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黎湘的秘密

和姚老爺子同桌吃飯, 黎湘毫無心理準備。

但當她走進飯廳時,那短短十步的距離,她已經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情緒, 就像她第一次參加試鏡, 第一次去聽導演和製片的意見,第一次登上紅毯……

那每一次,她都過來了。

她犯過錯, 出過糗, 跌倒過, 被群嘲過。

但無論心裏多麽難堪,她總算學會了一件事, 那就是笑。

隻要戴上微笑麵具, 外人就看不出來她心裏的醜,那是她的盾牌,要時刻擋在臉上。

這樣想著, 黎湘已經來到姚老爺子和姚嵐麵前。

她在笑, 卻維持著看上去頗為小心翼翼的禮貌和拘謹, 她在飾演一個忐忑的初回姚家, 初見外公的外孫女。

姚嵐也在笑。

黎湘看過去,將她這一刻的笑容深深印在腦海中。

那種笑容,仿佛有點欣賞,卻又表示袖手旁觀, 看似端莊,卻又帶了一絲屬於姚家人的冷漠。

就像是……

哦, 是了, 昨天目睹那兩個小孩爭吵時, 姚珹也是這幅表情。

看戲, 看好戲。

這是作壁上觀的經典表情。

黎湘對姚嵐點了下頭,收拾好全部心思,對姚老爺子說:“姚先生,您好。”

姚老爺子放下湯勺,抬了抬眼皮,終於正眼看過來。

“你叫我什麽?”

姚老爺子神色深沉,不怒自威,讓人猜不透這話背後的意。

黎湘自知閱曆和火候兒都不夠,便老實回答:“我想,這樣稱呼您最為妥當。”

叫外公,像是套近乎。

叫姚董事長,又顯得生疏、怯懦。

姚老爺子審視著黎湘。

他那雙狹長的,如同老年版姚珹一般的眼睛,透著冰冷和靜默。

半晌,他指向其中一個位子:“坐吧。”

黎湘沒有因此鬆口氣,她還有一頓飯的時間要熬。

坐下後,阿姨很快送上一副碗筷。

黎湘喝了口粥,就聽姚嵐問:“姑姑怎麽樣?”

姚嵐的語氣很輕描淡寫,她當然知道姚仲春已經沒事了,隻是隨口問一句,表示她的關心,畢竟她還因為這件事半夜趕回來。

黎湘笑著說:“我剛去看過她,睡得很香。”

姚嵐歪了下頭,似乎很滿意。

黎湘一時卻分不清是因為她的回答,還是因為事態的發展。

直到姚嵐瞥向姚老爺子,說:“涓涓每天都要在劇組拍戲,一來一回要浪費一個小時,如果再像昨晚那樣,實在是不方便。”

姚老爺子掃向姚嵐,爺倆一時誰都沒言語。

隨即那雙眼睛呈現出清晰的眼尾紋,他在笑,比不笑的時候還讓人警惕。

而在黎湘的角度,她卻仿佛看到他們用眼神交流了數個回合,一個透著算計,一個看透一切。

這一刻,黎湘忽然明白了。

或許在同齡人麵前,姚嵐是一本無字天書,難以讓人看明白,但在姚老爺子麵前,姚嵐簡單易懂。

姚嵐手裏的這套攻略,都是姚老爺子玩過的。

而姚嵐自己也知道這件事,所以她毫不遮掩,更不會因此心虛,她就是要讓姚老爺子看清楚她。

她動著自己的心眼,絲毫不怕被看透,卻十分聰明的加了一些小輩對長輩的撒嬌。

也就是這一刻,黎湘終於找到姚嵐那兩條眉毛的出處。

它們過於英氣,給那張頗具女性魅力的麵孔,平添了一點男性美。

那是遺傳自姚老爺子。

它們過於醒目,舒展時存在感尤其強烈,仿佛統帥整副表情基調的指揮。

幾秒的對視,姚老爺子收了笑,臉上的紋路歸於平靜:“房間有的是,再讓張姐準備一下,以後就住在這裏。”

這話是對黎湘說的,又好像是在回複姚嵐。

黎湘不由得一怔。

她原先還以為要耗費一番周折……

姚嵐笑著看過來:“我看行,這樣姑姑也省得惦記了。”

