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山間夜談

夜間的山風是陰寒的,晚上不讓點火,於是一群小年輕鬧哄哄地拿出提前準備的彩燈,圍著中間的燈光坐成一個圈,玩真心話大冒險。

孟珩前幾輪都僥幸躲過去,最後一遭喊停的時候啤酒瓶正好傳到他這裏,他對上眾多揶揄的眼神,無奈地一攤手。

“真心話。”他說。

謝澤驚訝地看他,他以為孟老板這種給陌生人總帶點距離感的人是不會輕易選真心話的,但他不知道是,相比於距離感,孟珩更怕動彈,他往這一坐輕易根本不想起來,萬一選了大冒險要站起來怎麽辦,終究是懶惰戰勝了習慣。

一個活潑的女生嘴快問道:“孟老板的微信是多少啊!”

周圍瞬間發出一片唏噓起哄聲。

小姑娘也不害羞,隔著燈亮笑盈盈地盯著孟珩。

孟珩還沒說話,謝澤先不幹了,“誒誒誒,加微信算大冒險啊,別耍賴。”

那女生“嘁”了一聲,又馬上問:“那孟老板有女朋友嗎?”

孟珩怔了一下,淺笑回答:“有。”

有個屁,謝澤心說。

他在孟老板店裏待了半個月,別說女朋友,就連個老太太的影子都沒見過。孟珩這人他還不了解嗎,就是個什麽事都要考慮周全的人,既不想被小丫頭纏上,又怕自己在大庭廣眾下落人麵子,墨跡半天隻能承認自己非單身,可愛極了。

山風越來越大,一群人又鬧鬧哄哄玩了半小時,就各自回了帳篷,他們地方夠大,人也不多,除了幾對小情侶外其他人都是單人單帳。

見人散得差不多了,謝澤叫住孟珩,說自己帶著相機,非要去看星星。

孟珩頭都大了,他甚至很認真地想,如果和謝澤說自己年紀大了需要休息,臭小子會不會相信。

“走吧。”謝澤跟還沒回帳篷的老怪打了個招呼,拉起孟珩往西邊走去。

兩個人走了二十分鍾左右,孟珩喊累死活不肯繼續走了,謝澤怒其不爭地叉腰看他,又觀察了一下天象,覺得這位置勉強也可以,就坐到孟珩身邊等星星了。

孟珩皺著眉頭,語氣難得帶著些驕矜:“我們還要等多久啊?”

“快了,這片雲彩馬上就被風吹走了,到時候你抬頭就能看到畢星團了。”謝澤眼角眉梢都透露著興奮。

孟珩根本不想看星團,他下午低著腦袋畫了幾個小時的畫,還沒緩過來呢又讓他仰著腦袋往天上望,真是折磨人。當時怎麽就一心軟答應謝澤進山了呢。

他扭過頭暗戳戳瞪謝澤一眼,驀地屏住呼吸。

“別動...謝澤,別動。”孟珩的聲音非常穩,穩到讓人不會注意他顫抖的眼睫。

謝澤本來是抬頭看天的,聽他這麽說也緊張起來,喉結輕動,悄聲問:“怎麽了?”

“有蛇,在你脖子後麵的樹枝上。”孟珩的眼睛和那隻蛇對視,月亮發散出的光芒不足以讓他看清蛇的顏色與花紋,他暫時還無法判斷這東西的危險指數。

謝澤梗著僵硬的脖子,“那怎麽辦,要不我裝死吧?”

孟珩咬緊後槽牙,要不是不合時宜他一定要把這傻小子罵個狗血淋頭,一點常識都沒有還他媽學人家玩野外?此刻的孟老板早把上午誇人的話忘到九霄雲外了。

“閉嘴。”他不解氣地懟,“遇到蛇都不知道怎麽辦你他媽還敢爬山?”

謝澤這人就是心大,都這時候了也不能讓嘴上吃虧,“之前不是你跟小屁孩說喜歡爬山的嗎?”

孟珩無語,他說得是二十出頭的時候,那會兒白天進山晚上賽車,半大的小子們湊在一起瘋個沒頭,哪是現在能比的。

細長的小蛇觀察他們許久,估計是覺得這兩個人類看起來不太好吃,興致缺缺地扭頭離開了。

孟珩的肩膀放鬆下來,“它走了。”

謝澤趕緊低頭瘋狂錘脖子,哎呦喂地叫喚著酸疼,孟珩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心裏還在埋怨這人大半夜的非要出來看星星,他一個沒留神腳下,徑直向下栽去。

