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牡丹青檸

“周檸琅,你真的絕了。”

霧散了些許去, 迎著倒下不下的細雨,還有幾絲吹麵而來的冷風,走出那間小吃店,甘芊問:

“剛才那人你真認識?闊公子啊。他開那車挺貴的。還有跟著他的那個賠錢貨, 其實是個娛樂公司的練習生, 之前我去拍照片的時候碰到過幾次。”

甘芊偶爾會去滬市跟杭城拍平麵模特兒照, 見多識廣,經常跟這些準備混娛樂圈的人打些照麵。

周檸琅適才在小吃店裏說不認識, 礙於那人當時就在場, 就坐在她們後桌,隔太近了, 她們說什麽,他都會聽見, 甘芊就沒追問, 因為甘芊也沒看到那人跟周檸琅打招呼。

可是現在走出姚記食鋪, 周檸琅真要再說自己不認識他, 甘芊肯定不信。

因為自從那個男生來了,周檸琅的小鹿眼骨碌碌的顫動,像是要抓她的獵人來了,她隨時都會被他抓住似的。

甘芊都能聽到她撲撲跳的濃密心跳聲了。

周檸琅本來甘之如飴的吃著姚叔給她特別加料的小麵,嗦得特別過癮。

在桀驁不馴又打扮時髦, 渾身上下都淌露著矜貴的男生進店後, 她一下就沒有食欲了。

可是遲宴澤卻完全沒有留意到她的存在,炫亮眸光不曾投射到她身上過。

隻因這樣的周寧琅太普通了。

她穿著理縣一中的校服, 外麵裹一件長款羽絨服外套, 用幼齒的草莓發圈紮馬尾, 不止臉素淨, 連指甲蓋都是素淨的。

跟在遲宴澤身邊那女生穿的可是深V包臀裙,披一頭法式慵懶長卷發,成熟又性感。

甘芊瞧出來了,遲宴澤是來這裏玩賽車的。

理縣東北部有一座擒雲山,東部賽車圈子裏很多賽車愛好者都會約在那兒比試。

“他肯定跟周聞認識。我幫你要微信唄。”甘芊篤定的說,自告奮勇的要幫周寧琅。

“不要。”周檸琅馬上拒絕這個提議。

“為什麽?哦,你沒有手機,不玩微信是吧,我送你一個。我這次出去兼職賺到錢了。”甘芊現在口袋裏有錢,就是自信。

“真不用。”周檸琅更慌忙的拒絕。

甘芊鼓動對什麽都說不的少女:“你是這學期臨時跟著你媽到理縣來上學,他是這學期恰好逃學到這兒來玩賽車,你不覺得很巧嗎。這是緣分,檸檸應該抓住機會啊。”

“他有女朋友了。”肩上背著書包的周檸琅把頭埋下去,聲音很細的說,“而且我這樣的人,跟他差太多了。”

“哎喲,誰差誰啊?”甘芊一點都不讚同的揚聲叫起來,“沒有什麽差不差的。我們檸檸漂亮死了,不僅成績好,身上還有那麽多才藝,給哪個男的做女朋友,就是哪個男的的福氣。等著,我一定把闊公子的聯係方式給你要來。”

她們走了一段路,沒想到天不下雨了,東方天空漸漸明朗,晨霧全然散去。

冬日的太陽竟然打敗了烏雲,慵懶的灑下一抹光,照在後退著走路的甘芊的身上,將她染成金光四射。

周檸琅喜歡看見她這樣明麗鮮豔的模樣。

十字路口人行道的交通路燈亮了綠燈,紅燈熄滅了。

甘芊朝她大喊:“檸檸,快點,綠燈了,我們快點衝過去。”

周檸琅在這一瞬明白了,甘芊就是那種永遠都覺得前麵是綠燈,隻要努力就可以衝過去的人。

隻要她想做的事,她就一定會不顧一切的去做。比如幫周檸琅要遲宴澤的電話號碼。

周檸琅與甘芊的想法則是完全相反的。

她的認知裏都是讓她感到焦慮的紅燈,到處都在提示:【禁止,不行,不能,不可以。】

因為她被嚴卉跟周玉進兩個人仔細又妥帖的一路帶大,他們教導她的人生教條全是克己複禮,循規蹈矩。

她以為此生就要這樣要延著一條直線單調乏味的走下去了。

不曾想到,她十六歲的短暫人生,在這個冬天迎來了改變。

生性膽小敏感的她交了一個勇敢張揚的朋友,雖然他們都說她是個壞女孩,周檸琅這樣的清北苗子不能跟她在一起,甚至學校的老師一再的跟周檸琅打招呼,離甘芊遠一點,她爸是殺人犯,現在還在牢裏蹲著呢。

