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銀碗盛雪

◎我等他,給一個正麵的解釋。◎

尚禧暖再醒來時,入目是昏黃爬滿噪點的天花板。

耳邊除了監控生命體征的機器“滴滴滴”響外,再沒有半點聲音。

渾身撕裂的痛,密密麻麻如被千萬隻螞蟻啃噬。

她隻能通過轉動眼珠,去觀察周圍。

醫院病房的布景,喬曦和喻嘉樾守在她兩側床邊,阮頌宜與江向琢依偎在沙發上,四人都已經睡著。

再看向窗邊,天幕漆黑一片。

她努力眨了眨眼,忍住酸澀感,讓眼眶濕潤一些。

才看清床前牆壁掛著的電子鍾,顯示著淩晨三點。

而昏迷之前,發生了些什麽呢?

哦,對!

是黎錫然訂婚的傳聞。

伴隨著鑽心的刺痛感,她唯有喉嚨深處發出嗚咽聲。

喻嘉樾最先溫聲醒來,呼喊著她名字,“暖暖,暖暖?”

其他三人也一秒驚醒,齊齊圍在她窗邊。

“暖暖。”喬曦眼眶腫成了核桃,看著她的模樣,淚滴再也忍不住地劈裏啪啦往下砸,“你不要嚇我呀!”

她嗓音嘶啞,甚至連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隻有顫抖著唇角用口型和氣音表達,“舅...舅...”

她想知道昏迷之前的噩夢是真是假,她翹首以盼的人,是不是就要成為別人的丈夫了。

可對上她的視線,喬曦卻又心虛地將眼睛挪移開。

她看出了其中的愧疚,像是無聲地回答。

那一刻,尚禧暖仿佛嗅到一股血腥味的**,從喉嚨蔓延至她整個胸腔。

泛紅酸澀的眼眶,再也收容不住淚水。

豆大的淚珠順著她眼角滑落而下,像岩漿一樣灼燙,又像千萬隻看不到的螞蟻,滲透於她肌膚,順著血管,啃噬全身筋骨。

那種痛。

是從心髒聯動大腦皮層的**。

甚至,她想放聲大哭一場。

可喉間隻能發出痛苦嘶啞的氣音。

大批醫護這時趕來,大約是為她注射了安定。

她意識再次開始渙散,最後的最後,是一滴淚從眼角滾落,砸在了她的耳骨。

原來,痛到極致是可以笑出來的。

自嘲一般,她徹底陷入昏睡。

-

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跟在黎錫然身後的呢?

可能是第一次在尚家見到他時。

性醫學雜誌曾研究表明,對一個人產生特別的情愫時,大腦內會立刻分泌出一種愉悅的化學因子,這個過程隻需要1/5秒。

所以,不夠一片花瓣飄落到湖裏的時間,她的心湖就已經泛起漣漪。

那黎錫然又是從何時默許她的存在呢?

她翻遍了回憶的儲存箱,發現並沒有這段記憶。

關於彼此深不可拆的羈絆,好像都歸功於少女濾鏡的強行腦補。

四年的追隨,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真切回應過她的深情。

大二那年,她二十歲生日。

黎錫然第一次在她麵前喝醉。

小姑娘穿著白色婚紗禮服,蹲在他身前,雙手捧著漂亮精致的小臉。

他手自然地摩挲著她頭頂的鑽石皇冠,周身氣質清貴又斯文。

他眉骨很高,眼廓深邃。

帶著很濃的英倫混血矜貴感,又因更像國人,帥氣中多了幾分內斂。

那是她記憶裏,黎錫然第一次穿白色的襯衫。

領帶和襯衣最上麵的兩顆扣子被他扯開,領口微微敞著。

像是卸下來全身的刻板防備,直白坦誠地將自己全然**在她麵前。

喧鬧的包廂,觥籌交錯,燈影韞濃。

唯有他們之間,像被隔出一片世外之境。

她直視著他的眼眸,將自己的手掌搭在他膝處。

那雙如琥珀般的瞳,就在距離他咫尺的位置。

流轉間,如星似月。

少女連聲音都是嬌俏的,借著人醉酒。

似無意,似玩笑地試探問道:“舅舅,你都三十歲了,怎麽還不找女朋友呀?”

他盯著她紅唇,眸底是說不出的情緒,喉結翻滾幾下後,仍是沒回答這個問題。

可她不想收斂,繼續問道:“你不會,是在等我長大吧?”

