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許澍見姚牧羊一臉迷茫,繼續說道:“我倒忘了,你們外資所矯情,明明是中國人,非得叫英文名。池總的英文名叫Eric,曾經在你們所曆練,做到了高級經理。”

姚牧羊如夢方醒,原來他說的是Eric Chi。此人的大名如雷貫耳,公司裏到處是他的傳奇。

比如,他明明是理工科出身,卻一年通過了六門注冊會計師專業階段考試;又比如,他每年都破格晉升,短短三年就做到了高級經理,是普通人十年才能到達的高度。所有人都認為他有望成為公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合夥人,他卻忽然交信辭職,聽說是繼承家業去了——果然是家裏有廠。

不過這位大人物她從未見過,大家談及他都稱Eric Chi,中文名倒是第一次聽說。自己不知搭錯了哪根弦,竟然把他和夢中那位聯係在了一起,怕不是霸總文學看多了。

姚牧羊兀自笑了自己一陣,淡淡道:“略有耳聞。”

許澍稍一思索:“你三年前畢業,池總也是那年接管風馳的,你們沒見過也正常,以後有機會我幫你引薦。”

姚牧羊拒絕得十分幹脆:“不必了,我和有階級鴻溝的人聊不來。”

許澍眉頭皺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恨鐵不成鋼道:“牧羊,你還是這樣,人脈不好好維護,連形象也疏於打理。如果當年你肯上進些,咱們也不至於分道揚鑣。”

他西裝上的細格晃得人頭暈,姚牧羊徹底失去了虛與委蛇的耐性。世上哪有什麽如果,無非是安慰自己的借口。

許澍拿到知名私募基金的offer的那天,她排隊買了他愛喝的奶茶,興衝衝去公交車站等他,想要第一個向他道喜。奶茶涼透時,他終於下車,一板一眼展平西裝上的褶皺,在車水馬龍的噪聲中說了分手。

“我不認為你能和我一起進步,咱倆在一起不能讓對方變得更好了。”

冠冕堂皇,又一派胡言。

姚牧羊想不明白,明明前一晚月光下,他們還一起在臆想中造了一座房子,庭前有樹,窗外有海,怎麽今日就忽然推翻了一切,覺得不夠好了呢?

她怔了半晌,問他喝不喝奶茶,是他最喜歡的海鹽奶綠,或者也可以喝她的珍珠奶茶換換口味。

“奶茶是小孩子才喝的東西,你不要再這麽幼稚了,學學喝咖啡吧。”

這是許澍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姚牧羊沒有追上去,拿著兩杯涼透的奶茶在路邊看了半日車流,大哭了一場,消沉了幾日,掉了幾斤秤,然後漸漸好起來。

後來,聽說許澍和本地的富家女走在了一起,姚牧羊終於理解了他的話。他想說的不是我們不能共同進步,而是你不能幫助我再進一步。

她把名片塞回他手裏:“許董助,我成不了你的人脈,名片省著點用吧。咱們做員工的,得替老板節約成本。”

說完掏出員工卡,轉身進了大門。

咖啡續命,是公司的企業文化。姚牧羊和每天早上一樣,徑直進了茶水間。

她終究還是學會了喝咖啡,不過不是因為前男友的教誨,而是被高強度工作所逼。

杯子放在咖啡機上,她卻又猶豫了。

怔愣片刻,她摸了摸平坦的小腹,歎了口氣,小聲念叨:“我會盡量對你好些,這幾天你也不準折騰,咱倆和平共處,行不行?”

她打開電水壺,等水開的時候,池遂寧三個字再次湧進腦中。

準確地說是三個音節,至於這幾個字到底怎麽寫,她毫無頭緒。許是“長安古道馬遲遲”的遲,“年年歲歲花相似”的歲,“世界微塵裏,吾寧愛與憎”的寧。

腦中正一片紛亂,頂頭上司Oliver走了進來:“來了?你臉色不好,要不要再休息半天?”