可是周檸琅還是瞞著大人,跟甘芊做了好朋友,她們在一起,周檸琅會收獲很多新鮮的快樂。

甘芊做的那些事,都是周檸琅想做而不敢做的。

甘芊是最懂周檸琅的人,甚至比周檸琅自己還要懂。

比如今天在姚叔的食鋪裏偶然遇見一個闊公子,甘芊會瞧出竭力隱藏的周檸琅就是對他有意思。

望著對街人行道邊立著的過街交通指示牌,周檸琅終於懂了,她跟甘芊像什麽。

像一個隻有綠燈跟紅燈的交通指示牌。

當綠燈亮了,人可以邁步過街了;當紅燈亮了,人必須站在原地等待了。

她們呆在同一個東西上,卻提示著兩種相反的意義。

“發什麽愣啊,我抓你過去。”甘芊伸出繪著粉水晶花的手指,抓緊女生樸素無華的手,與她十指緊扣。

“快點,等一下遲到了。”

“他叫什麽名字呢?”在晨曦薄霧中跑著過街的時候,甘芊問,“誰?”

“你喜歡的人?”

“不知道。”

“我知道,是遲宴澤。有一個人,住在我心上,我的心以他為軌道轉動,自成一個獨立星球。”

“你煩死了,你怎麽偷看我日記?不要念出來,不要念出來,求你了。”

“他,是遲宴澤,我暗戀的人。哈哈哈哈哈哈。”甘芊奔跑得身上的短款皮草外套都朝兩邊飛去,無袖洋裝裙下,雪白的胳膊露出來,她綻唇笑,因為她早就知道了她好朋友的秘密。

那麽乖的每天卷子隻要錯一道題就會難受一整個月,天天對著日曆刷牙,數高考日子的周檸琅,竟然暗戀一個逃課玩賽車,天天把女朋友當花衣裳換的浪子。

“我們檸檸居然也迷戀浪子回頭,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甘芊笑得肚子都疼了。

其實她早就知道了,她看過周檸琅的日記,但是不知道遲宴澤是誰,今天,甘芊親眼見到這個男的了。

發現十六歲的周檸琅喜歡這個逃課來理縣玩賽車的闊少爺,甘芊真的覺得很好笑。這根本不符合周檸琅的人設。

“笑什麽呢?有那麽好笑嗎。我其實不喜歡他,我亂寫的。”周檸琅說起自己有時候做題做無聊了,是會拿一個筆記本亂寫亂畫。

很多時候,她一不留神就寫了遲宴澤的名字,再一個不留神,就寫了一些中二的句子,可是少女的青春期不就是這樣嗎。

昨夜雨疏風驟,她們為少年心中感染哀愁。

誰年少的時候沒有偷偷暗戀過人呢,特別是周檸琅這樣每天都要被媽媽逼著早晚必須喝牛奶的乖乖女。

她晚回家半小時,嚴卉都會出門來找,她要是早戀,嚴卉會被氣得送去醫院急救的。

她也隻能在心裏偷偷暗戀一場,才不枉年少過。

“放心吧,我肯定幫你找周聞要到他的電話號碼。周聞肯定認識他,他們這些人,來理縣都會找周聞比車。”甘芊最後誇下海口,要幫自己的好姐妹攻略遲宴澤。

“周聞是誰?”周檸琅問。

“就是上次我去兼職賣過酒的那個酒吧老板,長得特別蠱的那個。”甘芊回答,“要遲宴澤的電話號碼,真的一點都不難。”

“不用要,我不想跟他聯係。他有女朋友你沒見?”周檸琅再次否認這個提議。

“唉,那種隻會倒貼的賠錢貨拿不住他這樣的男生的,你沒看到,適才他壓根兒沒正眼看她一眼啊?”甘芊分析道。

“他更不會正眼看我一眼,剛才那個女生那麽漂亮。我算什麽啊。”周檸琅自卑的說。

她覺得她跟遲宴澤身邊站的那個女生比,她差多了,她連妝都不會化,她隻會背書跟寫卷子,照嚴卉的意思紮頭發,不敢塗指甲油,不敢染發,不敢打耳洞。

跟在遲宴澤身邊的女生哪一次不是花枝招展,嬌媚多姿的,他怎麽可能瞧上周檸琅。

“你更漂亮,信我,我說我們檸檸漂亮,就是我們檸檸漂亮。”