黎錫然這才突然輕笑出聲,剛剛還摩挲皇冠的手,點了點她的鼻尖。

但回答依舊是模棱兩可的,“你這麽想,也可以。”

那時,她以為隻要等自己長大了,就會換的那句“可以”。

可“長大”的閾值,又如何判定呢?

很久之後,她找到了答案。

“畢業”就是那個閾值。

所以,她答辯一結束,就迫不及待地去找他。

那句“黎錫然,我畢業了”。

意思分明是“黎錫然,我長大了。可以做你女朋友了。”

她也記得,那晚送黎錫然上車後。

他在臨走前降下車窗,那般鄭重其事地同她講“畢業快樂”。

她以為那是在說,小姑娘,你終於長大了。未來,都是我們。

現在才算品味出其意,分明是:你終於長大了,我可以安心地找女朋友,組建家庭了。

至於那位白鵲思小姐,尚禧暖暗地裏也曾認真思忖過。

白鵲思是那樣的知性優雅,溫婉大氣。

連她自己都覺得,那樣的女人適合娶回家做太太。

細細密密的痛再次伴著回憶湧上心頭,她被淚模糊的眼眶,刺痛酸澀。

尚禧暖睜開眼,花白的房間牆壁,在她眼睛裏滿是噪點。

又想,這顆心髒怎麽這麽脆弱,無論是睡著還是醒來,都那麽讓自己痛不欲生。

痛到,她想用刀子,把裏麵的刺剜出來。

可若真的給她一把刀子,又會舍不得那段孤注一擲。

不知是不是,當意識到一個人真正要離開自己時,翻遍記憶竟找不到關於他的半點壞。

-

“暖暖?”喬曦輕聲地,小心翼翼地叫她名字。

“你放心。醫生說你沒有傷到骨頭。Ruby在剛剛踩到你腿的時候,你就下意識躲開了。”尚禧暖接受過專業的馬術訓練,所以具備基本避險技能,“但畢竟是從馬背摔下的,短時間需要在壹京靜養觀察,防止內髒損傷。”

尚禧暖唇角顫抖著,眼眶內依舊閃著淚光,“黎...”

不知是不是藥物作用還未過去,她說話並不利索。

但一個字,也足夠喬曦理解她的意思。

“我不瞞你。今天一早我就給爸媽打電話問情況了,可他們不許我管,也不告訴我。”喬曦抓著她的手,像是想將她從痛苦中撈出,“舅舅的電話,我也沒有打通。”

“我本來想問我小舅舅的,但你知道,我是真的怕他。”黎逾湛在法院工作,從小喬曦就背地裏叫他冷麵判官。

尚禧暖仰麵躺著,眉心都在發抖,“白,訂婚,真?”

喬曦啞著嗓子,“滬上都在傳。”

尚禧暖:“我想聽。”

於是,喬曦將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講給尚禧暖,包括520晚宴,拍賣會5.2億的紅鑽戒指,媒體前陳韶怡親口稱白鵲思為黎家媳婦等。

“但是我問黎氏的人,他們說公司內部根本不知道。公關部至今也沒有收到任何上峰指令,舅舅和陳緹也不在國內。”

“說不定,說不定就是韶怡外婆自作主張...”

說到最後,連喬曦自己都覺得離譜,聲音逐漸消失。

黎錫然雖脾性是出了名的溫和,但骨子裏仍是高高在上的精明商人。

從他進入黎家,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那都是他穩紮穩打下的基礎。

從前關於他和尚禧暖的傳聞,雖傳揚得時間長,說法多,可歸根結底不過是緋聞罷了。

但白鵲思,卻是被陳韶怡親自帶到鏡頭前,以5.2億的真金白銀親自承認的黎家媳婦。

當她公之於眾的那一刻,所帶來的商業、社會影響便變得非同一般了。

這關乎黎氏的股票,目前正在進行的各類項目,和未來準備中的項目。

以黎錫然的性格,絕對不會拿黎氏開玩笑。

“曦曦。”尚禧暖瞳孔內打轉的淚珠滴滴滑落,“我等他,給一個正麵的解釋。”

