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是傻,不過我鍾意

因為新房子買了要裝修要靜置,半山又賣了,於是中間這個過渡期關正英就搬進了銅鑼灣的公寓和江去雁同居。他辭掉了司機和兩個生活秘書,從前的傭人、四九和保鏢全部遣散,隻留下麥敘文和原來的管家,一切從簡。

兩人趁著周末去商場行街,給公寓添置了一些家具和生活用品,晚上又到舞廳裏吃晚飯和跳舞。

這是時隔多年江去雁再次陪著他去舞廳。

“我年輕的時候,情侶拍拖最多的活動就是在舞廳跳舞。”這是關正英最熟悉的地方和活動,“因為當時社會供年輕人娛樂活動的項目不多,去舞廳是最便宜的一種,買一支啤酒就可以玩一晚上,比去咖啡廳、西餐廳或者遊船都要抵。現在就不一樣,你們後生仔玩的花樣更多了,舞廳也就漸漸沒什麽人了。現在香港剩下的舞廳都已經不多了。”

江去雁和他落座後,周圍有一些老客認出關正英,友好地過來打招呼。舞廳經理也是關正英的老友,為他們安排了隱蔽性更好的桌子。

江去雁以前來這裏都是為了陪關正英應酬,還沒有體會過來這裏“約會”:“我記得你跳舞跳得極好。都是跳的什麽?華爾茲?快步?”他甚至都不知道有哪些舞類。

關正英很喜歡跳舞:“我們那時候其實是興跳disco,整個香港的舞廳那時候都流行Hollywood East,不同的舞廳甚至有音樂製作人製作獨屬於自己舞廳的招牌曲目。但是我不太喜歡disco,我跳Tango,也跳快步和Blues。”

“你和太太也會來這裏跳舞嗎?”

“結婚之前來得比較多,結婚之後就很少來了。”

“難怪我都沒見過你們來。”

“阿芳跳舞跳得很好。但是結婚不久她懷孕了,就不方便跳舞了。後來……我們感情也淡了。”

“太太跳起舞來肯定是靚的。可惜,我就什麽都不會。”

“我可以教你。其實很簡單,我們跳慢一點的,錯了也沒有人看見的。”

江去雁看了看四周的環境,好似在考慮。

現場舞池裏的人不多,餐廳也顯得冷清。這裏環境所致,來吃飯的人會刻意裝扮儀容,男士們多穿著三件式的西裝禮服,打領結,女士們身上則是簡單的小禮裙,還有的穿旗袍,頭發綰成發髻,戴首飾拿手包。這樣跳起舞來,男女相擁仿佛回到了上個世紀的名流夜宴,體麵、優雅、曖昧,是新世紀咋咋呼呼的後生們不曾體會過的。

江去雁一身皮夾克和牛仔褲多少感覺有點格格不入,但和關正英共舞的幻想讓他心裏甜蜜,他就把服務生招來,在耳邊吩咐幾句,然後對關正英說要先去洗手間。

“我借件衫穿,不然好肉酸,不好看。”江去雁親了親愛人的眉角,“等等我。”

關正英握了一下他的手,才把人放開,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將他送走。

連熟悉的老酒保都調侃:“關生果然還是最疼小玉蘭。”

關正英眼底臥著柔柔笑意:“他有本事嘛,我是栽在他身上啦。”

等江去雁出來已經是大不一樣。他換了一件泥金緞回字紋底的長袖旗袍,手臂上擁著一條黑毛披帛,襯出清透的雪膚,整個人好似金屏上繡的一支玉蘭花。

酒保識得討巧,現成的玉蘭是找不到了,到餐廳的大瓷瓶裏折了一朵白色蝴蝶蘭遞給關正英,關正英便拿著花走過去,將那花別在江去雁的耳鬢上,親吻他的嘴角:“真是好靚。”

江去雁有點得意,他挽著愛人的手滑入舞池。

歌曲放的是關正英最喜歡的《煙雨淒迷》,陳百強真聲寂寞但倔強,好似他這個矜持的人。

這是一首4/4拍的慢曲,正適合跳Blues。Blues是交誼舞的一種,又叫慢四,適合節奏悠閑平穩的曲子,且舞步簡單,沒有複雜變化,與平常走路的出步條件差不多,更容易新手掌握學習。舞蹈的風格也從容、文靜,跳起來體力消耗不大,適合眷侶們在舞池裏一邊搖擺一邊交談,享受耳鬢繾綣的情好之意。

