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吃糖水你就最叻

江去雁隻想逃走。

他覺得自己又變成那個19歲任由林至芳宰割拿捏的玩物。關正英審視的眼光讓他無地自容。

他甚至想不出來一句辯解的話給關正英。

但關正英很溫和,還笑話他:“一大把年紀了,還出來拋頭露麵,丟架。”

“那也是你沒臉。”江去雁避開了他的眼神。

關正英深表認同:“讓VP出來賣,是我這個Chairman的重大失職。看來要補償一下才行。”

江去雁笑也笑得不自然:“你話事。我去換衫。”

關正英拉了他一把:“不用換。這套就行,正好適合晚上去吃飯。”

“衣服是品牌方的,不是我的。不要扯!哎呀,好貴的!”江去雁被他拉著往外走,“去哪裏呀?我工作還沒做完,好多人等著我的!”

“我還買得起一套衣服。”關正英不在意:“聽老板的話也是工作。老板現在讓你跟他走。”

他們從片場出來上了關正英的車,車子開到港口,再從碼頭轉上私人遊艇。

海浪將他們推入深深的黑沉的響著悠長船笛的夜色裏,潮聲依舊,海風卷著水汽往臉上撲,鹹苦而濕涼的,像一個舊社會女人的眼淚。

“這是……”進了船艙,江去雁看到擺設了蠟燭和鮮花的長桌,桌邊隻設兩把椅子。

關正英作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可以坐下,“有些事情在這裏處理,比較方便。”

這時,秘書麥敘文帶著保鏢把兩個被五花大綁、血肉模糊的男人帶了過來。

江去雁一驚,立刻明白過來這是那天追車案的凶犯。

“還有兩人在被抓之前已經自盡了。”麥敘文解釋情況,“這兩個人是到車行修理嚴重損壞的車駕的時候被林董查到抓獲的,經過核實,確實不是林家的人。”林董就是大太太的哥哥,林家現在的實際掌權人林至昌。

“他們的身份也已經查清楚。這位叫陳四豪,外號豪仔,”麥敘文指著左邊的那位,“32歲,職業是車行洗車工,有過犯罪記錄,因貪汙受賄罪、公職人員行為失當罪被判9年有期徒刑,1998年出獄。事發前,他收了主謀之一張保泰兩萬現金後,偷走車行兩部桑塔納作為犯罪工具。當天的追車路線也是他規劃的。”

至於另外一位,就是主謀之一張保泰。

“張保泰,也是刑滿釋放人員,同樣罪名、同年入獄,被判13年有期,2001年才出獄,出獄後一直無業。陳四豪承認兩人是舊友,在入獄前就已經認識,在獄中也一直有聯係。一個月前,他找到陳四豪說出了追車計劃,先給了陳四豪兩萬現金,承諾事成後再給兩萬。當天他坐在陳四豪的車上,陳四豪負責開車,他負責槍擊。攜帶的槍支是他自己改造的。”

江去雁做了個深呼吸,在震驚中努力消化大量信息:“兩個以前都是公職人員?”

麥敘文點頭:“入獄前,兩人都在警務處供職,因為收受了巨額賄賂被ICAC逮捕起訴。”

江去雁算了算:“9年有期1998年出獄,那他就是1989年入獄的。”他猛地一激靈:“他們是當年逼供我的警員和警司!”

關正英這時才開口說了上船後的第二句話:“問清楚動機沒有?”

“張保泰受盡酷刑沒有開過口,陳四豪則透露他們是對被舉報坐監懷恨在心,才策劃了追車行動,想通過傷害大小姐的方式來報複老板您。至於Vincent,應該是無辜受牽連,他們並不知道Vincent當時也在車上。”麥敘文陳述得有條有理,“但我們認為,陳的話也可能存在水分。如果真要複仇,最後關頭他們完全有餘地補槍殺人,大費周折卻沒真正死人,甚至都沒有人受到不可逆轉的傷害,複仇一說很難成立。”

“而且,以張的經濟情況,不太可能一下子拿得出四萬現金給陳作傭金。所以,我們懷疑他們的背後可能還有上家。”

關正英挑眉:“上家問不出來了?”