這些年,黎錫然並非半點花邊新聞沒有。

他的身份在滬上擺著,一場商業酒會,無數的狂蜂浪蝶想往他懷裏撲。

之前便有女明星故意崴腳,倒進他懷裏被娛記一頓亂拍胡寫,並上了熱門。

淩晨三點,黎氏的公關部發文澄清。

司法部更是一紙訴狀,將造謠者告上法庭。

至於那位女明星,從此銷聲匿跡。

她相信,此刻的黎錫然已經收到各種消息。

或是祝賀,或是求證。

最重要的,黎錫然會給她一個解釋。

他了解她,

大小姐從來不信那些添油加醋的媒體,隻信他。

-

尚禧暖等了一整天,並沒有等到黎錫然,抑或是黎氏集團的澄清公告。

而她在壹京墜馬的消息不知如何被傳到了滬上,全滬上都知道了尚大小姐為情所傷,差點喪命馬蹄之下。

下午,尚禧暖所住的醫院,停滿了牌照為滬A開頭的各類豪車。

滬上的富二代們,差點用鮮花和果籃填滿大小姐的病房。

大家勸她想開點,畢竟她是尚大小姐。

放眼整個滬上,再沒有比她身份更貴的。

而她無論樣貌還是才學,也是世家千金裏拔尖的。

隨便從那群公子哥裏點一個,就沒不想和她在一起的。

市長之子都默默等候多年,隻為她說一句我願意。

隻是她從前眼裏心裏都是黎錫然,從沒有把目光向旁邊轉移過。

尚禧暖看著眼前或坐或站,爭先陪她聊天解悶兒的公子哥,千金姐妹們,心中更覺悲涼。

“大家回去吧,我靜養一段時間,就能出院了。”下午藥勁過後,她終於恢複了些,能正常與人交流。

“我們又沒什麽事,就當陪你轉移注意力。你要是覺得躺著無聊,我找幾個小明星來唱歌解悶兒。”

“我就是累了,想睡會兒。”尚禧暖知道他們的好意,笑了笑說道:“我給大家包個別墅會所,你們去玩吧。

“等我痊愈了,再組個局。”

她平靜地送走那些富二代們。

熱鬧過後的寂涼,心髒再次宛如被密密麻麻的箭,穿刺無數個空洞窟窿。

她想,所有人都來了,就那個人沒出現。

甚至,連通電話或是一條短信,都沒有。

喻嘉樾從外麵進來時,正見她麵如死灰地怔怔望著窗外。

沒有情緒焦點的她,瞳孔渙散,像一個精致又脆弱的琉璃娃娃。

“暖暖,困了嗎?”他問:“我把床搖下去吧。”

尚禧暖虛弱無力,“我外公來了嗎?”

“外公和舅舅舅媽已經在來的飛機上了。”喻嘉樾給她蓋好被子,“你睡一覺,估計就到了。”

“喻嘉樾,是不是全世界都知道。”

“嗯?”喻嘉樾反應一秒,才明白她的意思,“別著急,再等等。”

尚禧暖點了點頭。

心想,才第一天而已。

或許因為黎錫然在蘇黎世的原因,所以對於獲取國內的消息,有時差。

她還是隻信他。

-

比尚遵一家先到醫院的是逢若初。

尚禧暖都不由感歎,她為了看自己笑話,也是不遺餘力。

因著她虛弱,逢若初少有地占據上風,趾高氣揚,妙語連珠。

“尚禧暖,真有你的,為了個男人傷成這樣。不愧是你媽媽親生女兒,都樂意為男人倒貼。”

她其實不在乎逢若初來笑話自己,網上那些熱帖她都看了。說的話比逢若初還要難聽,可偏逢若初非要提及尚宸舒。

“你也不愧是你媽媽的親生女兒。都喜歡在人受傷脆弱時落井下石。”尚禧暖麵色蒼白,雖有氣無力,但語言殺傷力絲毫不減,“她現在還失眠,容易夢到我媽媽嗎?”

“你!”逢若初衝到她床邊,以至於她以為逢若初想要和自己動手,“那起碼我媽媽好好活著,沒有因為爸爸尋死覓活。”

“白蓮花配渣男,各取所需,有什麽可尋死覓活的。”

原本是來嘲笑她的逢若初,被氣了個紅臉。

“逢若初,你要是想看我笑話,現在既然見到我多慘了,就走吧。趁我沒心情和你計較。”她情緒全部被黎錫然占據,連和逢若初鬥嘴解悶兒的勁都沒有。

“我當然是來看笑話的。”逢若初叉著腰,“第一次見你,就是看著你病懨懨躺在醫院的病**。”

尚禧暖和逢若初同歲。

前者出生於12月1日,後者出生於4月1日。

兩人第一次見麵,是在法國巴黎。

而前情是因為尚宸舒與逢季聽曾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驕縱的公主病和浪**的花公子,注定了爭吵不休,相愛相殺。

