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嫁婦◎

今天是溫鸞出嫁的日子。

廊廡下掛滿了紅花紅綢紅燈籠,連樹上也係滿了紅帶子,丫鬟婆子忙著貼囍字,鋪紅毯,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小院到處都洋溢著喜氣洋洋的氣氛。

明明一切都準備好了,可從早上起來溫鸞就心神不寧的,總覺得哪裏不妥當。

一會兒看看壺漏,生怕自己誤了時辰,一會兒檢查下給定國公府眾人準備的禮物,一會兒又望著天色發愁:陰沉沉的,若是下雨可怎麽好。

國公府的老嬤嬤們說,婚禮當天下雨不吉利,下雨要打傘,而打傘音同“打散”,預示著婚姻不會長久。

看著她那副忐忑不安的模樣,小丫鬟阿薔忍不住道:“聽那些老婆子們胡說呢,窮風富雨,下雨就是來財,小姐會給國公府帶來好遠的。再說,京城一冬都沒有雨雪,如果今天下雨,京城的莊戶人家都要感謝小姐!今天是您和世子爺的好日子,不能因為幾個碎嘴婆子壞了心情。”

溫鸞臉頰微紅,看到阿薔準備的東西,“是喜服?”

阿薔點點頭,“過會兒幫忙的夫人們就到,小姐該梳妝了。”說著招呼人進來,伺候溫鸞梳洗打扮。

這也是世子宋南一的細致體貼之處,溫家父母早逝,除了一個遠嫁的庶姐,溫鸞沒有其他的親人了,在京城這幾年一直寄居在國公府。

臨近婚期,宋南一便在府外買了一處小宅院充當她的娘家,又特地請了幾位與國公府、溫家都相識的夫人權當“娘家人”,讓她從這裏出閣。

省得國公府後門出正門進的,旁人再看輕了她。

思及心上人,溫鸞帶著幾分羞赧笑了起來,心裏甜甜的樣子。

她的笑容極美,詩意中不乏雅致,嫻靜裏透著華貴,就像微陰的春日裏,悄然綻放在枝頭的櫻花。

看著小姐開心,阿薔也開心,笑嘻嘻說:“在國公府這幾年,親戚不算親戚,客人不算客人的,寄人籬下的滋味也隻有我們自己才知道。以後,小姐就是國公府真正的主子了,看誰還敢暗地裏給您下絆兒!”

“別說這話。”溫鸞低聲道,“隻沒有退婚這一條,國公府待我就是天大的恩情了。”

雖說兩人的婚約在娘胎裏就定下來了,可如今溫家敗落了,國公府勢大,想不認這門親事簡直不要太容易。

阿薔輕輕歎息一聲,不再言語,虛扶著她起身,淨麵、沐浴,換上綴著紅寶藍寶珍珠的鳳穿牡丹織金錦喜服。

等收拾差不多了,給溫鸞梳頭的全福人也到了。

衣服上的華光徐徐展開,她端端正正坐在梳妝鏡前,衝著全福人微微一笑,“您來了”,竟看得全福人一愣神。

怪不得定國公世子那麽多名門貴女不要,非娶一個孤女,單憑這幅模樣,滿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全福人心裏嘀嘀咕咕,麵上笑容不減,“一晃十來年,都長這麽大了,上次見你的時候還隻這麽大點兒。”她用手比劃了下,無限感慨地說,“可惜你母親走得太早了,若是她瞧見你今日的模樣,不知該有多開心。”

一句話說的溫鸞心口發酸,幾欲墜淚。

全福人忙拿起梳子笑道:“看我,大喜的日子說這些幹什麽,來來來,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尾……”

象征性梳了三下,便有梳頭娘子上前給溫鸞挽發、妝麵,時間就這麽一點點過去,可天色仍沒有轉晴的跡象,幾片散雪從紅燈籠上飄過,竟是下雪了!