兩個人所處的位置已經是山頂上的一處平台,野山中沒有台階和路徑,蜿蜒崎嶇著非常危險,要是摔下去絕對不好受,謝澤伸出右胳膊一把拉住他,隨即被下垂的慣力帶得摔倒在地。

孟珩聽見一聲非常清晰的骨骼錯位聲,可他自己沒有什麽地方疼,順著目光向上看去,謝澤懸出的一條胳膊狠狠拉著他,下頜的肌肉因為咬牙而緊繃。

“鬆手,這樣拉不住。”孟珩這回真有些慌了,他深知謝澤的固執,怕這人為了拉他連帶著自己也摔下來。

謝澤的聲音嘶啞而緩慢:“沒事...拉得住。”

“謝澤!”孟珩低斥他,又低頭匆匆望了一眼,“下麵有個平台,摔下去能接住我。”

他摔倒的位置太刁鑽,謝澤空閑的雙腿和左臂完全找不到借力點,否則一定能拽他上來,可現在這樣的情況,再不鬆手就要兩個人一起摔。

謝澤玩野外這麽多年,當然也知道當務之急就是不能硬耗體力,於是他也分神去找孟老板說的平台,果然在右下方兩三米遠的地方看到一處爬著帶刺藤蔓的平地,他目測一下兩人這位置掉下去的落點,確定沒什麽危險。

“你受傷了嗎?”謝澤問。

孟珩搖搖頭,明顯是更擔心他,反問道:“你呢?”

“我沒事。”謝澤握著他的手加大力度,“你聽我說孟老板,那邊的藤蔓紮人,你沒穿外套,一會我抱著你跳,不會摔著你。”

孟聽明白他想幹什麽,震驚失聲,他出來的時候猶豫了一下,想著很快就回去,身上又犯懶,就沒去帳篷裏拿外套。剛才那藤蔓上的斷刺他也看見了,不像那種紮進去拔不出來的品種。他紮一下根本不礙事,可謝澤待的地方比他高,要是還想在下落過程中抱住他,那落地之後肯定要墊背,太危險了。

“你瘋了?紮一下能有什麽事,趕緊鬆手!”孟珩罵。

謝澤才不管他說什麽,這人從小就一根筋,既然是他把孟老板帶出來的,就不能讓孟老板帶著傷回去。

孟珩感覺自己的手臂被猛地向上一拉,緊接著後胸就被人環抱住,急促又灼熱的呼吸持續打在耳畔,整個下落的過程也就四五秒,可時間卻在這個夜晚被拉得格外長。

兩個人並排坐在藤蔓旁邊的空地上,剛才被烏雲籠罩的星群已經脫困,天空中盡是閃爍的星屑。

孟珩是從謝澤的身上爬起來了,傻小子把他保護得很好,下墜前他本來做好了扭傷錯位的準備,結果卻連青紫破皮都沒有。

孟珩扭頭凝視謝澤,暗夜中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你受傷了嗎?”

“手扭了一下,沒事。”謝澤說。

孟珩在中午臨時組建的小群裏發了微信,又打開位置共享,等著大部隊來解救他們。

靜謐悄然而至。

少頃,謝澤打破沉默,“對不起啊孟老板。”

“嗯?”孟珩不知道他為什麽道歉。

“都是我非讓你出來玩,幸好你沒受傷…”謝澤的聲音低低的。

孟珩氣笑了,順著他懟道:“那你應該從更早之前道歉,你要是沒平白無故打我一拳,我還不至於被你纏上呢。”

他說這個謝澤可就來勁了,一下子聲都高了,“我當時以為你是謝億嘉呢,再說你後來也踹回來了啊!”

孟珩說:“那得虧你打的是我,要是小嘉估計就直接送走搶救了。”

謝澤心想我當時也不知道小屁孩才那麽大點啊,我那天要看見的是他還不至於動手呢,可他怕說了之後孟老板更覺得那一拳挨得冤,於是訕訕閉嘴了。

孟珩雖然嘴上懟他,實際上心裏惦記著呢,他渾身都沒放鬆下來,害怕謝澤受傷了不肯說。

謝澤也看出來了,於是耍渾鬧他,“孟老板,別怕,我不喝血。”

“喝血?”

謝澤笑道:“我還以為你怕我死了,準備割血喂我,所以才一臉苦大仇深呢。”

孟珩瞪他一眼,“你真是狗嘴——”說一半又覺得不合適,趕緊閉上嘴。

謝澤倒是不在意,還幫他補全了,“我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是吧。”他把雙腿一癱,嬉皮笑臉,“我就是個小混混,要什麽高雅精致啊。”

孟珩瞥他一眼,語氣淡淡問:“開大G的小混混?”

“不許小混混有錢啊?”他說完之後沉默許久,再開口的時候帶著些不易察覺的局促,“孟老板,在你們這種人眼裏,開大G的小混子是不是都是有錢沒品的暴發戶啊?”