他們都是名門驕子,從出生,世界的天平仿佛就隻圍繞著他們轉動。

尚宸舒希望愛人專一不移,逢季聽則希望愛人溫柔大度。

上帝大約在書寫童話開場的同時,也定下了悲劇的結尾。

逢季聽最終還是無法忍受性情驕縱的尚宸舒,狠心與之分手。

而尚宸舒分手後,便一直過著渾渾噩噩的生活,直到第四個月才發現自己懷了身孕。

彼時的逢季聽已經娶了性格溫順的林芳蓮,且林芳蓮也已經懷有身孕。

尚宸舒怕父親,兄長知道後,不許她留下孩子。

於是獨自一人跑去巴黎,偷偷生下了尚禧暖。

尚禧暖五歲之前,都隨母親生活在巴黎。

隻是尚宸舒從小錦衣玉食,被寵得無法無天。

她根本不懂得如何獨自照顧自己,更不懂得怎麽照顧孩子。

那五年,白天黑夜顛倒。

尚宸舒還患了嚴重的抑鬱症,終日以淚洗麵。

尚禧暖便吃了上頓沒下頓,小小年齡餓得又瘦又小。

直至尚禧暖五歲,尚宸舒再也承受不住精神壓力,選擇吞食大量安眠藥自殺。

得知消息的尚遵,悲痛欲絕。

當天就奔赴巴黎接女兒的遺體,還有失去母親的外孫女。

一同得知消息的還有逢季聽,他固執認為自己的骨肉不該被別人撫養。

便帶著妻女,想將尚禧暖接到逢家。

尚禧暖正因母親的死受到驚嚇,躺在醫院低燒一周。

她睜眼第一個見到的,就是逢若初。

兩個小姑娘,在所有大人沒注意的情況下,吵了人生第一架。

“逢若初,我現在真的沒有力氣和你吵。你想看笑話,嘲笑我,就隨便吧。”她閉上眼,選擇對逢若初視若無睹。

“我隻是覺得你丟人。”逢若初去拽她,強迫她睜開眼,“我寧願你是那個高高在上,對我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的尚禧暖。”

“我真的很討厭你們為了一個男人,要死要活的模樣。”

“你還記得自己是尚禧暖嗎?那個想要什麽,隻要張張嘴就能輕而易舉得到所有的千金大小姐嗎?”

“從小到大,你處處壓我一頭。從樣貌,到身高。就連學識腦子,我都不如你。爸爸說你是姐姐,比我優秀很正常。”

“我認了!”

“可你現在為了黎錫然受傷,我真的覺得你愚蠢至極。”

“你是不是,也準備為他自殺?”

尚禧暖驚詫地睜開眼,正看到逢若初通紅的眼眶。

“所以...”她試探問道:“你是想我自殺,還是怕我自殺?”

“你蠢嗎?”逢若初大罵道:“你要是敢為一個男人自殺,我就不認你是我姐。”

直到現在,尚禧暖才算明白逢若初不遠萬裏跑來壹京做什麽了,“你也沒有叫過我姐好不好。”

“那我要是叫你一聲姐,你還自殺嗎?”

不知是不是第一次見逢若初紅著眼,對著她哭哭啼啼的樣子感到有趣。

還是此刻正處於情感薄弱期的她,所有都來哄她,安慰她,唯有逢若初來罵她不夠自愛。

心中生了別樣的逆反心理,她突然想要逗逗她。

“你先叫一聲。”

“姐姐。”逢若初麵如表情,姐姐二字更像是燙嘴一般,飛地冒出。

“嗯。”

“那你現在還自殺嗎?”

“我也沒有說要自殺,墜馬就是意外,滬上到底都是怎麽傳的我?”

逢若初先是一愣,然後拿著手裏的LV水桶包砸向旁邊的沙發邊沿,“騙子,都是騙子。”

說完,她轉身就要走。

尚禧暖連忙叫住她,“喂!”

“別叫我,我生氣了!”逢若初沒有停下腳步,直接衝出了病房。

還差點撞上迎麵而來的尚遵幾人。

尚澹最先衝進病房,一臉緊張問道:“逢若初沒有欺負你吧?”

看著外公和舅舅舅媽,表哥來了的那一刻,她突然就像個有了底氣的小孩。

癟嘴的瞬間,鼻尖又酸又澀,淚更是劈裏啪啦地往下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