麥敘文低頭領罪:“是我失職。”

從頭到尾張保泰表情冷冷的,沒有說話。他的臉上、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兒是好的,活生生的一個人如同一堆爛肉,手腳也被打斷,還拔了指甲。到了這一步,他還不開口就是真的不會開口了。

關正英不想多浪費時間,轉向江去雁:“他們當年虐待過你。今天我把他們交給你處置,你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江去雁明白,關正英帶他來的目的就是讓他親眼見到兩人的下場。

15年前他錯過了,15年後他不能再錯過。

他鼓起勇氣走到張保泰麵前:“這個樣子,就算是活下去,也隻能路邊乞食為生了吧?”

張保泰也沒想到15年後還能再在關正英身邊看到他。

“你看,命運是很奇妙的,以前你是差佬,我是茄哩啡,你動動手指頭就能把我打入地獄。”江去雁唏噓,“現在我是Vice President,你是茄哩啡,你連被利用的價值都沒有了。”

張保泰的臉上露出一些憤怒的神情。

江去雁現在已經不害怕他了。他對關正英說:“我不想再見到這兩個人了。”

關正英點頭,讓保鏢把兩個人拖下去處理。

有清潔人員過來處理現場,將留下的一些血跡清理掉,並噴上空氣清新劑去除異味。麥敘文清空了船艙,讓服務員上菜開始晚餐。但經過了剛才那個插曲,江去雁麵對著美味佳肴和燭光鮮花一點胃口都沒有。

關正英看得出來他在想什麽:“這位‘上家’是想利用陳、張二人和我有舊仇的關係,將事件偽裝成簡單的私人恩怨,好讓自己置身事外。也難為他花費心力把這兩個人找出來,隻可惜他想得不夠周全,還是漏了馬腳。”

“但是我們也沒有證據證明這位上家是誰。”江去雁知道他在懷疑誰。

關正英將湯勺往碗裏一放,瓷製的餐具碰在碗壁發出清脆的“嗆”聲:“事發在灣仔,阿昌無論如何難辭其咎。即使這班人供不住名字,我這次也要讓他吃點苦的。”

江去雁不擔心這位昔日太平山總教頭的手腕和裁斷:“奇怪,他要是想過河拆橋,幹脆四個人一起逼死也就算了,為什麽留了最關鍵的兩個下來?而且,他怎麽能確定這兩人一定不會反水?”

“如果人全部死了,我這裏不好交代。他總要留活口應付我。”關正英說,“至於那兩個渾身弱點的小人物,要拿捏他們還不是很容易的事?”

江去雁想起了一些舊事:“是家人!陳四豪有個女人的,之前在刑訊室的時候說起過。他們肯定是挾持了他的家人。”

關正英把麥敘文重新叫進來:“你去查一下陳家的人,他條女和他的孩子。最好是活著的,能帶過來的話就帶過來。”

麥敘文領了命出去了。

今晚吃的是法餐。正菜是煙熏的冷牛舌和蘆筍,江去雁吃了一口就總覺得喉嚨裏有血味,刀叉往盤子邊一放再也不願意動了。他腦子裏想著張保泰身上皮開肉綻的傷痕,胃裏一陣反酸。但在老板麵前,他不好真的作嘔,怕壞了老板的胃口,於是一張臉憋得發白。

這時候他無比掛念起一些家常菜:“我想吃艇仔粥,不想吃這個。”

關正英被他的樣子逗笑,吩咐服務生:“叫廚房滾個艇仔粥上來,煮爛一點。後麵幾道都撤了,不要,換蔥油淋龍躉、鹹蛋涼瓜煲和蝦醬芥藍。”未了,補充,“加一碗南北杏燉雙雪,做得甜一點,即刻上。”

江去雁吃了糖水才心情好一些:“鬼佬那些東西,吃來吃去,還是不如中國菜好吃。”

關正英本來是想給他一個浪漫的氛圍,就是要法餐配蠟燭才正:“吃糖水你就最叻。”

“我就是喜歡吃糖水,你管我。”江去雁任性道。

關正英喜歡他嬌蠻的一麵:“我管不了你。叫你休假,你轉頭就跑到片場去,要是各個都像你這樣用心,我這個當老板的晚上發夢都會笑醒。”

