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六月的天,悶熱潮濕,冰鑒花扇悠悠轉,散出幾縷涼氣。
寶象纏枝的拔步床裏,秦如眉額頭汗濕,喃喃低語,驟然驚醒起身,“不要。”
“姑娘,又被夢魘著了嗎?”禾穀匆忙把床幔勾起。
“別害怕,姑娘是我,禾穀。”
她渙散的目光轉向禾穀。
看見熟悉的人,她安心了些。可目光一晃,卻見禾穀身後的屋子一片昏暗不見天日,與不久前那詭異的夢境一模一樣。
紗簾隨風舞動,窗外仿佛有人影微動。
秦如眉再也控製不住恐懼,顫抖地往後縮去。
“姑娘,姑娘?”
“那裏有人……”
禾穀愣了下,立即轉頭看去,可屋內空空****,哪裏有人?
“姑娘,什麽都沒有啊。”
“真的有人,真的有……”
禾穀見她怮懼之至,忙哄道:“好好,姑娘,我去瞧一瞧,若當真有賊,馬上叫家丁抓了扭送官府去!”
秦如眉蜷縮在床榻裏側,素淨的臉慘白得可怕。
禾穀躡手躡腳走過去,像是要讓背後的人看著放心,特地扶著窗欞探出身體。
外麵安安靜靜,風卷樹梢,除卻聒噪蟬鳴,再無其他。
禾穀走回桌邊點蠟燭,柔聲道:“姑娘,放心吧,奴婢看過了,沒有人的。”又笑著猜測,“約莫是方才風吹起簾子,姑娘給看成人影了。”
燭火躍起,暖黃的光流瀉了整屋,映出**女子削尖蒼白的小臉,她太瘦了,單薄似紙,好似輕輕一折就會隨風散去。
秦如眉盯著那火焰,終於感到一絲暖意,“禾穀,現在什麽時辰了?”
“子時,三更剛過,外頭梆子才敲呢,姑娘再睡一會兒。”
痛苦和絕望縈繞心頭,秦如眉喃喃道:“我睡不著,禾穀。”
禾穀走回床邊坐下,輕撫她的背,“最近姑娘總做噩夢,可能是連日的天氣不好,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魘著了……不怕,明日二公子回來,帶您去寶華寺求幾張鎮宅的符,驅了不幹淨的東西,就沒事了。”
秦如眉這種症狀,不止一次了。
從前幾日開始,她開始頻頻半夜驚醒。做的夢都是同一副場景。
在夢裏,她是檻花籠鶴,被男人鉗製著,送上極樂,再被拉下地獄。
男人低低笑著,一字一句,繾綣又殘忍:“秦雙翎,你為何要跑?我們同生共死,豈不更好。”
……
秦如眉不敢再想,咬緊牙關,“禾穀,容願他真的明日就回來?”
禾穀點頭,“公子昨日派人送信回來了,他在千舟郡的事情解決得差不多了,明日就能到家,莫怕。姑娘身上衣裳全濕了,我去打盆熱水回來,擦洗一下,換身衣裳再睡,不然要染病的。”
禾穀起身出去打水。
夜風拍打窗牖,發出吱呀的聲音。秦如眉身上的濕衣被風一吹,逐漸冰涼,帶來森冷寒氣。她蜷縮著身體躺下,閉上眼睛。
換了一身幹淨衣裳,卻幹熬了半宿。
終於,熬到窗外枝頭簌簌染上清晨第一縷曦光。
天亮了。
禾穀滿麵喜色迎進來,“一大早呢,姑娘,您猜誰回來了?”
禾穀說完,立即往旁邊退去,屏風外的人影步伐不停,匆匆邁入門檻。
付容願一身暗紋玉竹青袍,笑道:“阿眉?”
秦如眉坐在床裏,怔怔看著不遠處風塵仆仆的儒雅郎君,忘記了反應。
“我的阿眉,睡傻了不成?”
朝思暮想的男人就這般好端端地站在她麵前,端莊俊朗,風姿毓秀。
秦如眉心中劇顫,也顧不上自己披頭散發,立即下了床,赤足朝他奔去。當著周圍丫鬟的麵,撲進他懷裏,“容願。”
付容願被撲了個滿懷,驚愕之餘,感受到懷裏單薄顫抖的身軀,笑容漸消,輕拍她的背道:“阿眉,怎麽了?看見我回來不開心嗎?”
他從沒見她這樣失態過。
秦如眉一聲不吭。
付容願皺眉看向禾穀。
禾穀看了眼秦如眉,輕聲回稟:“這幾日公子不在家不知道,姑娘日日做噩夢,夜裏驚醒之後,再難入眠。”
“做噩夢?怎麽會這樣。”付容願皺眉,“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有沒有找大夫來看過?”