黎湘沒吭聲,又見姚嵐用公筷夾了幾口小菜放在姚老爺子的盤子裏,仿佛是給這個話題劃上句號。

姚老爺子仿佛是在笑,又好像是在冷哼,從鼻腔裏發出一個單音。

自這以後,飯桌上再沒有話題。

直到離桌,黎湘還在回味剛才的暗湧。

一個臉上寫滿了“我在算計呀”,另一個則是看破不說破,兩個回合後就變成了,一個用表情說“我知道您都看透我了,怎麽樣呢”,另一個則像是在說“小丫頭,上躥下跳,看熱鬧不嫌事大”。

縱容。

是的,就是這兩個字。

盡管姚老爺子什麽都沒有表示,卻讓黎湘品出這層意思。

姚嵐深知這一點,但她沒有不知節製。

黎湘轉頭去了姚仲春的房間,看著她吃了早飯,聊了幾句,便上了保姆車。

楊雋給黎湘準備了枕頭和毛毯,讓她抓緊時間睡一會兒。

黎湘卻不困,喝了半杯咖啡,就拿出手機調出攝像頭,對著屏幕中的自己練習表情。

姚老爺子和姚嵐的對弈,令她有了啟發。

那是她以前從未想過的演法。

她觀察過很多合作過的前輩,羨慕他們的人生閱曆,羨慕他們可以做到不說一個字,就用眼神、表情演出一段故事的感覺。

那無法用語言形容,概括起來無非就是“閱曆”二字。

對這兩個字的理解,每個人的境界層次都是不一樣的。

而就在剛才,她又學到了一點。

那種既屬於一脈相承,又顯得六親不認,跨越輩分和性別的“對弈”。

但她練習了幾分鍾,就倍感挫敗。

她沒有在這樣的家庭生活過,根本模仿不出來其中的底蘊精髓,還有點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可笑。

黎湘歎了一口氣,將攝像頭關掉。

這時,就聽楊雋小聲問:“湘姐,要不要對個戲?”

這項工作楊雋以前常做,也是他來她身邊的第一件事。

見黎湘點頭,楊雋很快從她的包裏拿出劇本。

包是他早上去黎湘家裏取過來的,裏麵不止有劇本,還有那本《小王子》。

昨晚黎湘走得匆忙,將它們放在一起沒有拿,楊雋注意到這一點,就順手一起拿了過來。

兩人對了幾句詞。

黎湘控製著臉部肌肉,表現得很克製,就像姚家人一樣。

除了小姨太,她所見過的姚家人都是如此,就連那天兩個小孩子吵架,雖然動了手,但在攻擊對方弱點時,卻沒有半點胡鬧撒潑。

待一場戲落幕,黎湘問楊雋的看法。

楊雋說:“我覺得比之前要真了幾分,我不是說奉承話,是真這麽想。湘姐,我總覺得你和之前不太一樣,好像更入戲了,有那麽一種讓人看不透的感覺。”

是更入戲了麽?

不,是她這陣子的經曆太過豐富了,隻是在姚家“實習”了十天左右,就像在社會大學進修了一年。

她雖然隻想遊離在外,但這隻是暫時的,而且她無法做到自己不入戲,卻讓別人以為她很入戲。

她隻有先把自己騙過去,才能去騙別人。

昨晚有那麽一段時間,她是真的擔心姚仲春,她甚至願意拿自己未來幾年的星途做賭注,隻希望姚仲春再活半年,哪怕幾個月也好。

這件事,她絕不能半途而廢。

還有郗望。

她無數次幻想郗望還活著。

當願望成真時,卻是見麵不相識。

似乎無論是姚仲春,還是郗望,決定兩件事發展的主動權都不在她這裏。

……

後來整個白天,黎湘收獲了導演數次稱讚。

今天導演靈感爆棚,攝影運鏡超常發揮,所有演員都表現得入木三分。

楊雋趁機去給導演“洗腦”,說都是因為劇組願意給黎湘更多的休息時間,其實她也不全是在休息,而是在琢磨角色,剛才在來的路上他們還在對戲。

楊雋還說,黎湘一直在跟他討論角色,對著鏡子練習人物表情,在十幾個版本中選出一個最好的。

導演很滿意,說現在很少有她這個咖位的演員,還願意這麽用心了,真是難得。

這話後來由楊雋轉述給黎湘,黎湘沒接茬兒,卻難免覺得“悲哀”。

這居然已經是“難得”了。

她以這樣的標準要求自己,為的就是心裏那點不甘願,萬一有一天東窗事發,塌房了,也不至於留下遺憾,後悔曾經的不努力。

哪怕是這樣的態度,她都會擔心姚嵐或靳尋嫌她怠慢、敷衍。

麵具戴久了,摘不下來了。

而且隻有戴著才有安全感。

下午休息時,黎湘跟楊雋要了一周行程表,發給秦簡州。

末了,她又補了一句:“改成一周一次吧。”

