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盛歡一頭紮進麵包車。
司機師父看似磨磨唧唧,踩油門的動作卻十分凶狠,引擎發出爆裂轟鳴,飆出去的瞬間仿佛這不是一輛麵包車,而是一架法拉利。
“阿提密斯,幫我反追蹤。”盛歡的呼吸有些不勻。
合作近兩年,在阿提密斯的印象裏,盛歡其實很少提要求。他曾從南區的一處軍事基地代替人質出逃,背後是六架高精密的無人機,紅外光束探照如蛛網,他也沒有這麽火急火燎的問阿提密斯尋求幫助。
有的人可能天生就適合做某些事,盛歡就是這樣的人,這小子半路出家,絲毫沒有接受過專業的訓練,卻能做許多雇傭兵都不能做不敢做之事,屢屢在槍林彈雨甚至是更加恐怖糟糕的經曆當中抽身而出。
所以今天這個任務的難度在盛歡的賞金生涯中根本無法論資排輩。
“我還以為你不知道怕呢。”阿提密斯帶了點幸災樂禍的情緒:“放心,對方沒有追上來。”
盛歡肉眼可見的鬆了口氣,整個人癱在車後座上。
他手一鬆,那隻武器盒滾落,暗淡的表麵沾染了凝固的血漬還有一層薄汗。
阿提密斯略有意外。
“你真怕啊?”他說:“你在怕什麽?”
盛歡沒回答,閉上眼縮成一團。
“我困了睡會兒,到了叫我。”
睡會兒?
之前哭著鬧著喊你睡你都不睡,現在天都快亮了你說要睡覺?糊弄誰呢?
阿提密斯輕輕翻目,懶得拆穿他。
困了確實是托詞,盛歡閉著眼,卻半點睡意也沒有。
他之前那句話沒有說完。
那個聲音聽起來很像一個人,像一個他會無條件聽從信賴的故人。
腦子裏,略微沙啞的低沉男聲在立體環繞的外放加持下追回了那些揮散不去的旖旎夢境。
……
“自由活動!”
體育老師吹哨,虞城中學六年一班的學生一哄而散。
夏季的體育課並不受歡迎,比起在驕陽下奔跑,大家更寧願躲在樹蔭下談天說地。
社會教育進展到三十世紀往後,義務教育的年份早已由九年改為了十六年,前十三年的教育被稱之為知識儲備階段,後三年開始學習高等科目,為畢業後的國考做準備,各大高校按國考成績排名接納畢業生,給予他們進一步深造的機會,所以其本質上卷的內核從未改變。
虞城中學是虞中的重點公立院校,分為低年級部和高年級部,低年級部有十三個年級,高年級部有三個年級,兩個校區之間就隔了一道鐵絲網,操場毗鄰,彼此可以遙遙相望。
有人神秘道:“我打聽過了!高三年一班在籃球場練三分灌籃!誰要跟我一起去看顧學長!”
“我我我!”
“還有我!!”
“帶我一個!”
“拍到照片記得發給我,我要正麵照!”
“姐妹修完圖記得發到福利群啊!本周手機屏保就靠你了!”
一呼百應,男生女生都有,什麽明星偶像來開演唱會也不過如此。
盛歡沒跟他們湊這份熱鬧,他隨著溜去小賣部買棒冰的大部隊行走,於操場的一隅悄然拐彎,靠近高聳的鐵柵欄。
鐵柵欄的頂端是尖銳的菱形,像是衝天的矛,纏繞著密密麻麻的電線,為的就是防止學生翻牆逃學,但並不妨礙裏麵的人和外麵的人交流。
欄杆外倚著一個穿汗衫褲衩的男人,大熱天還不停的翻著打火機的蓋,顯然等的很不耐煩。盛歡小跑著過去,對方大著嗓門道:“怎麽才來啊!”
“對不起對不起,最近主任抓翹課抓的比較緊。”盛歡倉皇的道歉,他手在兩側校服褲兜裏掏了半天,將兩疊零零散散的鈔票匯總遞給男人。
“都什麽年代了,還有人用現金啊!”男人發出不屑一顧的嘲笑,吐了一口唾沫在手指上,嫻熟的數著錢。
盛歡麵對奚落沒什麽反應,隻是叮囑道:“記得吧,不要賣藥給我爸。”
“你爸?”對方心不在焉道:“你爸哪位?”
“就是盛世網咖的老板盛長澤,那個每天傍晚問你批發艾斯挫侖的戴眼鏡的男人。”盛歡說。
“哦,有印象。”男人扭頭說:“那你讓你爸別問我買不就行了,錢給我我沒理由不賺啊!”
