眼裏些許漫不經心。

但隻一瞬,他便站直身體,收起所有散漫。

陳焰主動走向三人,眼睛看向周衍,語調是與其氣質不符的真誠:“周叔,原來是你想見我,怎麽不直接給我打電話?”

周衍微笑,目光投向女兒:“不是我,是你的車迷要見你。”

他話音剛落,回過神的江舒月便立刻上前,言語些許激動:“陳焰,恭喜你今天拿到冠軍!我是江舒月,很高興在銀石賽道認識你。”

話畢,她主動朝陳焰伸出了手,一派落落大方的模樣。

“你好。”陳焰對江舒月輕頷首,抬手輕碰下她指尖便懶懶收回。

隻蜻蜓點水似的一碰,克製卻又不羈,江舒月的耳根瞬間紅透。

她不想表現得與萬千的狂熱粉一樣,努力壓抑著內心的興奮,淺淺地急促地一陣呼吸後,她又說:“其實今天通過周叔叔來見你,主要是想找你更深入地了解下方程式賽車,因為我剛高考完,很想報考相關的專業。”

江舒月期盼地看向陳焰:“可以嗎?”

陳焰沒回答,目光掠過她落在宋知身上。

似調侃,他含笑反問:“周大小姐呢,想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