“請過大夫,說是姑娘身子虛弱,精氣神薄。隻開了幾副安神的藥,一開始有些用,藥吃完了便沒用了。”
付容願一下下撫秦如眉的背,“興許是這幾日悶熱,夜裏睡不安穩,我再讓人多放些冰塊祛暑。”
“阿眉,餓了沒有,我帶你去用早膳吧。”
察覺到他的抽離,秦如眉更緊地抱住了他,“不要。”
禾穀低下頭不看。
付容願俊臉微紅,難為情地咳了一聲,先讓禾穀帶著丫鬟退下。
他抱著她走到床邊,撩擺坐下,哄道:“阿眉,到底怎麽了?”
秦如眉埋首在他頸窩,等麵上淚痕幹了,用力閉了下眼,從他懷裏退出去。
“容願,我做了噩夢,怎麽都忘不掉。”
付容願略一思索,“難怪方才回來時聽禾穀提到寶華寺。最近兆州不太平,又總是這種黃梅天氣,興許當真招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今日我帶你去佛寺。”
“好了,不哭了。”付容願捧起她的臉,“怎麽我才離開兩日,人又瘦了一圈。”
秦如眉道:“近日天熱,吃不下飯。”
付容願沉了眉眼,佯怒道:“那可不行,我的阿眉嫁給我,定得漂漂亮亮的,做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娘子。”
秦如眉愣了愣,緩緩笑開,心下安定不少,“容願,我們的婚期在什麽時候?”
“六月初八,我特地讓人選的好日子。一應物什已經準備好,家裏也布置得差不多了,就等成親那日。”
今日是六月初二,算來還有六日。
付容願望著她,輕撫上她的臉,“阿眉終於要嫁給我了。”
秦如眉卻生了怯意,“你知道我的出身。”
她初進付家時,隻是端茶倒水的婢女,沒有戶籍,沒有過所,甚至沒人能查到她的出身。是付容願力排眾議,給她捏造了布商秦家獨女的身份,和她定下親事。
因她的身份乃是捏造,引起眾多風言風語,付容願又當場杖責了出言不遜的下人,硬把風言風語壓了下來。
他待她如此好,可是她卻……
“別這麽說,阿眉,我知道你從前吃了很多苦,孤身一人前來兆州,一路顛沛流離,十分不容易。好在老天仁慈,讓我遇見了你,我還要感謝老天。”
付容願捧住她的臉,愛憐至極。
秦如眉展顏而笑,到此刻,她的心慢慢安定下來。
她有容願!
容願身份貴重,能為她遮蔽一片天地,護她平安無憂,她也願意這一生為他竭盡所能,愛他、護他。
付容願注視著秦如眉鮮活的嬌顏,心思微動,摟著她的腰,低了頭,去尋找她的唇。
秦如眉紅了臉躲避,“郎君。”
付容願語調輕揚,“郎君?總有一日你這稱呼得換一個字。”
見付容願又湊近過來,秦如眉笑著推開他:“別鬧……我餓了,真的。”
她的手貼在他胸膛,笑容卻有些勉強。
付容願沒注意到她的異常,低聲道:“不差這一會兒。”
“我真的餓了,容願,我想吃飯。”
付容願拿她沒辦法,隻好妥協,“好吧,帶你用膳去。”
“我要換衣裳,你先去。”
付容願正欲起身,聞言反倒又坐了回來,故意道:“反正都要見的,現在害羞什麽。”
秦如眉愈發羞惱,“不行,就算……也要等成親那日。”
美人低著頭,雪膚紅唇,含嗔含怒的模樣,純然與嫵媚交織,付容願一時看得愣了。一向克己守禮的人,竟也心旌飄搖,隻希望這六日快些過去。
回過神,付容願以手抵唇咳了聲,這才笑道:“那好,我先去廳堂等你用膳。”
秦如眉輕嗯了聲。
付容願離開後,禾穀進來伺候她換衣,秦如眉赤足下床,脫下外衣,隻留一件淺緋色胸衣,走到銅鏡前。
她肌膚如雪,白皙滑膩,腰身不堪一握,身段穠纖合度,禾穀耳朵發熱,不敢多看,避開視線,詢問道:“姑娘今日要穿什麽?”
秦如眉卻沒有說話。
她沉默地看著銅鏡裏的人,許久,伸手摸上肩頭。
那裏,一道一指長的傷疤橫亙在皮膚上,宛如猙獰的蜈蚣。
女子都愛美,禾穀以為她自卑,忙安撫道:“姑娘別傷心,公子已經派人去找最好的大夫,會把這疤痕去除的。”
秦如眉掩飾地笑了下,點頭,不再多說。
可她並非在意疤痕的醜陋。
這處疤痕,無時不在提醒她曾經遭遇過什麽。是誰掉落山崖,又是誰不顧性命把她拉回來,用身體替她當了掩護,她的肩膀卻還是被石頭磕傷,縱然用了最好的藥,血肉肌膚重新生長,也留下磨滅不去的痕跡。
秦如眉心中冰涼,不由道:“這幾日,來得及找到大夫嗎?”