“那還不是你的親生女?”江去雁嗔他一眼,“要不然我管她那麽多幹嘛?我手底下上百個模特,你見過我各個都陪到片場去?”他眼尖頂著湯勺搖頭晃腦的樣子很得意,“這次拍得真的不錯,等剪輯出來,我保證,阿雪一定紅到發紫,三到五年,她會是香港身價最高的模特。往後要走到國際上,也更容易。”

關正英不懷疑他的工作能力:“片子我看了。導演有點功夫。”

“他剛剛拿了國際大獎的,很有經驗,而且特別會拍女孩子。”

“你和他很熟?合作過很多次嗎?”

“也不是很熟。之前他還不是很出名、給別的導演當副導的時候,合作過兩次。”

“我聽阿雪說他以前還拍過你。”

江去雁不太想把這段往事拿出來說:“十幾年前的事情,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關正英夾了一筷子魚肉,聲音漫不經心:“我看人家倒是很把你放在心上。十幾年前的照片都一直留著。”

江去雁覺得他的話怪怪的,他盡量不去想裏麵的暗示和深意:“他們這些玩攝影的是這樣的,今天說你是他的維納斯,第二天又換成另外一個,你要是問他最喜歡哪個,他說不定給你列個詳細名單出來,按身材、臉蛋、台步、身價分類得清清楚楚,玩得很花的。”

關正英一本正經地說:“那你平時要少和這些人來往,對自己名聲也不好。”

江去雁乖巧應諾:“知道啦,我也不喜歡和他們玩的。你知道,我這個人,平時愛好很單一很無聊,看ball吹水吃宵夜,最多和阿君他們出海兜兜風。”

“我覺得這樣很好,愛好不必太多,最重要是要健康。”

“你打高爾夫當然最健康。”

“你想學打高爾夫?可以啊,我們明天就可以去打。”

“不了不了,我這個人沒有富貴命,就不沾染這些富貴習氣了。”

關正英發出低低的笑聲,像是很高興。江去雁見他開心總算心裏鬆一口氣。

剛上船的時候他沒來得及多想,但是這餐飯越吃他就越覺得不對勁。今天的關正英很反常,且不說蠟燭鮮花和法餐,關正英從不搞這些花哨的東西,那麽傳統的一個人根本就不愛吃西餐,他們每次出去吃飯也是到常去的幾間粵菜飯館,很少換新環境,更不要說跑到海上來,就算偶爾換地方吃,也是有特殊情況特殊對待。

像是今天這種場合,他能理解為了處理張保泰這些人,在海上確實比較方便,但關正英以前也不讓他接觸這些血腥的事情的——在這一方麵,連他自己都承認他是被保護得很好的——何況,追車案的凶犯目的本不在他,怎麽處理關正英實在不用如此“詳實生動”地讓他知道。

江去雁有點拿不準關正英今天把他帶上船的目的。

如果是想為他昔日受的苦出一口惡氣,給他一個機會親自裁決人渣,那他很感激。但關正英會不會也想借這個機會敲打他,提醒他反水背叛的下場?

關老板雷霆雨露具是君恩,高興了可以賞一個VP給他,不高興也可以把他扔進海裏喂魚。

想到這裏,江去雁有點委屈。

關正英多疑而專橫,這是他的人生經曆決定的,他有過被太多人背叛算計的經曆,有時候謹慎一點是沒辦法,但是懷疑的對象輪到自己江去雁還是冒酸水。

“以後可不可以不要帶我看這些……”他看著老板的臉色試探道,“血肉橫飛的東西……我有點怕。”

關正英知道他受驚了:“好,那以後不看了。”他這才說出本意,“我是想著,有些事情應該讓你慢慢地開始接觸、了解,未來可能還要你去做主決定的,現在學著上手不至於到時候手忙腳亂。”

“啊?”江去雁聽得一頭霧水。他以後要做主什麽?

關正英繼續說:“說到底,這些都是家裏私事牽扯出來的,這個家現在大了,總會出一些搞事的,我想來想去,家裏還是需要有個人做主打理。你教阿雪教得好,阿宏他們對你也熟悉,我是希望以後這個家的內務由你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