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〇一子曰石生

章〇一 子曰石生

神州浩土,正邪兩道、仙佛妖魔,諸國強藩林立。

東雲國居於東方凹陷邊域,東方大海上之傲來島,地方止萬裏,在這神州浩土之上,實在是排不上號的小小國度,然而幸賴處於邊域,天下諸多大國強藩,無意與之為難,這才能夠保得一方安逸。

世間盛行練氣修道的神仙之術,傲來島東雲國這樣的邊荒一隅也自是不能例外。

卻說這東雲國中,自然也是盛行練氣長生之道,國中有一練氣宗門,名為雲嵐宗,因道術神奇,勢力龐大,在這傲來諸國之中,也十分得有盛名,故而曆來被東雲國主以國派視之,年年敬奉,歲歲獻禮,就連國中皇室貴候世家,也都紛紛送子弟入這雲嵐宗修習道法,練氣修真。

東雲國都城以南千裏之地,有一片延綿山脈,山勢起伏如龍,方圓亦有千裏,山間終年雲氣繚繞,直如仙境,上乘天光,下接地脈,那東方十萬裏諸國之中頗有名頭的雲嵐宗,便座落於其中。

然而舉凡是這等仙家福地,盡都有掩山的妙法,由山外觀去,至多不過是一片氣象萬千的雄山奇峰而已,不入其中,是絕難見得其中真正的練氣道門之景象的。

時至暮晚,金烏西墜,天光黯淡,群山泯色,雲嵐山脈之中繚繞的雲氣越發濃鬱,漸漸地將整片大山都掩映了下去。

正當是時,從東方天際,兩道流光疾射而來,直入群山之間,從群峰雲霧之間穿梭而過,直直沒入了雲嵐山中央那一片最為濃盛的雲海之中。

這來者,卻是一對立在作青紅二色的迷蒙劍光之中的練氣士。

禦劍淩霄,飛度虛空,這正是練氣士修道有成的一樣手段了。兩道劍光之中的二人,卻是一對衣袂飛揚,瀟灑飄逸的青年男女,負手立於劍上,毫光裹身,撕裂空氣而來,端地是飄搖兮直若神仙中人。

兩人按下劍光,一入雲海之中,那年輕男子抬手打出一片青華,直入雲海深處,不消片刻,那滾滾翻騰的雲海便從當中凹開,露出一條廣闊的甬道來。

兩人整肅了一下衣冠,按下劍光,從雲霧間的甬道進入。

這雲海之下,正是雲嵐宗的宗門所在。

眼前一陣雲霧繚繞,不需他們運轉法力催動足下劍光,雲嵐宗掩山大陣開啟之時,自然就有一股輕緩的力道帶著他們落入其中。忽而,眼前豁然開朗,一副仙家福地的景象顯露了出來。

雲海之下,是一座千丈高峰。

這峰勢態蜿蜒,方圓極廣,雖然高大,卻顯得山勢並不陡峭,在那漫山茵綠的掩映下,直如是一片廣大些的丘陵一般。

兩人禦劍而下,背後的滾滾雲海翻騰著就將來時的甬道掩蓋,再沒有一絲痕跡。與此同時,若是再回頭看去,便能清楚地看到天空,根本沒有一絲雲霧遮蔽,究其緣由,便是練氣之士修煉道術,布置陣法的妙用了。

這座大山之上,遍布草木,隨處可見有白鶴鷂鷹飛掠而過,山間虎嘯猿啼;那大山的一麵更有一道巨大的瀑布,如同水銀瀉地,滾砸而下,於山腳處成一汪深潭,潭中錦鱗遊泳,龜黿探首,蟒鮫競相嬉戲,好一派仙家景象;再看那山頭上一無積雪,二無冰川,這瀑布之水從何而來?顯然也是這雲嵐宗人的手段了。

二人一路降下劍光,一直落到了這大山頂部,一處樓閣鱗次櫛比之處,從那些畫棟雕梁之中便飛上來兩道身影,卻是一對粉雕玉琢的童子,俱都十二三歲模樣。

一童子道:“鸞師姐與軒師兄回山,宗主正在後山園中與小姐讀書,你們可去拜見。”

鸞師姐與軒師兄匆匆應了,便將劍光降落,就在山頭龐大的建築群前的一片生生削斷山脊而成的平台之上落下,然後直入後方的亭台樓閣之中。

這裏才是雲嵐宗的宗門真正所在,一幢一幢的樓閣無不是以凡俗世間罕見的珍稀良木搭建,構建古樸,形勢布列玄妙,不乏修道人蒼然之意蘊,更有絲絲天地道理隱隱約約地蘊藏其中。

兩人步履謙恭謹緩,穿過偏樓,繞過一片館閣,忽至一處花紅柳綠的所在。

在這千丈高峰之上,能見到這樣一副景象,也委實是顯現出了修道人的神功妙法。

兩人在這片仙境之外站定,不敢就直接闖入,朗聲道:“弟子紅鸞、木軒,奉師尊之命出山采藥歸來,前來拜見師尊!”

