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起初不經意的你,和少年不經世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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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迎燈十六歲時和梁淨詞又見過一麵,她曾以為那就是最後一麵了。

是在她父親薑兆林的壽辰。

煙花三月。

叔父的遺孀代為張羅筵席,嬸嬸姓裴,單名一個紋字,女兒名小寶,叔父下世後,裴紋給小寶易了姓氏,裴小寶在骨碌碌背千字文,薑迎燈坐在殘柳之下,替她糾正讀音。

小孩的麻雀尾掃著她肩,在這微弱癢意和拂麵的春光裏,她又聽見梁淨詞的姓名。

她豎起耳朵,有意去聽。

嬸嬸說:“梁淨詞也來了——還能有哪個?兆林的得意門生,鼎鼎大名。現在在京城做官。”

迎燈握在小寶肩頭的力氣重了一重,聽見小朋友在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她想起那年是這樣坐在他身側,聽他讀的那句詩是“開辟鴻蒙,誰為情種”。

那時梁正青春。

穿件灰蒙蒙的線衫,領口鬆弛,他的鎖骨隱現,像是梵淨的蓮,再古樸的底調,配在他身上,也是不消沉,不落俗的。他矜貴而淡雅,好的脾氣在富庶子弟身上顯得更為可貴。令人覺得體己親近,又自帶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氣質。

梁淨詞給她念了一兩句,隨後用指端淺淺敲著額角,不解地評價道:“怎麽年紀輕輕要讀這樣的書。”

薑迎燈用手指搓卷著書的一角,脆生生地說:“是高考要考的。”

他狐疑:“高考?你才幾歲?”

而後又挑起他那雙窄薄的眼皮,好笑說,“應試教育,從娃娃害起。”

她將脆弱的書頁揉得快碎掉,低低地反駁:“不是娃娃了。”

梁淨詞把書合上,低著眸看她,像是在笑。像是在說:你不是娃娃,誰是娃娃?

薑迎燈生於江都,自小在江南長大。母親過世早,父親另尋良人,在彼端安家。應了算命先生替她看相說的那一句“雪花命”,她早早脫離溫床,隨世事沉潛。

那年她十二,他十九。

這兩個歲數,仿若是差了輩。被鴻溝攔在歲月的兩端,她隻能遙望,梗著脖子說自己不小了,卻心虛地不知道他會在心底如何嘲笑。

梁淨詞跟著她父親薑兆林做學問,又教迎燈做功課,偶爾替她講紅樓,發覺她的小習性,撚起她的書簽,問這上麵怎麽畫了一個水彩的燈籠。

那是迎燈的習慣。

她不喜歡出版社古板的長條書簽,她說,畫上燈籠就是她的專屬物了。於是書簽沿用至今,被嵌進小寶的《千字文》中。

因為嬸嬸急急喊了聲迎燈,叫迎燈去做事。

薑迎燈把書堆在小寶腿上,到嬸嬸跟前聽從吩咐。裴紋在擇菜,說:“今天有幾個師哥過來,小時候帶你學習,還記不記得人家?”

她微弱應聲:“一點點。”

裴紋感慨地笑:“當老師真光榮,桃李滿天下。”

薑迎燈心不在焉地撚著菜葉,“哥哥姐姐們幾點到?”

裴紋說:“有幾個已經到了,在廂房講話。”

迎燈瞳仁輕顫,用濕漉漉的掌托了一下緋色的臉,問:“梁淨詞呢?”

裴紋說:“還在路上。”又笑問:“你還記得梁淨詞呢?”

薑迎燈聲音更低,還是那句:“一點點,小時候他陪我讀書。”

裴紋說:“換住處了,人家不一定找得到,你去接應。”

她欣然應:“好。”

出門路上,薑迎燈想那年分別,她在家中座機,對著他的電話號碼一顆一顆地按,等到他的回音,她問:“淨詞哥哥,你要畢業?”

梁淨詞說:“六月走。”

“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離開?”

他聲音帶著笑意,很微弱,正經又不正經,懶洋洋而顯得漫不經心,並沒有給人承諾的堅定感,他說:“好啊,隻要你爸同意,我立刻帶你遠走高飛。”

遠走高飛,好誘人的詞。薑迎燈急急放下電話:“我去問爸爸!”

很快她沮喪地回來,悶悶的不開口,那頭的人早就預料到這般結果似的,笑了一笑:“好好讀書,傻丫頭。”

“你好無情。”

他說話總是很冷靜:“多情自古空餘恨,還是無情好。”

迎燈無辜地說:“我聽不懂。”

他說:“會再見麵的。”

語氣篤定,也可能是在哄她。

他們口中的梁淨詞,和煦而寡情,亦有魔力叫女人為他魂不守舍。那都是她聽不懂的話,她隻是覺得他有禮又疏離。對她很好,但又對誰都好,因而總覺得這份好裏麵堪堪少點什麽。

那天薑迎燈在路口守了很久,碰見他是在薑家宗祠後麵的弄堂,在槐樹底下,梁淨詞站著通電話,像是迷了路,四下張望探尋。他說話帶著不是很重的京腔,懶懶淡淡的:“來江都了,薑老師今兒過生日,我送些賀禮。”

山風拂來,翻開歲月的書,眼前又複現舊年的朝朝暮暮。薑迎燈凝水的眸注視著男人,她沒有叫住他。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做官,但梁淨詞的身上沒有腐朽的官僚氣。他穿熨帖的黑襯,削短了頭發,利落而幹淨,膚色是瓷白的月。那雙眼,帶著一成不變的距離感,慢慢地流轉到她身上。

“迎燈?”梁淨詞總算看到她,略感意外地揚一下眉。

薑迎燈站在另一棵槐樹下,花穗落在她發梢,但她渾然不覺,淡淡地衝他頷首微笑。

梁淨詞也笑了下,“長大了。”

他邁步過來。

薑迎燈禮貌地喊他:“淨詞哥哥。”

他到她跟前,問:“爸爸在哪兒?”