姚牧羊受寵若驚,Oliver向來熱情隨和,但現在正是項目收尾的緊張階段,項目組天天加班到深夜,他肯給自己半日病假已經很難得了。

“不用了嚴經理,我還能堅持。不過,”她順杆往上爬:“等項目結束,我想休兩周假,今年的OT還都攢著呢。”

她依稀記得經理姓嚴,中文名叫什麽卻毫無印象。

“行,你提交申請,我一定批準。”

姚牧羊今日腦子發鈍,也察覺到他今日不隻是和顏悅色,簡直是佛光普照,問他是不是有什麽開心的事。

Oliver盯著姚牧羊,一張帥臉慈眉善目:“你這麽能幹,我自然開心。Erica,你當年也算是我招進公司的,下個月就要升B2了,今後有什麽打算?”

姚牧羊心中立馬警醒,職級晉升在即,上司突然跟她聊未來規劃,可不是鬧著玩的。

她是隨遇而安的性子,當初進公司,一是因為offer發得早,她懶得再海投簡曆;二是因為會計師事務所職業道路清晰,隻要按部就班幹活,就能獲得晉升。她的打算和許多同事一樣,辛苦幾年當上經理,然後跳槽去企業做財務,或者金融機構做風控,過上朝九晚五的人類生活。

但這些話不好和上司掏心掏肺,她陪著笑:“多謝老板栽培,我自然是打算跟著你好好做項目。”

Oliver見她不接茬,自嘲起來:“我比你多熬了幾年罷了,還不是打工人一個?當年和我一同進公司的Eric Chi,現在已經是上市公司董事長了,比不了啊。”

姚牧羊驚覺說錯了話,急忙找補:“他是繼承家業,您是艱苦創業,哪能放在一塊比?再說了,要是比顏值,他一定比不過你。”

Oliver是公司公認的門麵,女人緣極好,他帥而自知,每天油頭梳得比皮鞋還亮,身上比前台的插花還香。

果然,他眼睛一亮:“你真覺得我比Eric帥?”

姚牧羊鄭重其事地點點頭:“當然了,雖然我不認識他,但我不相信能有人比您更帥。”

Oliver的眉毛一下子挑到額頂,露出一個困惑不解的表情:“你不認識他?”

“對啊,我來公司那年他已經走了,隻聽過他的傳說,現在他成了大老板,我一個小職員,更沒機會見他了。”

Oliver摸了摸下巴:“其實,我覺得你倆挺有緣分的。他叫Eric,你叫Erica,又是同一所大學畢業的,而且當年……總之挺有緣的。”

姚牧羊覺得莫名其妙:“經理,他是權貴資本家,我是熬夜做表的審計小表妹,我倆壓根不能相提並論好麽?我甚至覺得自己配不上這個英文名,想去找HR改一個。”

Oliver若有所思:“原來是這個原因,我能理解你。你忙吧,我去打個電話。”

請了半日假,活還是自己的。打開幾十兆的工作底稿,姚牧羊雜念頓消,連晚飯都沒吃,一直忙到天黑。

晚上,黃微粒特意繞路來接她下班。霓虹從全景天窗傾瀉而下,放緩了椅背,她仰頭看著都市光怪陸離的夜空,疲憊散了大半。

“新車不錯。”

黃微粒點了點方向盤上的車標:“風馳E3,等了倆月才提到車呢。”

聽見“風馳”兩個字,姚牧羊坐直了身體:“你好不容易搖中的燃油車車牌,怎麽買了新能源?”

黃微粒猛踩一腳油門,推背感讓她直接躺平。

“這加速不比油車絲滑多了?風馳的產品做得確實不錯,我今天跟老板去風馳拜訪,聽說馬上要發布的E5是顛覆性產品,而且是池總親自操刀設計的。”

姚牧羊再次掙紮著爬起來:“池遂寧?”