她指的是去見郗望的安排。

昨天是她衝動了。

一周兩次目標太大,會引起諸多揣測。

或許一次也不夠安全,以後可能還要調整。

秦簡州回了一個字:“好。”

轉眼,黎湘又給靳尋發了微信:“姚家讓我住進去了。”

靳尋回了兩個字:“漂亮。”

黎湘卻沒有半點高興,隔著屏幕她都嗅到靳尋的別有用心。

沒多久,靳尋發來幾行字,是姚仲春名下的資產,有公司,有股權,還有基金和房產。

靳尋說:“這些事情早該告訴你的,但那時候時機還不成熟。接下來就看你的本事了,不管拿到多少,都是你自己的。”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會惦記。

但這樣的表態,反而讓黎湘讀出另一層意思。

慷他人之慨,不是因為不貪心,而是在覬覦更大更遠的利益。

“嗯。”黎湘發過去一個表情,並接了一句:“我想你了,很想。”

靳尋回道:“再忍忍。”

黎湘:“嗯。”

……

……

下午到傍晚的幾場戲拍得並不順利。

黎湘有些心神不寧,忘了幾次詞,導演頻頻搖頭。

直到最後一場戲勉強拍完,黎湘去跟導演道歉。

回到房車,剛拿到自己的手機看了眼監控回放,這才注意到其中一段視頻,是郗望一個人出了門,兩個小時都沒有回來。

期間阿姨進門做飯,陳熹剛睡醒,從臥室出來。

沒幾分鍾,她們就發現郗望不在,挨個房間找人。

隨即陳熹撥了一通電話。

黎湘盯著鏡頭,看不到手機界麵,也聽不到陳熹在說什麽,但她有種感覺,陳熹聯係的是秦簡州。

黎湘也給秦簡州發了微信,說:“郗望一個人出去了。”

秦簡州回道:“已經找到了,我們到樓下了。”

黎湘沒有問秦簡州是怎麽找到的人,隻是安靜地等待。

她有些不安,還有些疑惑,直到鏡頭裏大門開了,秦簡州和郗望走進客廳。

郗望低著頭,陳熹見到她衝過去。

兩人抱在一起。

郗望拍著陳熹的背,像是在安慰她。

秦簡州就站在靠近門口的地方,雙手插袋看著這一幕。

直到她倆望向他,他說了一句話。

郗望又一次低下頭。

陳熹似乎回了句什麽。

秦簡州沒回應,轉身走了。

不到半分鍾,秦簡州發來微信。

黎湘點開一看,他說:“她覺得屋裏悶,出去透透氣。”

不對,這不是理由。

黎湘的直覺告訴她,要麽就是秦簡州在搪塞,要麽就是郗望在撒謊。

郗望出去,一定是有原因的。

可真實原因是什麽,秦簡州不會說。

這個問題困擾了黎湘一路,她想不明白,卻又停不下來。

其實按理來說,郗望是成年人,她可以自由外出,想去哪裏去哪裏。

可她又不是在世俗中正常長大的成年人,無論是心智,人際關係,眼界,或是人生閱曆。

……

半個小時後,黎湘送到公寓,和楊雋一起簡單收拾一些私人物品。

去往姚家的路上,黎湘交代了幾件事,其中一件就是讓楊雋去聯係之前的心理谘詢師,線上谘詢即可。

之前找心理谘詢師,是為了投入王垚這個角色,因王垚的原型就做過心理谘詢師,還在大學開過一門犯罪心理學的選修課。

但這一次,黎湘卻不是為了角色,她是為了“解謎”,不是從姐姐的立場,而是要找到一個清醒、客觀的角度。

還有姚家人。

姚老爺子、姚嵐、姚珹、姚仲春,等等。

他們過去曾是資料上扁平的,用文字描述出來的人物。

但現在,他們是活生生的,生活在她周圍,她需要費盡心神,才能解讀一點的“難題”,而且沒有公式和章法。

快到姚家時,楊雋再次表達,說黎湘這幾天明顯和過去不一樣。

他認為這是她入戲了,還說王垚這個角色一定會火。

黎湘心裏卻很清楚,她不止是入《她有罪》的戲,也是入了“黎湘”的戲,入了“姚涓”的戲。

她隻是四分之一個郗晨。

她得盡快融入,越深越好。

指引她往前走的是欲望。

而她的直覺告訴她,路的盡頭不僅有風險,也有寶藏。

作者有話說:

紅包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