甘芊鼓勵心裏全是自卑的少女,甘芊比她見的人多,經曆的事多。

她整天呆在教室裏寫卷子,她看不出來遲宴澤這樣的人喜歡哪種款。

甘芊看出來了,遲宴澤喜歡野的,最好是那種野起來能張嘴咬遲宴澤,使勁咬完,遲宴澤會更愛她的。

周檸琅沒有跟男生相處的經驗,她不了解男生的心理。

甘芊知道,他們沒一個是好東西,在真的遇上自己喜歡的女孩前,巴不得一腳踩數不清的船,把輕浮當痞帥,以此來證明他們的魅力,特別是遲宴澤這樣的有錢豪門浪子,更擅長幹這種事了。

“你別哄我了。”周檸琅以為好朋友是在護她的短,她有幾斤幾兩重,她心裏清楚。

“我不是哄你,我真的要幫你要他的聯係方式,我感覺你跟這個男的絕對有戲,信我。”甘芊偏要幫周檸琅去要一個聯係方式,讓她跟這個男的成功搞上。

“……”周檸琅沒有再搭話了,她覺得甘芊的想象力挺豐富的,可能有那種天生戒不掉的多動症,就喜歡搞事情。

“我決定不喜歡他了,你就是在嘲笑我,想看我笑話。”周檸琅進教室時,這麽說道。

坐到教室裏,把書包隨手一丟,甘芊見周檸琅那扭捏的小媳婦樣,不過就是在小吃店裏碰見了遲宴澤五分鍾不到,她就魂不守舍了。

甘芊告訴周檸琅道:“別啊,你繼續喜歡他唄。我告訴你吧,喜歡一個人,不喜歡就不喜歡,真要喜歡了,就一定要喜歡到讓他為你神魂顛倒,鬼迷心竅。”

甘芊說出自己的見解,“周檸琅,你就給我去讓這個浪子回頭吧!”

說完,她又捧著肚子笑得哈哈哈哈哈哈。

甘芊笑起來的時候,很用勁,笑聲悅耳,像清風吹銅鈴,叮當叮當,那樣甜美的動。

隻是,後來,周檸琅即使想要再聽,也無法再聽一次了。每每想到這裏,她的眼淚就從眼角滑下來,大顆大顆的。

“浪子回頭,永遠的神。”甘芊後來一整天都在說。

別人問,芊姐在樂嗬什麽呢。

甘芊回答:“哦,沒什麽,就早上來上學路上看了本浪子回頭小說,感覺女主的臉像周檸琅。”

對方聽完後回答:“周檸琅會喜歡浪子?除非是被奪舍了吧。嚴老師管她那麽嚴,年級上的男生多跟她說幾句話,都要被嚴老師單獨找去問問是為了什麽事。我們嚴老師把自己女兒當仙女了,挑女婿的標準嚴苛得得拿放大鏡找,還浪子呢,壞孩子都一邊涼快去吧。”

“切,沒勁。”甘芊就不接話了,自己趴桌上睡覺,睡完挎上書包出去到處野。

反正這個小縣城沒有什麽好玩的地方,還有什麽好玩的人,她都知道。

放學她都跟他們裹在一塊兒,今朝有酒今朝醉,她一點都不操心高考。

高考對甘芊來說,根本不是一個改變人生的契機,她不覺得她的人生有什麽需要改變的。

雖然全縣的人都知道甘芊她爸是殺人犯,她媽在她四歲的時候跟她爸離婚,獨自帶著她過日子,當時,她們窮得什麽都沒有,生活對她們來說就是舉步維艱。

但是,甘芊並不覺得這是她的錯,她如果有錯,那也是因為今天沒有好好快樂的活過。

周檸琅給甘芊領的卷子,原來是啥樣,她來上一禮拜的課,它們還是啥樣。

甘芊坐在她後桌,學校老師再發卷子,甘芊不在,周檸琅還要習慣性的幫著領。

她同桌說:“別領了,芊姐哪能是寫卷子的人,你還以為是你啊,一天不刷幾套卷子,晚上躺**難受。咱芊姐是一看到卷子就難受的人。”

*

那段時間,甘芊雖然回理縣來了,但是還是甚少來學校上課。有一天,甘芊的母親鬱振芳到學校裏來找她。

甘芊正趴在課桌上睡覺。

鬱振芳什麽都不管不顧,直接衝進來就扇她耳光。“你這個小妖精,我天天熬夜上班掙錢是為了給你在教室睡覺的嗎?”