說罷兩人就當地跪伏下來,叩首行禮。

修道練氣之士,一心向往天道,敬重後土,謂心必恭誠,方能有所成就,故而諸多修道門派,也都將禮儀放在極重要的位置。修道人不能敬奉師門,就更不要妄談敬慕天道,修成功果了。

林木深處,一個淡淡的聲音傳了出來:“進來。”

這聲音開闊明朗,倒不像是一個修道練氣的高人,更像是一個讀書養氣的賢士。

紅鸞與木軒聽到師尊的話,齊齊應了一聲“是”,趕緊站起身來,又整肅一番衣冠,這才向著林木深處而去。

不過百丈之後,眼前又是一番景象,卻是一座馨香撲鼻的花圃,植滿了各色奇異花果,景致宜人,就聽見一個輕柔而略無一絲煙火氣息的女子的聲音在和緩地朗誦著。

“……仙人道者,非可以神也,累精華所以致;人之以食,五雜俱豐也,獨陰陽以氣和;胸有五藏,受意而動靜之,惟心之為國主……”

寥寥幾句《內景黃庭》,從這女子的口中誦出,卻似乎有了萬般的意蘊。紅鸞與木軒進入花圃園地,就見一張石桌,兩隻木凳,坐著一個閉目沉凝,頜下美髯,麵現安然笑意的白淨中年人,還有一個一身雲羅合藕裙,青絲如瀑,手執一卷經書,卻同樣閉目默誦的二八少女。

那中年人正是雲嵐宗之宗主,然而忽一見之,除了一臉和氣,麵貌清朗,頜下美髯,顯現出十分的氣度之外,也並無異象,反而是那少女,卻是生得一副出彩的模樣。

這少女雲絲輕束,也不攏髻,更不佩飾,一張雖有幾分清麗,卻並不十分動人的臉上,五官精巧,尤其出色的是那一雙忽而緩緩睜開的眸子。就在這少女一睜雙眸的時候,整個林地花間,所有的色彩,好似都匯集到了她一人的一雙眼眸之中。

走近的木軒神色微微有異,現出了幾分迷離,但是旋即掩住。

雲嵐宗主也睜開雙眼,淡淡地開口問道:“命你二人去尋血線銀耳,以七日為限,如今時日已至,想是已經尋到了?”

紅鸞與木軒跪下行禮,紅鸞道:“師尊恕罪,弟子無能,並未尋找到血線銀耳這一味藥材。”

雲嵐宗主神色不動,抬手微拂頜下長髯:“也罷,卿卿之疾,非一日之功,異寶珍藥也非是隨意就能采集到的,暫時配不得這一位藥,也便罷了。”

紅鸞,木軒二弟子跪伏著,聞聽師尊雖無怪責,卻不免失望,不由得心下惴惴,惶惶地不敢說話。

雲嵐宗主卻也不會因此而責怪弟子,和聲安撫道:“你們修為尚淺,那血線銀耳並非是尋常藥材,為師尋找了十多年都未曾有結果,何況你們?既然尋不到,也便罷了。你們去吧。”

紅鸞與木軒二人神情懊惱,謝過了師尊,便行禮退了出去。

待紅鸞木軒二人退去,那一旁一直微笑不語,姿容清麗出塵的少女道:“父親,既然尋不到,那便罷了吧。父親每每發現一方可能醫治女兒的丹方,都要譴諸位師兄師姐出山探尋那些珍稀良藥,前年更是險些害了恒蒼師兄受重傷,自此以後,還請父親不要為女兒如此操勞了。”

“卿卿……”雲嵐宗主默然無語。

傲來島地方十萬裏,然而卻隻是神州浩土東疆海外一座島嶼,島上大大小小也有十來個國度,這東雲國更是在東方近海之地,實力羸弱,隻因是國中雲嵐山中的道門雲嵐宗,在整個傲來島的修道練氣界中都頗有名望,這才保得安穩。

雲嵐宗的宗主雲揚子,也是修道練氣了三百多年,頗有幾分功候,在傲來島這一方天地之中大有名望的高人,十多年前忽得了一個女兒,自然是十分得歡喜,就是雲嵐宗合宗上下,也是無不視之如明珠,倍加愛撫。

卻說這雲揚子之女,雲卿卿,自然就是適才吟誦黃庭的二八少女。

按說似雲卿卿這等一門宗主之女,自然是理當自幼得到雲揚子及一幹宗內長老傾心輔導,靈丹淬身,真氣養神,修道練氣有成的。隻不過不知是雲揚子哪裏拂了天意,還是這雲卿卿天生命薄,雖然出於修道之家,不知是多少凡夫俗子豔羨的身世,卻竟然天生一副不能練氣的身子骨。