她指了指祠堂後邊,合院的方向:“我領你過去。”

一前一後在走,腳踩進薄薄水塘,薑迎燈單薄的春季校服被和煦的春風收緊在身,少女的線條稍顯。兩人沒什麽話說,半晌,迎燈聽見他在後麵講了一句:“江都的春天還是這麽潮。”

她偏頭看他,問:“燕城會好些嗎?”

梁淨詞看向少女秀麗的側臉和輕盈馬尾,他說:“好很多。”

到了父親擺宴的合院。

薑迎燈看到在眾人中間談天說笑的老學究父親,薑兆林戴著眼鏡,鏡架掉到鼻尖,他抬著眼看旁邊的學生,隔著距離,她喊了一聲:“爸爸,梁——”

薑兆林沒聽見。

薑迎燈清清聲,顯得尷尬,正要繼續喊:“爸……”

梁淨詞替她緩解局促,點頭說:“看到了,多謝。”

“……嗯。”

他往前jsg走一兩步,忽又回身看她,幾秒後,從西褲的左邊兜裏摸出來一件東西,遞過去說:“小禮物,給你的。”

一個巴掌大小的禮物盒,薑迎燈接過去、打開,裏麵裝的不是首飾,是一枚橘紅色的小燈籠,他為她訂製的書簽印章。

二人隔著一片水塘,薑迎燈低頭看到他們輕晃的倒影,男人昂貴的銀色腕表在水影裏劃過一道閃耀的光弧,一個送,一個接,短暫的觸碰這一刹清晰分明,她垂眸,好像在鏡頭中窺探他們前半生零零碎碎的短暫交集。

薑迎燈很高興,克製不住嘴角笑意,紅了耳朵:“謝謝。”

梁淨詞打量她的神色,視線定格在她微彎的唇,也淺笑一聲:“客氣。”

薑迎燈看著水麵裏的倒影,送他走遠,借著這片小巧的塘,靜悄悄打量著男人的肩與腿。

燈籠是他來過的證據,梁淨詞再離開江都時,沒有和她告別。他是妥帖的人,不辦的事就代表不在計劃之中。她捏著小燈籠等到日暮,直到爸爸過來告訴她人已散盡。

薑迎燈拈著小燈籠,許久才點一下頭,說知道了。

他路過她的青春年華,江都春雨裏,匆匆一麵,又沉入人海。

那日過完,好像二人的緣便就此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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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以後,高考在即。

做課代表,迎燈在講台領讀紅樓,終是從“開辟鴻蒙,誰為情種”讀到了“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她聽外麵春雨如酥,布穀啁啾,鶯鶯嚦嚦。

語文老師在耳畔講賈府的興衰,她抬眸去看古樸教學樓的飛簷翹角,看漫長的雨水衝濕一切。

別人放學歸家,她去探監。

她穿校服背書包,知書達理的安靜模樣,讓獄警對她的說話語氣都寬容仁慈許多。

聽說爸爸的贓款不算多,還有出來的轉機。

迎燈沒有多問,坐在玻璃外側,看著衣裳單薄的父親。薑兆林和她細說高考誌願相關事宜。平靜聊完,迎燈點著頭,叮囑他添衣。

而後她撐傘回到公寓。

穿過這場雨,到了住處,長柄傘被收起。裴紋在屋裏打雞蛋,碗筷碰撞的聲音交雜著電視機裏新聞主播的播音腔。

“嬸嬸,我回來了。”

外邊的濃霧被帶進家裏,在眼前彌漫的潮氣裏,迎燈看向電視——

一閃而過的某幀畫麵中,青年坐得端正筆挺。深沉而莊嚴的氛圍,是在某國外會議的現場。

男人儀表堂堂,器宇軒昂,俊逸而溫潤,氣質光鮮蓬勃,黑色領帶束緊兩襟。一手執著鋼筆,低頭寫字。

他沒有抬眼,那讓她熟稔的狹長雙目正垂墜著,長睫遮住深瞳,耳側修長的指骨微曲,稍稍撥弄一下耳麥的位置。

麵前,褐紅底色的桌牌上寫著他的姓名:梁淨詞。

薑兆林說,他現在在外交部工作,是國家級的翻譯。

惦念的人,隔著薄薄屏幕。她的想念翻越萬水千山。

薑迎燈怔怔無言。

呆看了許久,明明那畫麵已經一閃而過,切了又切。

一直到裴紋聽見動靜從廚房出來,問她:“你爸跟你說什麽了?”

迎燈的手心是潮的,那枚做記錄的紙片也被捂得濡濕,她低頭將其輕柔展開,看著上麵暈開的字跡,寫的是他的地址與聯絡方式。

“他讓我去找梁淨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