江去雁一隻手握著關正英的腰,一隻手被關正英握在手裏,一開始隻能低頭看著兩人的交錯腳步,他沒穿高跟鞋(倒不是高跟鞋對他來說太誇張,做模特的時候他也不是沒有穿過,隻是沒有借到符合尺碼的鞋子),而是著一對女式的平底黑布鞋,在狹窄幽暗的視線裏,關正英的腳和他的腳碰到一起,然後又分開,再碰到一起,再分開,在七彩琺琅吊頂的如同霓虹一樣的光裏像兩尾黑魚在水裏交纏。

“叻了,學得很快啊。”關正英在耳邊表揚他。

江去雁能感受到對方的嘴唇若有似無地蹭過他的耳畔,如雨巷裏迷幻的煙氣,“你教得好嘛。”

關正英拉著他的手讓他轉了個圈,又回到自己的懷裏:“你鍾意我們就時常過來跳。”

江去雁抬起臉來,他們自然而然地接了個吻。

黑膠唱片機裏麵陳百強在唱——

一天一天

疊成陌生與悔恨

終於終於

默然遙遠難再近

煙雨淒迷 伴我獨行

昏暗街頭 你似夢幻般飄近

捉緊你 呼吸漸深沉

迷糊地世界已漸暗

而寒雨紛飛濕透身

……

江去雁從歌裏麵聽出一些心聲:“Danny這把聲音真是挑不出毛病,難怪你對他情有獨鍾。”

“我有他所有的唱片,是香港唯一一個我覺得值得珍藏所有唱片的歌手。”關正英搖晃著身體說,“很長時間這張唱片就放在我的辦公室裏循環來播放,最愛的還是這一首。他的聲音真是好獨特,既自然又清晰,毫無矯飾,僅僅運用明暗和強弱的變化就能把一個人行走在雨巷裏那種惆悵的感覺唱出來,聽得來就好似我自己都是歌裏麵那個人一樣。”

陳百強一生令人唏噓,已經不僅僅是娛樂圈的事情,而變成全香港人心裏的一個痛點。

江去雁歎惋道:“他實在是一個有才華又有風情的藝術家,不進入這一行真是浪費,但就是進入這一行,才認識了何超瓊,才有後麵的悲劇。如果他們兩個不認識,可能都不會這麽痛苦。如果不是何超瓊先認識了他,她同許家的婚姻可能也不會顯得那麽難熬折磨。”

“其實我覺得他們已經算幸運的了。”關正英的觀點不一樣。

江去雁問:“點解?”

關正英思忖道:“這個世界上,最後有情人終成眷侶的其實是少數,似他們這樣不僅有情,而且靈魂能夠共鳴同聲的知己,則是少數中的極少數,本來就是可遇不可求的。這種緣分能維持下去是一種奇跡來的。大部分的人都是差不多過過日子就算了。”

江去雁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

“他同何超瓊,本來就不可能在一起的。Danny那種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正風華,在何家那個殘酷的環境裏麵是生存不下來的,不要說何家,在娛樂圈能長久地生存下來都不易。Pansy那陣子還沒有權力,她又保護不了他,自保都是難題。他們不在一起,反而是為他們好。”

“也是,如果在一起,可能Pansy都走不到今天。”

“我都好傷心Danny過身太早,如果他活下來,肯定是一代巨星,可以有更多藝術作品供使人享受。但我有時候又羨慕他,活下來才是更難的事,活下去說不定感情就會變,生人離散更苦過黃泉相隔,現在他起碼在愛人的心裏就變成了永恒,她會永遠愛他,而且永不會變。”

江去雁很驚訝關正英這麽想:“你不要告訴我想過自殺啊?”

關正英攬著他,親吻他的額頭:“現在不想了。”

那就是以前想過。江去雁問:“做什麽要這麽想?”