常言道,修道,練氣,養神,求真。

此乃是修道人追求天道長生至理的事情,莫說是這小小的傲來島上,就是西麵廣闊浩蕩的神州浩土,乃至是更加廣闊的天地之間,無論哪一路數的練氣之輩,無不如此。

這雲揚子之女,天生一股子靈氣,悟性極佳,旬月而能詩書,一歲能誦道經,至三五歲時,乃父及宗內長老與之論道參玄,竟不能敗,偶或有異論,連這些修了幾百年的道,養了幾百年的性的老家夥也不得不為之側目。隻可惜,當雲揚子欲傳她雲嵐宗上乘練氣道決,以期能夠繼承雲嵐宗道統之時,卻震駭發現,此女奈何雖有悟性,卻無根骨,乃是天生無脈之人,雖能參悟道真,卻練不得天地之氣,化不了玄元真神。

人之一生,百載而已。雲卿卿縱然心有玄機,卻修不得一身氣術道法,終究是要如那些凡夫俗子一般,百歲之後,魂歸渺渺。

為此,雲揚子窮其精力,甚至動用雲嵐宗的能力,遍尋良方奇術,十數年也無能為力。此番他於一冊古籍之上,知有一奇門靈丹“玄元散”能解這無脈之厄,於是派門下弟子,根據這丹方,遍尋其中所需靈藥,已曆年餘光景,獨獨還差這一味“血線銀耳”,這才有了紅鸞與木軒出山尋藥,今日歸來這一情形。

隻要聚齊了靈藥,雲揚子便就豁下了老臉,去那南麵虎丘國藥師峰上,向那精擅丹藥之術的須陀老僧,求煉一爐這玄元散,以期能解決女兒身上這天生無脈之疾。

雲卿卿微微低著頭,並不抬頭,隻是道:“道有雲:‘以天定者,不可以違;以眾決者,不可以逆。’,女兒既不受天眷,想是冥冥之中的定數,違逆不得,不若順其自然,方是道法正途。”

雲揚子慨然歎道:“我豈不知道法於自然,隻是我輩修道明心,練氣化神,終歸還不是仙佛,人之執念,卻是解不脫的,若是解脫得了,便已然成佛做祖,登仙羽化了。”

雲卿卿便不搭話,她又豈不知,雲揚子為一道宗主,卻也是她之父親,是修道之士,卻更隻是凡俗一人耳。

父女二人對坐無語,良久之後,雲揚子灑然一笑,仍舊不乏幾絲苦澀,卻轉過話道:“近日石生如何了?”

雲卿卿聞言掩嘴一笑:“弟弟還不是如往常一樣,把後山攪得一團混亂。昨日趁木軒師兄不在,還去偷了他房中前年雲成長老賜下的一桶紫玉晶簽來頑,幸好被我留了下來,明日便使人送回去。”

雲揚子憮然笑道:“罷了,便給他玩吧,改日再給木軒一套便是。”

想象著此刻剛剛回來的木軒一回去便發現失了一桶紫玉晶簽,那時明知是誰拿去,卻偏偏無法發作的模樣,雲卿卿不由得便笑了出來。

“好了,卿卿,為父還要去見宗內幾位長老,天時不早,你去休息吧。”

雲卿卿對父親行了一禮,轉身也向著後麵而去。

望著女兒的背影,雲嵐宗主心中倍感無奈,同時他的思緒也飛轉到了另一個人的身上。

那少年名喚“石生”,是雲卿卿的弟弟,也不是她的弟弟。

卻說十六年前,雲揚子與妻雲曇仙姑剛剛有了女兒雲卿卿的那一年,忽一日天象異變,雲嵐宗封山開啟護山雲光大陣,而一位寄居在雲嵐山中的連雲揚子夫婦和宗內諸位長老都要以“祖師叔”呼之的老前輩卻出山而去,回來時卻扔了一個赤裸裸的嬰孩兒給雲揚子夫婦。

夫婦二人哭笑不得,便將這老前輩口中“鎮山之寶”的男嬰作了兒子養。

隻是,驚異發生了。

夫婦二人帶著這男嬰回山,一連數日,嬰孩兒沉睡不醒,夫婦二人運轉練氣士的法力神通,也不能發覺到底是何緣故。

奈何那位老前輩可不是他們敢隨意招惹的存在,隻好將這嬰孩兒好生將養,竟意外發現,這男嬰口中,竟銜著一枚非金非鐵非玉,更似是石頭模樣的東西!

雲揚子當即為這銜石而生的男嬰取名作“石生”。

這一件事,合宗上下,但凡是早在十六年以前入門的弟子門人盡皆知曉。

這銜石男嬰繼續沉睡,一連八年。

八年,雲卿卿被父母告知,弟弟是隻有生有一種疾病,故而才沉睡不醒,隻到八年前,已經長成小兒模樣的石生忽一日醒來,張口便喚雲卿卿“姐姐”,把個小姑娘樂得歡天喜地,自此後姐弟二人情誼甚好,雲揚子等人也甚為欣慰。

隻是有一遭,那位老前輩再不出世,連雲揚子也不能知道,當年的嬰孩兒,如今的石生,到底是個什麽來曆。