她要除去這些痕跡。
不光是為了成親,也是為了她自己。
她不想再被那些夢魘纏上。
禾穀笑道:“當然來得及,公子已經找到了享譽兆州的神醫聖手,這幾日就能安排入府,給姑娘治傷。”
秦如眉輕聲應好,披了件雲緞素雪煙羅衫,跟著禾穀前去用膳。
空曠的廳堂裏,付容願攬著她坐,貼身小廝禾年站在桌邊,察言觀色,朝丫鬟揮了揮手,很快,丫鬟陸續端著菜肴送上來。
一個容貌嬌麗的丫鬟給秦如眉布完菜,不著痕跡地剜了秦如眉一眼,不料手下也失了輕重,當啷一聲,筷箸與碗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丫鬟叫采春,是和秦如眉同一日進府的婢女,當初同為奴婢伺候人,可現在秦如眉搖身一變,卻成了這家裏的女主人,而她們還是丫鬟。
這個女主人,當得實在難平人心。
秦如眉還未說話,付容願斂眸看了過來,“怎麽回事?”
采春對上付容願的視線,慌忙低頭,“公子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麽?我付容願雖然本事不大,卻還沒有瞎到這個地步,看不出來你是否故意。”
付容願淡淡道,“是我壓不住你們了,一個丫鬟也敢對主子不敬,付家養不起這樣的人,明日找袁叔拿了月錢,收拾包袱走吧。”
采春如臨大患,咬牙看了眼秦如眉,朝付容願撲通跪下,“求公子不要趕走奴婢,奴婢願為公子做牛做馬。”
禾年不忍,“公子,采春不是有意……”
付容願並未說話,隻瞥了他一眼,目光雖然溫和淡然,可其中的堅決和冷意,禾年怎麽看不出來?
再如何不忍心,禾年也隻好罷了勸說的念頭,咬緊牙關,指使其他小廝把采春拉下去,又恨恨看了秦如眉一眼。
自從這個女子出現,公子就變了。公子素來秉性溫厚,待人寬和,從來不隨意責罰下人,如今卻……
秦如眉聽著逐漸遠去的求饒聲,心髒如同被一隻大手握住。
“容願。”
付容願笑道:“不會對她怎麽樣的,阿眉,你還不知道我嗎?我雖嚴苛,卻不會動輒用刑,給她些銀兩,讓她離開就是了。”說著又給她夾了一筷子雲餃,“來,吃餃子。”
秦如眉注視著他關切神情,怔住。
她怎會感覺不到,背後禾年那針刺般的目光?她又何嚐不知付容願因為她變了多少?
這位溫潤有禮的郎君付容願,淮世侯的親弟,雖地位尊崇,卻從不苛責下人。
可自從她出現後,這一切變了。
原本她想辦法接近他,讓他喜歡上她,是為了她自己,她有私心。
當初孤身一人來到兆州,已經耗盡她所有的力氣,而她的目的,是上京。
付容願地位尊崇,隻要他喜歡她,將來去京城時能帶她一起,就能助她實現目的。
可沒想到,付容願竟待她好到這個地步,不僅對她關心愛護,還為她捏造身份,要娶她為妻。
他待她這麽好,可她一開始對他卻是利用,完完全全的利用。
秦如眉別過頭去。
她這輩子,要如何還他情分?
付容願沒注意到她的情緒波動,把碟子擺到她的麵前,方便她拿取,溫聲道。
“阿眉,我記得你喜歡吃乳糕,我回來前特地吩咐人去王阿婆店鋪買的。養了你這麽久,也沒見你長肉,還這麽瘦,多吃點。”
糕點瑩潤如雪,秦如眉一愣,另一人低沉的聲音,已從天邊傳來。
“這種東西你也喜歡吃?求我一下,天天給你買。”
……
“阿眉,怎麽了?”付容願溫聲問。
秦如眉笑著伸手接過,“沒什麽,我吃。”
可手控製不住,微微顫抖,根本沒有力氣拿穩。
下一刻,當啷一聲,碟子打翻在桌上。
清脆的聲響,在碟身處磕碰處數道裂痕,乳糕砸散,跌了一桌。
付容願驚愕一瞬,立即去拉她的手,“阿眉,傷著哪裏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她盯著那碎裂的瓷片,眼神沒有聚焦,怔怔含淚的模樣。
付容願見她如此,大為心疼,把她拉過來,“阿眉,你不用道歉,是我沒有拿好便遞給了你,錯在我,該道歉的是我。”
秦如眉被他攬進懷裏,身體依舊輕顫。
若細細看了,便會發現她的眼神是空洞的。
她到底在向誰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