黃微粒點點頭:“你也知道他?我今天才知道,他竟然是咱們理工大學機械工程學院的學長,可惜畢業得早無緣相見,不然我當年怎麽也得生撲硬啃下來。”

詞匯用得生猛,讓人不由得浮想聯翩。姚牧羊伸手摸索著包裏的方形袖扣,又想起了那個夢。

夢裏的氣氛算不上溫情,或許一開始還有些克製生澀,但很快就濃烈起來,她甚至覺得對方有點隱隱的怒氣,壓抑在深流之中,在每一寸靠近時顯露端倪。

“他……長什麽樣子?”

黃微粒歎了口氣:“不知道,本想借校友關係跟他套套近乎,結果人家派了個財務經理把我們打發了。金融服務同質化嚴重,風馳去年剛上市融了資,兜裏有錢腰板就是硬。”

姚牧羊今日聽了太多對池遂寧的吹捧,無端起了逆反心理:“新車研發最是燒錢,若他報表真的好看,何必舍近求遠去美股上市?這幾年新能源汽車風大,出頭的公司不少,還不是大都悄無聲息倒閉了。”

“風馳不一樣,它是傳統汽車製造發家的,供應鏈齊全,動力總成和發動機都是自主研發的,生產能力和售後又有保障,我們公司的分析師都很看好風馳。今天聽他們的口風,日後還有回A的計劃。這個客戶我非得死磕,明天我問問有沒有同學有門路。”

姚牧羊猶豫了一下,告訴她許澍在給池遂寧做董助。

聽聞二人今日偶遇,黃微粒驚得合不攏嘴,感慨道:“好幾年他都查無此人,你這會兒懷孕了,他倒出現了,莫非是上天派他來接盤?”

“饒了我吧,我勤勤懇懇交社保,還想多活幾年掙退休金。”

“也是,當初你和他在一起,天天被逼著自習考證去學生會打雜,我看著都累。不過,你這麽多年沒談戀愛,真的不是因為他?”

姚牧羊伸了個懶腰:“我早想明白了,談戀愛還得找臭味相投的,許澍我無福消受。等我升了經理,就去找個不容易倒閉的公司做財務,再找個胸無大誌做飯好吃的男朋友,天天研究一日五餐。”

黃微粒笑道:“孕婦就是嘴饞,想吃什麽宵夜?”

她本想說隨便,卻忽然嘴裏一酸,想起她家樓下那個蒼蠅小館兒,串串在麻辣鍋裏咕嚕嚕煮著,飄著一層紅油,食客一人端一個小盤,撈起來鋪一層厚厚的芝麻醬,香味能一直飄到路口。

她眼睛一亮,隨即又暗下去:“算了。”

“怎麽能算了?孕婦最是嘴刁,想吃什麽就得趕緊吃到。”

姚牧羊摸了摸小腹:“我想去的那家店的衛生評級是C,我答應它了,這兩天要對它好點。走,咱們去吃點貴的,我請客!”

五星級酒店的粵菜館的確夠貴,也夠精致,但和麻辣串串比起來,總少了些滋味。姚牧羊吃得興致缺缺,甚至有些反胃,起身去了洗手間。

高級酒店的洗手間放著擴香石,理應氣味宜人,她聞了卻隻覺煩悶。雙手撐在洗手台上待了一會兒,胸口像有一團棉絮,上不去也下不來。

她打開水流,洗了把臉,看見鏡子裏自己漂亮的臥蠶變成了可怕的黑眼圈,不禁嗔怒:“我都帶你來吃好吃的了,你還不滿意?”

可是想到一周後的手術,她又沒了底氣,聲音低下來:“算了,是我先對不起你,你不喜歡這味道,我走就是。”

姚牧羊拽了一張紙巾,一邊擦去臉上的水漬,一邊屏息往外疾走,沒成想撞了人。

鼻梁隔著紙巾撞在那人胸口,清冽的氣味包裹而來,像是湖畔的忍冬木,心中煩悶忽然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