溫鸞怔怔望著暗沉沉的天,幹了一冬的京城,竟在她出嫁這天迎來了第一場雪,二月落雪,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

好像猜到她的顧慮,全福人說道:“下雪好啊,新娘子和新郎官必會白頭偕老。”

似是呼應她這話一般,院外傳來陣陣鼓樂聲,鞭炮聲劈裏啪啦不分個兒的響個不停,鑼聲、嗩呐聲夾雜著人們的歡笑,小院登時沸騰了。

小丫鬟急急忙忙衝進來,“世子爺來了!”

溫鸞的心不可抑製的狂跳起來,盼了許久許久的事,等真正來臨時總有些許的不真切,她探出身子,隔窗望了過去。

她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宋南一的身影。

仍是一貫的溫文爾雅不急不躁的樣子,可眉梢眼角是藏也藏不住的歡喜,那種純然的快活自然流淌出來,空氣也感染上了喜悅的味道。

宋南一自然也看到了她,張嘴說了句什麽,可惜鞭炮聲太大,溫鸞沒有聽清。

不知哪位夫人喊了一句,“新郎來了,快把蓋頭蓋上!”

溫鸞尚在怔楞著,眼前已是一片紅光,炫耀得頭暈目眩,什麽都看不到了。

按風俗來說,娘家人多少會給新郎官一點“下馬威”,不會輕而易舉讓姑娘被接走。但在座的都是宋南一請來的“娘家人”,自然不會真刁難他,逗趣幾句,就準備讓他進門。

阿薔卻擋在門口,鼓起勇氣問道:“世子爺,您說過永不負我們小姐,是真心的,還是哄小姐的?”

屋裏頓時一靜,盡管相信宋南一的為人,溫鸞也不禁豎起耳朵細細聽著,手指頭絞得發白,心好像被毛茸茸的小貓爪柔柔的撓來撓去,奇癢難耐。

“當然是真的,”聽起來宋南一很認真,顯然並未因阿薔隻是個小丫鬟就輕視她,“我對你家小姐一心一意,今後不納妾,不收通房,此生此世,唯有她一個!”

屋裏響起輕呼聲,隔著蓋頭,溫鸞都能感受到夫人們目光中的熱度。

腳步聲近了,她聽見宋南一說:“鸞兒,我來迎你。”語調平緩,然而溫鸞還是從他發緊的聲音中聽出極力掩飾的緊張和激動。

溫鸞翻騰不已的心一下子踏實了,沒由來有點小竊喜:原來也不止她一個人緊張!

眾人笑鬧著,擁著她出了屋子。

一路上花轎搖搖晃晃,溫鸞揭開蓋頭一角,偷偷掀起轎簾想看前麵的宋南一一眼。自從搬到府外的小院子,足有一個月沒和宋南一見麵了,想他想得不得了,夢裏都是他。

心有靈犀一般,宋南一恰好也回頭看她,四目相對,雙雙紅了臉,又彼此心照不宣笑了笑,如同做錯事當場被抓住的兩個小孩。

溫鸞放下轎簾,想起以前在父親的書館讀書,宋南一逃課帶她去折紅梅,把父親的梅園弄得亂七八糟,被抓後也是這個樣子。

父親很生氣,罰他們在書房抄書。

一百張啊,平時她寫二三十張都手疼,那次從早寫到晚,從晚寫到早,她居然一點也不覺得累。

寫完之後宋南一去洗了個臉,她轉過頭,正好看到他睫毛上的水珠,清晨的陽光照在他臉上,水珠晶瑩剔透,瞧得她紅了臉。

大概從那時候開始,她就非他不嫁了吧。

花轎停了下來,接著轎子顫了下,是宋南一在踹轎門,力道很輕,在人們善意的哄笑聲中,紅綢遞到溫鸞麵前。

溫鸞握住紅綢一端,小心翼翼出了轎門。

大門前擺著火盆,喜服裙擺寬大,裙袂拖地,著實不好邁過去,宋南一幹脆彎腰抱起裙擺,自然又引來一陣笑聲。

溫鸞不好意思了,在他旁邊小聲說:“有丫鬟在呢,你這樣讓人家笑話你。”

宋南一笑道:“伺候媳婦天經地義,是吧,娘子?”