“鬱振芳,你憑什麽打我?”甘芊從課桌後暴跳如雷的站起來,抬手就要給鬱振芳落一耳光。

周檸琅及時拉住了她使勁的手,“幹嘛呢,她是你媽啊。”

“我才沒有這樣的媽。”甘芊呸了一口。

鬱振芳比她更激動,“我更沒有你這樣的女兒!你是不是拿我錢了?是不是?放在我臥室梳妝台抽屜裏的。那是我看病的錢,是我看病的錢,老娘看病的錢你都要拿,你有沒有人性?你就跟你那個死鬼老爹一模一樣!遲早都要去蹲大牢!”

甘芊用比中年女人音量更大的聲音,衝她嘶吼:“我沒拿,我沒拿,我沒拿!我自己掙錢自己花,要我說幾次,你那點寒酸的辛苦錢,送我都不要,你別發神經了。這裏是學校,大家都在看著呢!“

鬱振芳這才留意到英語老師還在前方講台上站著上課。

全班四十個學生本來應該聚精會神的看黑板的,現在都扭著脖子,看向教室最後一排,神情歎為觀止的見證甘芊都是怎麽跟她的親生母親撕逼的。

疼痛青春小說裏描寫的那些父母,鬱振芳今日大概可以喜提一個疼痛頭銜。

她每天都在摩托工廠上夜班,日夜顛倒的輪班,偶爾有休息時間,也是在家睡一整天。

她根本沒有正常的社交生活,左鄰右舍跟她交談得最多的是她那個長得漂亮的女兒又在外麵惹什麽事了。

今天她下了晚班,回到租住的房子,途中遇上鄰居了。

鄰居告訴她,甘芊那小丫頭前段時間一直不上學,去滬市呆了好幾天,現在回來了,也還是不上學,每天都去那條臭名昭著的林越街,天天跟那些在酒吧,網吧,還有台球室紮根的小流氓們廝混。

鬱振芳聽得生氣,心口一陣陣的疼,回到臥室找藥吃,沒找到,藥盒早空了,她有心肌炎。

於是拉開梳妝台抽屜,找她放在那兒的現鈔,結果沒找到,鬱振芳不用細想就篤定是甘芊偷了她的錢,不然小妮子哪裏有錢去滬市。

鬱振芳騎上電瓶車,去林越街找了她一圈。

現在是早上,那些好多帶著不正規營業性質的店鋪都沒開門,她沒見到甘芊的身影,於是就倒回來,到理縣一中找甘芊,到高三七班看到甘芊趴在桌上睡覺。

中年女人氣不打一處出,奔上來就要打桀驁不馴的甘芊,她覺得甘芊可能遺傳了那個殺人犯父親的基因,天生不安分,處處惹事,遲早會惹出大亂子。

領悟到教室裏的人都在看她們母女,鬱振芳收斂了一些,但是口氣還是不鬆,“甘芊,我跟你沒完,我馬上去找你班主任!”

“去找啊,自己女兒都管不住,還找班主任管,丟不丟臉啊?”甘芊毫不示弱。

“甘芊你別喊了,你到底拿了阿姨的錢沒有?”周檸琅小聲問。

“沒有。”甘芊回答。

她這麽說,坐在他們周圍的同學即使聽見了,肯定還是不會相信的。

甘芊用的手機,化妝品,還有身上戴的首飾,哪個不是名牌。

誰都知道她家庭情況如何。她一個女高中生,她能有什麽經濟來源。

原來是偷家裏她媽在摩托工廠生產線上辛苦熬夜掙來的錢,嘖,這女生真是壞透了。

四麵八方都傳來對甘芊的指責。

“每天都穿名牌,AJ撞色哪種最貴,就穿那雙,原來是偷她媽的救命錢買的啊。”

“這個女生真的太壞了。”

“能不壞嗎,她爸是殺人犯啊,流一樣的血啊。”

“太尷尬了,下次這種母女撕逼能不能不要到咱們班上來演,每次小說情節看到這種,我就直接滑過的。”

“我去,甘芊真的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自尊強大即使如甘芊,在這種時候,臉上也掛不住了,訕訕的,眼睛裏有光在閃爍。

在那些足以讓人致命的惡毒嘲諷裏,隻有一個細弱卻有力的聲音說了支持甘芊的話。

“如果沒拿,就好好回去幫她找,找到了,這事就完了,沒什麽大不了。走,我幫你們一起回去找。”周檸琅收拾書包,跟上課的英語老師打招呼,“老師,我帶甘芊出去一下。”