“我真的差點以為你不鍾意我。”關正英坦白,“我也想變成你心裏的永恒,即使不是好的那種永恒。”

江去雁吻他的嘴角:“我不鍾意你,你就要自殺啊?”

“是不是好傻?”關正英笑了。

江去雁也笑:“是傻,不過我鍾意。”

他們深切地接吻,直到舞曲結束。

關正英覺得自己比陳百強幸運:“我很知足了,有你、有阿雪和阿宏在身邊就夠了。”

江去雁知道這次把他折騰得不輕。但他不後悔:“那你就要好好表現,你自己的家自己要守住。

反正我就說這一次,雖然我現在是和你在一起了,但是如果我以後過得不好、不開心,生活質量下降,我也還是會走的,我是不會將我的人生全部放在你身上的。”

關正英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好,我會努力經營這個家。”

“同樣,如果你哪天不鍾意我了,就坦白告訴我,我也不會強留的。”江去雁深深看向愛人,麵對未來仍然漫長的後半生,他也不是自信滿滿,他知道太多感情在生活裏消磨掉的故事,“我們要體體麵麵地結束,不要給對方留下一個太痛苦太狼狽的印象。”

關正英敏銳地察覺到他的安全感嚴重缺失:“看來我以前真的給了你很不好的影響。”

江去雁隻說:“我不是大太太,你不要想著我同她一樣。”

關正英從來沒有把他當其他人:“我相信你不是。”

關正英也不是從前的關正英了。

他一旦決定放棄權力就是真的徹底鬆手,不僅完全退出了富正的董事會(他就任娛樂公司CEO後,Newbrige以為他要重新出山,來詢問是否有意重新進入董事會,被他拒絕了。),新公司也沒有入局。雖然是他出大部分資金成立的,但股份都在江去雁手上,他一點都沒有,這樣一來,他就完全變成了一個被聘用的職業經理人,一個打工仔。

昔日和林家、和幫派裏的關係也被他完全切斷了。林家實際掌權人被抓,家道沒落,失去了從前的江湖地位,伴隨著一同退出曆史舞台的還有港島的社團幫派勢力。這是大勢所趨,港府意在鏟除這些黑色毒瘤,就連從前整日在街上閑逛的四九、古惑仔也少了很多。關正英為遣散的保鏢和馬仔都安排了新的正當工作,不再和舊時幫派幹部聯係,唯一剩下的是一塊祖師爺的牌位,那是救過他性命、提攜他到關鍵地位的長輩,他把牌位移請到了殯儀館,逢年過節去上香,隻有身上的香灰味道還能讓人記得他的過去。

現在的關正英每天九點鍾勤勤懇懇到辦公室打卡,往往工作整日不停歇,有時候會一直加班到深夜。三個月的時間他把公司所有的業務重新梳理了一遍,在麥敘文的幫助下做了一個九十多頁的PPT去給董事長江去雁匯報。公司的財務情況、業務架構、人力資源、資本運作項目……他都一清二楚,把CEO應當挑起的擔子充分地抗到了肩膀上。

一開始公司裏還有人捋不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為了討好關正英,往往唯他的命是從,把江去雁的意見放在次要位置,甚至在公司級別的會議上,能把江去雁這個董事長的講話順序放到關正英前麵,讓CEO做講話總結。

於是關正英又新擬一個授權責任製度,凡是江去雁授權他能做主的事情,他就做主,反之則由江去雁這個董事長做決定。授權形成文件蓋公司公章,白紙黑字有律可依。各事務部負責人還要定期向董事長匯報工作,由董事長來決定公司管理人員業績考核成績以及職責任免。

下了班回到家裏,他也要承擔家務。

如果江去雁做飯,那麽他就要負責洗碗。家裏的大件物品采買、裝修動工、鍾點工的雇傭和管理都是他來負責,這段時間因為跑馬地的公寓要裝修,他往往下班和周末都搭在裝修監工上麵,回到家的時候經常灰頭土臉,衣服上都是粉塵。

裝修不是個容易的活兒,江去雁看得心疼,回到家裏對愛人的態度自然就好,誇他能幹勤勉可依靠,連帶著在夫妻生活上也更加積極主動。兩公婆熱戀期過得有模有樣,真的好似一對年輕新婚夫妻把小日子經營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