孟珩感受得到身邊的人很緊張,他知道自己應該馬上給出一個讓兩個人都體麵的回答,可這一次,他不想用腦海中早已預設好的既定模版回複謝澤,沒什麽原因,隻是覺得這個回答對於提問者應該挺重要的,他不想敷衍。

“我很喜歡。”他說。

思考了一會,隻這四個字。

“什麽?”

“大G。”

謝澤呆呆地張嘴,“啊…”

“真的,回去以後再找條不限速的路帶我兜兜風?”孟珩轉過臉來,麵對著他。

星群映在他眼中,被謝澤看到。

這個時候的謝澤還不知道,對於二十歲之後的孟珩來說,直接幹脆地表達渴望是多麽罕見的事情。

“沒問題,等我把傷養好。”謝澤笑。

孟珩皺眉,又緊張起來,“什麽傷?”

謝澤意識到自己說漏嘴,盡量表現得無所謂道:“誒呀,剛才胳膊扭了一下…”

孟珩撐起身子靠近了一些,在他身邊盤腿坐下,“讓我看看。”

謝澤把胳膊遞給他,跳下來其實沒傷到,這胳膊是最開始拽孟珩的時候抻到的,當時著急沒察覺,現在才發現疼。

“脫臼了。”孟珩輕聲道,“你看看北極星在哪。”

謝澤抬起頭,隨口答:“我找找啊…操!!!”

孟珩幹淨利索地給他的胳膊歸位,手法專業心態平穩,“好了。”

謝澤沒想到他會忽然來這麽一下,聲音都打顫了,哆哆嗦嗦地問:“孟老板…你,你靠譜嗎?不會給我接歪了吧…”

孟珩心想我脫臼自己複位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個初中上學呢,嘴上卻是另一副麵孔,“沒事,你不放心的話明天再去趟醫院。”

謝澤知道他靠譜,這麽說一是為了轉移疼痛注意力,二是逗貧。

“孟老板真是深藏不露啊,看不出看不出。”他絮叨。

孟珩這一晚上先被他說“你們這種人”又被誇“深藏不露”,一時間也有些好奇,於是問道:“在你眼裏,我到底是哪種人?”

“就,富家公子哥唄,從小就錦衣玉食家教森嚴的那種…出門豪車接送,一揮手就有保姆阿姨笑著喊少爺…?”他說到最後自己都覺得離譜,這些瑪麗蘇霸總劇情,到底是在什麽時候侵入他機敏的大腦裏的啊?太丟人了太丟人了…孟老板不會覺得他是個臆想狂吧…

孟珩輕輕一笑,微微點頭說:“差不多,概括得不錯。”

“啊不錯不錯…”沉浸在社死環節的謝澤完全沒注意孟珩說了什麽,重複了一遍之後才反應過來,驚歎道,“不錯?!”

孟珩一挑眉,發出標誌性的鼻音:“嗯哼。”

孟珩仰頭望著一顆叫不上名的星星,語氣平緩,聲音溫和道:“我的生長環境…確實跟你描述的差不多。”

“那你幹嘛出來賣——喪葬用品啊。”在說出口的前一刻,謝澤絞盡腦汁換了一個文雅的說法。

孟珩抿唇一笑,平靜道:“故意跟家裏對著幹,很幼稚吧?”

他不在意謝澤道回答,繼續說:“家裏人不太支持我畫畫,所以我們…吵了一架,然後我就被趕出來了。”

謝澤第一次覺得孟珩是具體且真實的,以往孟老板跟他聊天、玩笑,總像是隔著一層透明的薄膜,帶著距離感,就是一種隨時準備不告而別的不留戀。

但今晚,可能是因為共患難,又或是因為他終於窺探到了一點這個人的從前,總之他感覺到兩個人的關係更近了一步。

謝澤想在心裏給他們的關係親密度排個序,他最好的哥們就是一起長大的小飛,再就是認識了六年的老怪,謝澤想把孟珩排在小飛和老怪之間,可又覺得他和孟老板的關係比小飛還要再近一些,但轉頭一想,還是覺得“小飛第一哥們”的地位不可撼動。

這就奇怪了,明明感覺他跟孟老板的情意不比小飛淺,可為什麽到了給哥們排序的時候,卻覺得孟老板連老怪都趕不上呢。

容不得他理明白,老怪就帶著三四個男孩趕到了,到這一看,人家倆人根本沒事,就著夜色都開始談心了,就他們一群太監瞎著急,還有個鍋蓋頭著急忙慌中把鞋都穿錯了。

翌日,一群人又組團拍了照,收拾好垃圾,結束了這趟有驚無險的戶外活動,孟珩擔心謝澤胳膊的傷,回去路上換成了他開車。

謝澤坐在副駕駛,看著孟老板熟練地掛擋打方向盤,覺得好車還是得陪美人,這車到了孟老板手上,看起來都貴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