“誒?周檸琅,等一下不是輪你上台念你的英語模範作文嗎?”英語老師想這是多麽值得高光的時刻。

今天一個學霸最能找存在感的機會要來了,上了講台當著全班搔首弄姿念英文,多有麵子。

周寧琅卻放棄了這個高光時刻,拉著那個冥頑不靈,無可救藥的甘芊走了。

她一個億裏挑一的清北好苗子,怎麽能跟甘芊這種家世,出身,成績都墊底的壞女孩做朋友。

*

兩個小時後。

鬱振芳的三千六百二十塊找到了,落到梳妝台抽屜邊上的縫隙裏了,怪不得她找不到。

或者說,是她自己故意藏那兒,讓甘芊找不到,結果自己也放忘記了,然而卻指責是甘芊拿的。

錢是周檸琅幫著找到的,她跟鬱振芳一起在鬱振芳的房間裏翻箱倒櫃,一開始並沒有找到,周檸琅又問了一次原來是放在哪裏的。

鬱振芳絮絮叨叨的說了在哪裏,哀嚎但是早就已經不在了,她就是覺得甘芊拿走了錢。

可是周檸琅一直勸她說,甘芊不會說謊。

甘芊說沒拿,那就肯定沒拿。

她倆在臥室裏找錢的時候,甘芊就坐在外麵的小客廳裏抽煙,牡丹青檸爆珠,抽得她的肺涼涼的,心更涼涼的。

周檸琅跟鬱振芳說話,她都聽見了。

她們租的這個小房子,一室一廳,隔音效果差,甘芊一直聽到鬱振芳在她屋裏喊她小妖精,小妖精偷摸拐騙,什麽都幹,偷家裏三千塊錢怎麽了,很正常。

學校裏的老師跟同學都這樣認為,所以剛才鬱振芳當眾毆打她跟謾罵她的時候,那些人都袖手旁觀。

隻有周檸琅連課都不上了,立刻收拾書包陪她們母女回家來解決問題。

鬱振芳就是個瘋子,她老公進監獄了,她一個人守活寡,辛苦把一個女兒拉扯大,這些年她從來沒有釋懷過這種壓抑,她把原因都歸咎於甘芊。

如果沒有甘芊,那麽,她就可以重新找個人結婚,從頭開始了。

鬱振芳在臥室裏嚶嚶哭了起來,“肯定是這個不孝女給我偷了,你不知道,她特別鐵石心腸。根本不管我這個媽的死活。嗚嗚嗚,我根本就不該生下她來,她就是老天派來讓我受刑的。”

甘芊聽到那鬼哭狼嚎的哭聲,一下就狠狠捏斷手裏燃燒的煙,滾燙的煙灰落在她細嫩的手心,她也不覺得痛。

更痛的地方在心裏。

她覺得她活著,還不如去死了。

可是,下一秒傳來的卻是少女軟糯之中斥滿堅定的嗓音,讓她焦躁的心一下就不那麽難受了。

是周檸琅在說:“阿姨,錢找到了。在梳妝台抽屜的縫隙裏,可能你平時抽抽屜的時候,沒注意,就掉下去了。你別哭了,芊芊沒有拿你的錢,她的錢都是她自己做正規兼職掙的,你以後有什麽事都請選擇相信她好嗎?”

鬱振芳終於找到了那疊不翼而飛的現鈔,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誤會了甘芊,還錯到極致的跑到了她上課的教室去打她。

“阿姨,你先冷靜一下,我出去跟芊芊說說話。”

周檸琅把抽紙遞給鬱振芳,“擦擦眼睛吧,你剛上完夜班,好好休息一下。”

爾後,周檸琅走出去,甘芊在堆滿衣物的舊沙發上坐著。

手心裏握著一根還有餘溫的殘煙。

平時總是嘴角帶笑,眼神飛揚的人,現在冷著一張小臉,特別難過的樣子。

綠燈難受了,想一了百了的熄滅了。

這個時候,紅燈該亮了,告訴她,不能跟自己的母親互相傷害。這世上有很多種不可以做的事。

周檸琅把甘芊的手掰開,取出那根煙,專門問她:“浪子回頭,永遠的神,你幫我要的電話號碼呢?”