“你正常收他的錢,給他澱粉丸子就行。”盛歡說。
“哈?”男人橫目看他,好奇。
老子花一分錢在自己這兒買藥,兒子花另一份錢讓老子買不到藥,他收兩份錢卻連貨都不用出,也太賺了吧!
“你還真是個大孝子啊。”老板怪聲道。
“他在你這裏買不到藥就還會去別的地方買的,這是最好的辦法。”盛歡低聲說:“拜托了大叔。”
男人舔了下嘴唇。
這小男生長得男生女相,俊美異常,明明做著見不得人的事情,卻一板一眼的穿著虞城中學的夏季校服,身上有種純真和叛逆交錯雜糅的隱忍感,很難讓人不生出幾分欺淩的欲望。
“賣假藥,這違背誠信啊!”男人裝模作樣說:“我趙水皮看起來是那種會被金錢腐蝕的人嗎?”
盛歡茫然道:“你不是嗎?”
男人:“……”
他將那疊五塊十塊的票麵抽出來,擱在掌心裏“啪啪”抽響,惡狠狠道:“這點錢,不夠!”
“不夠?!”盛歡眼睛睜大:“你昨天明明說夠的!”
“昨天是昨天!”
“可我砸了三個儲蓄罐,幫人家跑腿買煙攢了一周才攢齊!”盛歡急了,“你現在說不夠,我上哪兒弄錢去!”
“你可以幫人跑腿買煙也可以幫人幹點別的嘛,我又沒說不答應你。”男人的眼神多了幾分泥濘晦暗,傾身透過柵欄之間的縫隙,將腥膩的口氣吐到盛歡的臉頰上:“放學之後,來彌陀巷的修車鋪找我,一個人來——”
盛歡溫潤的瞳孔短暫收縮。
他藏在褲兜裏的五根手指慢慢的攥緊了。
“怎麽樣?”男人期盼的追問。
“不怎麽樣。”有人替他回答了。
伸長的手臂揪住了男人的汗衫領口,來人輕而易舉的將這個成年男人提的雙腳離地。
盛歡急退半步。
那是一條修長的手臂,在金色熾烈的日光下白的像是大理石雕塑,緊繃的肌肉線條下隱隱可見青筋,英俊且性感。
就像手臂的主人一樣。
盛歡抬眼,看著跟前這個高年級。
“敲詐勒索賣假藥猥褻未成年人。”對方懶懶道:“你可真刑啊!想判幾年?”
不知是不是天熱的緣故,趙水皮的汗大顆大顆滴落,襯的他一張紫脹的臉油光滿麵。
他其實不太想跟學校的這些人打交道,現在能辦公立重點學校的基本都跟白道有關係,教育局警察局,為了響應國家保護青少年的號召,抓混混一抓一個準,真被關進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誤會,誤會。”他訕訕然,衝盛歡使眼色,“我們隻是在聊給他爸爸買藥的事,對吧?”
盛歡猶豫了一瞬,低聲道:
“對。”
他說完,心口悶得厲害。
這應該是哪個高中部的學長吧,看校服樣式應該是……好心來幫忙卻得到這樣的回答,肯定覺得他特別不識好歹,會很生氣吧。
盛歡不敢看對方的眼睛。
“那個學,學長……”他試圖勸對方離開。
“顧渢止。”
盛歡一愣,抬眸。
“高三一班,顧渢止。”對方說:“你的直係。”
差了三級下去,算哪門子直係?
盛歡張了張嘴,不欲與他爭辯,隻好順著道:“顧學長……”
“哎!”顧渢止飛快的應下,笑吟吟掏出手機,“喂? 110嗎?這裏有個假藥販子敲詐勒索我學弟,猥褻未遂還試圖恐嚇受害人,對,被我拎著呢……就在虞城中學後牆這裏。”
“唉你你你!你還真報警啊!”趙水皮大驚失色,衝盛歡大叫道:“小鬼!你還想不想要你爸好了!我進局子了你就等著你爸在家發瘋吧!”
“我——”盛歡哆嗦了一下,宛若被戳到痛處,這下也急了,上手扒拉顧渢止,“我都說了沒事了你幹嘛!!你把電話掛了!!”