娘子……普普通通的兩個字,從宋南一的口中說出來,好聽得叫人喝了酒般的沉醉。

雪愈發的大了,紅色的地毯覆蓋上一層薄薄的雪,溫鸞突然想,她蓋著蓋頭,頭發上沒有落雪,能不能算“白頭偕老”?

正胡思亂想著,卻聽鼓樂聲亂了節奏,遠處傳來馬嘶聲,紛亂的腳步聲,還有刀槍碰撞的脆響。在一片嘈雜混亂的聲浪中,有人驚慌失措的大喊:“不好啦,錦衣衛把國公府給圍啦!”

溫鸞心頭一緊,驚得手指冰涼,不自覺向宋南一的方向靠了靠,忽手上微暖,宋南一握住了她的手。

“咱們家是世襲罔替的國公府,先祖配享太廟的開國勳貴,不是隨隨便便就被拿捏的人家。”

他的溫度一點一點傳遞給她,溫鸞漸漸穩住了心神。

“不能吧!”定國公的聲調比尋常高了不少,顯見十分詫異,“許是有什麽誤會,誰帶隊來的,請他去外書房一敘。”

久久聽不到下人答話,似乎隻是提起那個人的名字,就足以令他恐懼到失聲。

定國公又問了一遍,回應他的是顫抖得不成調幾乎哭出來的聲音:“高……高晟。”

一瞬間空氣凝固了,溫鸞甚至能感受到宋南一的手微微顫了一下。

高晟?

溫鸞有些懵,這人是誰,緣何大家怕成這個樣子?

因有孝在身,她很少出府走動,也不大關注朝堂上的事。其實過去的一年多,京城並不安穩,先有瓦剌兵臨城下,後有帝位更替,但她的生活一直很平靜,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宋南一在國公府給她構築了一方桃源,將所有的風雨都擋在了外麵。

溫鸞本能的握住宋南一的手,隻要和他在一起,就什麽都不怕。

一陣呼喝爆裂般炸響:“錦衣衛辦案,定國公涉嫌謀逆,闔府男丁抓捕歸案!”

“謀逆?我如何會謀逆?簡直荒謬!旨意呢?沒有旨意你們就是……唔……”

好像被捂住了嘴,定國公的聲音戛然而止,喜堂隨之亂成一團,溫鸞被慌亂的人群擠的東倒西歪,耳邊充斥著尖叫和怒斥聲,桌椅杯盞稀裏嘩啦一片聲響。

“放開我!”突然聽到宋南一的怒喝,緊接著一股大力襲來,手中一空,再伸手去抓,卻什麽也沒抓到。

失去宋南一的恐懼瞬間擊垮溫鸞所有的理智,她猛地一掀蓋頭,追著宋南一的身影衝了出去。

鳳冠掉在地上,發髻散亂了,風卷著雪迎麵撲來,打得臉生疼,有人在喊她回來,有人試圖拉住她,然而除了宋南一,她眼中再看不到別人。

她看到宋南一掙紮著拚命向她伸出手,大聲說著什麽,錦衣衛的刀背狠狠砸在他的脊梁上,他全身蜷縮起來,如破布袋子一樣被拖了出去。

溫鸞心髒緊緊縮成一團,隨之嗓子裏湧上一股腥甜,腿腳發軟趔趔趄趄向台階跌撞幾步,被門檻一絆,整個人不受控製的衝著門旁的大石獅子摔過去。

“小姐——”阿薔撕心裂肺的呼喊聲中,溫鸞跌入一人的懷中。

那口血也盡數吐在他的心口。

漫天飛雪,黑色的狐裘如鴉翼般展開,她的發絲和他的頭發糾纏在一起,落滿了雪。

大紅錦衣上,龍首魚尾,頭生兩角的猛獸,怒睜的雙眼被她的血沁得猩紅,死死盯著她,一直要盯到她心裏去。

作者有話說:

感謝小天使“葵”“我是真的喜歡”“愛意隨風起”“唉”“愛英語的書包”灌注的營養液,愛你們,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