“噗……”甘芊一聽就噗嗤一聲笑了,“周檸琅,你他媽真的絕了。”

周檸琅也笑:“誰讓你最近總朝那條街走。”

“你喜歡的男人不是天天在那兒嗎,我幫你要電話呢。為了清北苗子的暗戀對象,我可不要以身犯險嗎。”

“還沒要到啊?”

“沒有,那個男的拽得連他媽來了都不敢認他。我都主動勾他好多次了,他理都不理我,還讓周聞也不告訴我他的電話。”

“他女朋友呢?”

“哪個?早換了。”甘芊把煙盒揣回書包裏,再把書包掛回肩膀上,對躲在臥室裏那個沒臉出來見她的娘吼了一聲,“鬱振芳,我晚上不回來吃飯。”

“出來我跟你說。”說罷,不等鬱振芳回應,甘芊就拉住周檸琅,從逼仄雜亂的房子裏快速走出來,她知道周檸琅在她家裏呆不慣。

她去過周檸琅跟嚴卉住的教師公寓,整潔得一層不染,不管什麽東西都分門別類,放得整潔有條理。

哪裏像她跟鬱振芳住的地方,亂得跟個垃圾場似的,怪不得鬱振芳自己把錢藏哪裏了都不知道。

“我們還是留下來陪你媽收拾房間吧。”周檸琅有些遲疑,把情緒失控的鬱振芳一個人放那兒是不是不好。

“哎呀,沒有用,我以前也收拾,完了她又弄亂,她一周隻回來住一兩天,要是你幫她收拾了,她找不到她要的東西,就會像今天這樣發瘋。”甘芊否定了這個提議。

她也不是沒試過跟鬱振芳好好過日子,關鍵是鬱振芳不想。甘芊也隻能隨波逐流了。

周檸琅無言以對,見到女生的臉頰還是紅的,五根手指印的印跡還在她臉上若隱若現,周檸琅問:“還疼嗎?”

“不疼了。”甘芊重新點了根煙,銜在紅唇邊,故作不在乎的說。

其實今日鬱振芳當著教室裏所有人的麵刮自己女兒耳光,這讓甘芊顏麵掃地。

平日裏,她在理縣一中可是個風雲人物。

今天鬱振芳跑到學校裏鬧,大家都說甘芊的那些名牌衣服跟包,都是偷她媽的救命錢買的,甘芊沒心沒肺,是個人都別跟她來往,她這樣的壞女孩,壞到沒救了。

可是周檸琅在那麽多人的矚目下,把甘芊拉走了。

“我馬上給你去買罐冰汽水,你用瓶子敷一下,會好一點。”周檸琅從校服褲子口袋裏找零錢,

甘芊拉住她手,說:“不用了。真的不疼。”

“還是敷一下吧。”周檸琅心疼自己的好朋友。

“真的不用了。”甘芊說,“你沒挨過打,你不知道,最疼的就是被打那刻,過去了就不疼了。”

周檸琅品出了她口吻裏那種絕望的意味,轉了轉腦袋,提議道,“我們去網吧吧,我陪你打遊戲。”

“網吧環境那麽惡劣,烏煙瘴氣的,我才不愛去。”

“那酒吧?你要喝酒我也可以陪你。”

“不去。”

“那歌城,我陪你唱歌?”

“也不去。”

“那……”

“周檸琅。你都不著急回教室去念你的模範英語作文嗎?”

甘芊銜著細長的牡丹青檸爆珠煙,輕聲喚她的名字,語調溫柔到極致的說:“如果我是男的,我他媽一定喜歡你。”

“為什麽?”周檸琅睜著天真的小鹿眼,眼神不解,眼瞳裏水汪汪的。

她一直紮毛尾,有時候一個,有時候兩個,還用甘芊最不齒的那種帶草莓扣的發圈,乍一看,看起來特別幼齒。

可是一張臉上的五官又生得有些媚,眼角跟嘴唇帶了點柔軟的曲度,笑起來的時候很天真很乖軟,但是認真起來,板臉不笑,睜大一雙漆黑的眼眸時,又有一股清冷的倔強。

“因為你乖啊。”甘芊伸手摸她臉蛋,“還體貼,懂得討人歡心。浪子回頭,永遠的神遇上你,是他走運了。”

【浪子回頭,永遠的神】,這八個字已經成為了遲宴澤在她們這兒的綽號。

“得了吧,他才不會知道有我這樣一個人呢。”周檸琅悶悶的咕噥道。

剛說完這話,男生就從他們身邊路過,手裏喝著一瓶玻璃瓶裝的橘子汽水,眼神放空,薄唇翕動,懶痞的咬住吸管。

是遲宴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