顧渢止比他高上大半個頭,能輕而易舉的躲開他的扒拉,盛歡跳了幾下無果,徹底急眼了,一道鋒利的銀色弧光從他的掌心裏探出,朝著顧渢止拿手機的腕骨劃過去。
顧渢止的眼底終於掠過一絲詫異。
電話被掛斷了,顧渢止騰出手來捏住盛歡的腕骨,看清了他手裏藏著的東西——那是一枚被掰直了的回形針。
“原來是隻小老虎。”顧渢止挑了挑眉,轉眸看向趙水皮,“這東西用好了可不比管製刀具差,你確定要喊他單獨去你家玩兒?”
趙水皮:“……”
趙水皮在抖。
盛歡掙紮了幾下無果,白皙的耳根子通紅,顧渢止的五根手指圈他的手腕綽綽有餘,銬子一樣紋風不動,他有種被拆台的羞惱,怒聲道:“要你多管閑事!”
“賣假藥的也是人,我也要關心人家的人身安全好不好。”顧渢止振振有詞:“不過我說了都不算,看,警察叔叔來了。”
盛歡本以為顧渢止隻是路見不平一聲吼,但對方當著警察的麵一通顛倒黑白,那滔滔不絕口若懸河,流暢程度足可以去當傳教士,讓趙水皮背下了全部的鍋不說,還將自己從這場交易裏完全摘了出去,整個故事嚴絲合縫無懈可擊,盛歡這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對方對自己的了解也許不僅僅是“初三一班”這麽簡單。
趙水皮被警察帶走了,顧渢止活動了一下指骨,發出“劈啪”脆響,看起來心情不錯。
盛歡的心情卻很糟糕。
爸爸的精神狀態每況愈下,每天不是靠酒就是靠艾司唑侖入睡,最近甚至有了雙管齊下的趨勢。
爸爸很瘋,但他卻是唯一的親人,盛歡不想失去他。
他的嘴角**了兩下,低下頭,劉海遮住了半邊眼睛。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偉大?”他的聲音不大,嗓音也溫潤清朗,其中的攻擊性卻不假,“你根本不知道給別人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顧渢止垂眼,不慍不怒,目光裏帶了幾分饒有興致。
他忽然變戲法似的指間一晃,一塊手機垂到了盛歡的眼前,上麵是一片短信界麵,抬頭是【網咖老板-安定】
半月前 18:00
【晚八點彌陀巷】
【到了。】
10天前 21:23
【晚十一點西康路夜總會門口】
【到了】
三天前 20:56
【最近貨緊缺,隻有20片,總價不變啊,先錢後貨,十二點整,彌陀巷。】
【知道了。】
10秒前
【最近衛生係統抓藥販子,不方便當麵交易,八點老地方,藥在垃圾桶上,錢過段時間一起給。】
【知道了,謝謝你。】
盛歡一愣。
“趙水皮的手機?”他納悶道。
顧渢止不置可否,收了手機又從兜裏掏出一個潤喉糖的罐子,倒出幾粒白色的糖果來。
“這個夠不夠像艾司唑侖?”他問。
盛歡:“……勁爆薄荷味兒?”
“就白酒吞,什麽味兒應該也吃不出來吧?”顧渢止聳了聳肩。
盛歡:“。”
好有道理。
不當麵交易的話,是誰賣假藥好像都無所謂。
但是等等,為什麽這家夥連爸爸吃藥就的是白酒的事都知道!
“還有問題嗎?沒問題的話,我送你回去上課?”顧渢止說:“一三一班的盛歡同學。”
盛歡猛地抬起頭。
“你怎麽連我名字也知道!”他錯愕道:“你——”
“別誤會,我可沒有找人查你什麽的,隻是觀察了你幾節體育課。”顧渢止擺手道:“很多信息其實通過分析就能得到,比如你每次都借自由活動加課間休息這半個小時來找趙水皮交易,他總是記不得你爸爸是誰,所以你每次都要把你爸爸安定配酒的事跡說一遍。”
“這麽偏僻的地方,你用肉眼觀察?”盛歡震驚道。
“抱歉,並不是。”顧渢止以食指指了指斜上方,梧桐樹的樹冠翠綠如蓋,電線纏繞近進出,一枚金屬物被擋的嚴嚴實實,“這裏有個老攝像頭。”
盛歡:“……”
“你們班體育委員家裏是做白酒批發的。”顧渢止說:“你跟他的溝通來往最密切,應該是能底價拿到兩瓶酒吧,代價是運動會上替他包攬所有他不擅長的項目。”
盛歡:“……”
“至於名字,你在低年級部很有名。”顧渢止笑的有些悶騷:“原因,大概和我差不多。”
“你會出現在這裏果然不是一時興起。”盛歡麻了,幽幽道。
顧渢止輕輕勾唇,居然還挺驕傲,“嗯,是蓄謀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